吾不从周——绿皮卡丘【完结】
时间:2023-03-25 09:04:54

  甜白的酥酪,浇上殷红欲滴的樱桃煎,盛在茶末釉盏中,甚是明快好看,瞧着便令人食指大动。
  谢郁文素来爱吃酸甜的,一口下去,立时喜上眉梢,“赵妈妈的手艺越来越好了,怕是鸣春楼的师傅都赶不上啦。”
  今日冉冉与赵妈妈自城外径直来了宜园,白日间未伴得谢郁文左右,方才听了徐徐说起今日鸣春楼中种种,暗自心惊。徐徐重点叙述了那陆公陆庭兰邀自家姑娘出游,孤男寡女如何如何,冉冉听着,却另有担忧。
  徐徐机灵,冉冉心细,她二人原是谢忱早年在官道边救下的弃儿。兵荒马乱的临安城里,奄奄一息的女孩子,年纪太小,索性带回了府中,与自家女儿相伴长大,并不拘着做寻常侍女扫洒浆洗的活计,至多守着些主人家饮食起居上的贴身事。后来谢郁文进学,她二人也一同读书作文章,现下更帮着料理谢家商行公中事宜,是谢郁文的左膀右臂,更兼有半友的情分。
  冉冉语重心长,“小娘子今日遇到的那位陆公,他的身份,您有什么想头没有?这个节骨眼上,自中京城来,又平白无故在鸣春楼中出现——哪有这样巧的事?怕是来者不善罢。”
  “我省得你在担心什么,”谢郁文将银勺往碗中一撂,亦郑重其事,“官家巡幸江南,要驻跸谢家,算算日子,銮驾还有十余日方至。此时中京城来人,瞧着又不像是寻常百姓,横竖是为着圣驾巡幸的差事吧,只是不知晓是哪处的大人。”
  冉冉略一思忖,“不如与通判大人通个气,去城门司查查他的堪合,便知晓是何处签发的。”
  谢郁文摇头,“这不妥,若真是哪位大人奉旨办差,我们还搭着官府的线去查他的底细,轻易便能叫他察觉了,届时别连带着通判一道受牵连。”
  她一手支着脑袋,若有所思,“官家巡幸,里外里多少道关防驻跸要安排妥当,朝中有官员先于銮驾入城,偕地方州府筹措行在警跸宿卫之事,倒也合乎情理。”
  话虽这样说,可冉冉仍隐隐觉着不安,“怕只怕是冲着谢家……”
  谢郁文唇角一勾,浮起丝嘲讽的笑,“谢家安分守己,爹爹索性都上鸣春山去锄篱笆啦,朝廷再忌惮,总要顾念往日情分,留些颜面——这才太平了几年,过河拆桥的姿势不能太难看罢。再者说,你当往日里,余杭府没有朝廷的眼线么?”
  脑海中浮现起白日里那张略显俊秀的面容,迟疑一瞬,眼中蒙蒙蕴起柔和的光,“那陆庭兰,我瞧着,实在不像是个坏人。”
  话说到此,冉冉也不便再劝了,兀自默默留了个心眼。片刻,方才顺着她的话往下说,“那若陆公相邀,小娘子还打算去吗?”
  谢郁文摇了摇头,“先撂下吧,徐徐说得也在理,毕竟那薛家也在余杭城中住着呢,不能叫爹爹为难。”忽然想起一事,朝冉冉扬一扬脸,“这事儿得去和堂兄打个招呼,免得回头人家都找上门来了,堂兄又叫旁的要紧事绊住了,安排不开。”
  冉冉忍不住一哂,“他能有什么要紧事。”
  谢郁文所说的“堂兄”,乃是谢忱一位远房族兄之子,谢赜。
  谢氏祖居明州,乃世代簪缨的大族,至前朝恭帝时,谢忱少年登科,正逢萧太后族人独揽朝纲,谢忱入仕未久,便因开罪了萧氏而褫夺官职,虽性命无伤,却得“明州谢氏子永不录用”的圣谕。谢氏族人由此怨谢忱甚深,不多时,谢忱在京中无以为生,不得已转而从商,后来又南下于余杭扎根,不出数年,竟成一方巨贾。
  江山更迭间,兵荒马乱的十余载,从前宦游京中的族人漂零四海,早没有了音讯,蜗居明州的呢,也好不到哪里去。前朝恭帝逊位后五年,逐鹿中原的枭雄们在明州城打了好大一场仗,原先盘踞明州的郢王败走,临行前,为截断粮草补给,在城中四处引燃了火药,满城连天的烽火足足燃了十余天不灭。
  后来江南稍平靖,谢忱还特特往明州走了一遭,见旧日煊赫门庭倾颓,人丁寥落,也颇不是滋味。期间,有远房族亲闻讯前来投靠,细问下,原是族兄的寡妻幼子,族兄三年前投军,转年便死在了战场上,谢忱怜其是血亲,便带回了余杭,养在自家府上。
  便是谢赜和寡母韩氏。
  谢赜初到府上时,已经是十三四岁的半大少年,早已晓事,眼睁睁瞧着国破家亡、族人凋零,又与寡母寄人篱下,仓皇之余愈发沉郁。彼时谢郁文尚不足十岁,虽称他一声“堂兄”,二人全然玩不到一处去,直至如今,二人仍算不得亲近,至多是相敬如宾。
  前些年,谢忱欲将家小迁去鸣春山时,亦询问了谢赜及韩氏的意见。谢赜在宜园住下后,谢忱虽也为他延请西席,但他于读书上似乎无甚天赋,逐渐也不大上心了,年岁渐长,倒更多愿意与谢忱亲近,于是也跟着迁去了城外。
  是以谢赜如今在谢家倒像是个闲来无事的二世祖,谢忱自然不会多说什么,反正谢家养得起一个闲人。
  谢郁文蹙着眉头,“也别和堂兄说得太细了,就说是爹爹的故人之子,想来那陆兰庭自己也不会上赶着多言。”
  冉冉点头,“小娘子放心,我有分寸。”
  赵妈妈打了帘子进来,见她二人连灯都不点一盏,细声说得入神,不知又在筹谋些什么,很是心疼,“哎哟我的姑娘喔,黑灯瞎火的,也不嫌瘆得慌。”
  忙唤了廊下的侍女进来点灯,方朝谢郁文道:“小娘子往前头去吧,可以用膳了。”
  谢郁文笑应一声,亲热地挽了赵妈妈的胳膊,一道往外走,“知道啦,妈妈,是我不爱叫她们待在里间的。傍晚时天光还亮着呢,光顾着说事,一不留神,竟就这样晚了。”
  赵妈妈是原是前朝上京城人,当年谢夫人有妊时,谢忱尚在京中,便选得赵妈妈入府,准备作奶娘,后来也一路跟着谢家出京南下。谢郁文两岁上没了母亲,赵妈妈一手将她带大,大约是这世上陪伴她最久的人了。
  走至外间坐下,正拿了巾子净手,却见一个侍女慌忙跑了进来,上气不接下气,仍一声声急急唤着小娘子,直将谢郁文吓了一跳。
  侍女站定,好容易喘平了气,“小娘子,王大娘子来了,说什么都不肯稍待通传,奴婢们如何也拉不住她,这会儿已经闯过东园了。”
  王大娘子?什么王大娘子?
  谢郁文茫然地瞧着那侍女,又看向冉冉,见她亦是一头雾水的模样。
  还是赵妈妈反应快,立时柳眉倒竖,一巴掌将那柚木桌子拍得脆生响,“嗬,反了天了,真把咱们宜园当自己家了?还敢硬闯?”眼风扫到一旁两个姑娘,一齐仰着头,眼巴巴困惑地望着她,赵妈妈愈发气不打一处来,“我的小祖宗!薛家的王大娘子——与您定了亲的那薛郎君的亲娘。”
  噢!是这个王大娘子啊。二人恍然大悟地扭过头。
  一年见不上一回的未婚夫婿他亲娘硬闯她家内宅?这叫什么事儿啊?饶是谢郁文在商场上历练多年,此时也慌了阵脚,茫然无措中掺着一丝莫名其妙,全不知该作何应对。
  还是赵妈妈镇定些,握了握谢郁文的手,以示抚慰,“小娘子别慌,您别作声,我来应对她便是。”
  话音才落,一个杏色的身影当窗下奔走而来,一闪身进了屋子,神色惊惶。谢郁文正要起身作礼,那王娘子全不顾阻拦,一气越过众人,径直上前握住她的手,“扑通”一声竟生生在她身前跪下了。
  谢郁文尚未来得及挣扎,王娘子已经开始呼喊了,还带着哭腔,“小娘子,谢小娘子!求您救救我们家昌龄吧。”
第5章
  谢郁文与这位王大娘子打交道不多,薛家的事,谢忱有意无意并不叫她插手,是以这些年,与这位名义上的婆母,不过是逢年过节照面客套的交情。熹微的印象里,王大娘子是沉稳和气的妇人,从未有过像这样失了体面分寸的时候,看来这回真是出了大事。
  谢郁文回过神来,忙倾身扶了一把,一旁赵妈妈见状,忙过来搭把手,一同扶着王大娘子往贵妃榻上靠着。王大娘子也不坚持,顺势起身,嘴里哭喊却不间断,“我苦命的孩儿啊,六岁上便没了爹……娘没有本事,没照顾好你……”
  这话一出,满屋子谢家人立时心中“咯噔”一下,暗道不好,面上却不敢显出分毫——得,人家这是提点你呢,孩子六岁上没了爹是为了谁?要不是我的孩子没了爹,今日没爹就是你啊!
  这一呼喊,谢郁文倒镇定了。定了亲的夫妻婆媳间该如何应对,她束手无措,可听着王大娘子的架势,是要撇开了人情不谈,单揣着上辈里的恩情沽求报偿了,作为天下第一生意人——的女儿,这可撞在了她的枪口上。
  谢郁文亲昵地抚着王大娘子肩头,在她身侧坐下,一迭声命侍女拿来平火静气的菊花茶,一面软言相劝,“大娘子,您别心急,先将事情经过细细说一说,好让我们大家一齐想想法子。您放宽心,薛伯父是我们谢家的恩人,他的家事便是我们谢家的事,薛伯父的恩情,不论过去多少年,便是倾家荡产,我们谢家也是要偿还的。”
  听她心思清明,一席话说得滴水不漏又意有所指的,反倒叫王大娘子胸口一窒,不好再携恩自重了,哭喊声不由顿住,抽泣声悻悻低下去,脸色却不太好看。
  谢郁文见状,便知道自己是押对了路子,对这位王大娘子的认识更深了一分,微不可查地一勾唇角。又接过侍女手中的茶盏,亲自奉与王大娘子饮了。
  王大娘哭喊了半天,确实也口干舌燥,垮着脸呷了两口茶,方才开口,“今日哥儿自府学回家,本一应如常的,谁知酉时上,一群官兵忽然闯进府中,将哥儿抓走了。”回想起当时情形,仍十分惶然,声音不由发颤,“那群官兵全披甲胄,与府衙前立着的卒子不一样,全不留情面,不仅哥儿,连哥儿书房里的三个小厮,也尽掳走了。”
  不妨竟是这样的事,谢郁文听来,也有几分错愕。谢家是余杭的基石,薛家虽没什么名望,可城中但凡有些头脸的人物,谁不知两家间的渊源,瞧在谢忱的面上,等闲也给足了薛家人客气。今日若薛家真犯了什么反了天的事,要上府中拿人,也不会是这样不留情面的做派,不说别的,就说事发前竟无人上谢家来通声气,便极不合情理。
  事情原委也不复杂,王大娘子三两句便说完了,可其中的牵扯,怕是海了去了。谢郁文不便问别的,只问王大娘子,“不论是哪处衙门,也不会胡乱抓人,大娘子,您好好想想,今日来捉拿薛郎君时,领头人按的是什么名目?”
  问到了节骨眼上,王大娘子却犹豫了,涨红了脸,支支吾吾半天,方才开口,“……他说哥儿,是,国丧狎妓。”
  ……
  此事太过荒诞,荒诞到堂上侍立的众人闻言先是困惑,仿佛要想一想,才能明白过来王大娘子所言何意,片刻转过神来,面上又各有各的古怪神色,要强忍着,方能维持若无其事的端稳。
  一时无人应声,赵妈妈强忍着要破口大骂的冲动,谢郁文呢,则是一时拿捏不好要换上怎样的神态,方能显得妥帖。
  终归不是什么光彩事,王大娘子也有些羞愧,她身为长辈,为着这样的缘故,到名义上的儿媳跟前求情,自知理亏,却也不得不替爱子分辨:“小娘子,我们哥儿定是叫人冤枉的,您不是不知道,昌龄是最知理懂事的人,如何会做出这样的事啊。”
  说着又急切起来,抓着谢郁文的手不肯放,“小娘子,您别怪我行事荒唐——您是什么身份的人,哪该听这样的污糟事,我实在也没脸得很……可我就昌龄一根独苗了,他方才就那样叫人抓走了,我急得和什么似的,吓得魂都没了……您也知道,我们薛家在余杭举目无亲,我一个妇道人家说不上话,眼下城门关了,出不去城,否则便是爬、我也爬到鸣春山上去,请令尊去拿个主意,无论如何也不会来烦扰您……”
  一席话牵动积年孤苦,思及自身,这回是真触到了伤心处。王大娘子的眼泪又收不住了,“小娘子,谢家在余杭城一句话分量顶我千万句,您小小年纪才干敏达,已经能作谢家半个主,您一定要替我家哥儿想想法子啊小娘子……”
  其实这王大娘子还算识趣,从头到尾都没拿薛昌龄与谢家娘子的婚事说嘴,只当是寻常世交讨个情分,到底为谢家人留了余地。谢郁文感念她识趣,宽慰的话也多出了真诚,“大娘子,您先别急,这事郁文既然现下知晓了,定不会坐视不理的。”
  王大娘子得了她的保证,总算是送了一口气,“有小娘子这句话,我也就放心了,我们哥儿的性命,就全托付小娘子费心周全了。”
  这话说得又叫人皱眉头。这算什么呢?事情还没有分辨清楚,就将责任全推到她肩上了吗?
  赵妈妈终于忍不住了,似笑非笑地开口,“王大娘子,您也太看得起我们小娘子了,官府办案,哪里是我们小娘子左右得了的?谢家自然是希望薛郎君平安无事的,能使得上力的地方,一定会极尽所能,可若硬要让我们小娘子下保,您实在是强人所难了些吧。”
  谢郁文心中反而平静些,若说不忿,倒还是讶异更多——日子平波无澜的时候,大家轻易能作得一团和气,原来是瞧不出一个人的本性的。她忽然很想念谢忱,这时候若爹爹在身边,定能说出许多掷地有声的漂亮话来,往常她很烦谢忱总拿讲古般的学究气和她说道理,可是那样不动声色的底气,在生命中无尽的未知和困难扑面而来时,很能叫人心安。
  心思千回百转,面上还是端起谦恭的笑意,语气愈发恳切,“大娘子原也是明州世宦出身,定然知道官民间的分野是怎样光景,沟壑之深,绝非金银能填。而今我们谢家虽在余杭是有些薄名,可若拿到真正的权贵面前去,根本不够看的。”
  王大娘子听他们主仆二人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横竖是不肯给一句准话,只觉忧愤交加,可又辩驳不出半句话,想起早早舍了妻小为他人丢了性命的丈夫,张口又要哭嚎起来。
  谢郁文忙又端了茶到王大娘子跟前,低伏了身子,半蹲着仰头看她,“大娘子明鉴,郁文说这些,绝非是要推托,只是想请大娘子体谅一二——这事最终如何,实在不是我们谢家这样的门庭,能够置喙的。但郁文向大娘子保证,定当竭尽全力,首先一桩,是让薛郎君能落个分明,不叫他平白蒙受冤屈。另一桩,谢家必会尽力打点,不论薛郎君现下是往哪处衙司去了,起码少让他受些苦楚,尽量轻省些,挨到是非曲直辨明的那天。大娘子,您看呢?”
  王大娘闻言,也算是得了儿子一时平安无事的承诺,暂时只好如此了,转而堆出感恩的神色,“小娘子有心了。原是我吓得糊涂了,先前说话不知轻重的,小娘子可千万别往心里去。”
  众人好歹是安抚下了王大娘子,谢郁文留她在府中用饭,王大娘子竟好似一下子知进退了起来,客气地告辞,“府上还有好些事要回去安排呢,就不再叨扰小娘子了。”临走前,又上前来握着谢郁文的手,情词恳切,眼中似有泪花,“小娘子,但凡有丁点消息,还要烦请您来知会一声……嗳,是了,这是要上下使银子的事——在小娘子面前提银钱,未免托大,薛家那点家底,实在是不足道,可毕竟都是为了我那不成器的哥儿……待我回去归置归置,几亩薄田一时半会儿不好脱手,明日便先去当铺换些现银来,给小娘子送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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