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不从周——绿皮卡丘【完结】
时间:2023-03-25 09:04:54

  这又是说笑话了,左右都是谢忱积年赠与薛家的产业,现下若拿了来,转头必也是要翻倍地送回去的,这闹的,何必白费功夫呢。
  谢郁文只得又和颜悦色地说了两句场面话,临了依依吩咐,“冉冉,你替我送一送王大娘子。”
  前脚将王大娘子送走,谢郁文不过思索了片刻,向堂上的侍女一招手,后脚也径直往外走,一边吩咐,“去请张管家到快哉厅来议事,另外差一个小厮去商行,将商行里养信鸽的刘爷请来——带着他最拎得清的鸽子一道。”两个侍女忙快步去了,谢郁文顿了顿,又扬声朝侍女的身影强调,“要快!”
  一不留神,若雪堂中就只余了赵妈妈唉声叹气——得,这是饭也不打算吃了。只好又领着人将晚膳装回厨房去热上一道,再送到前厅去,好让谢郁文边用膳、边议事,虽然是不讲究了些,可好在关起门都是自己人,不碍的。
第6章
  宜园是坐东向西的布局,园中各色亭台楼榭、石径水廊皆朝水体造景,池广林茂。园中依着水势流转,砌粉墙其间,自然隔成东园、中园、西园三间,朝向通明巷的正门便开于东园北侧。迎门是园中地势最高处,清幽密匝一片竹坞,沿着林间曲径拾级而下,绕过了假山及回廊去,豁然即是疏朗开阔的秀美水色。
  快哉厅便建在这半高的临门处,背倚池水,视野绝佳,寻常便作待客之所,内院若要与前院管事议事,也多在此处。
  谢郁文自西园行来,一路慢慢将思绪捋了捋。王大娘只说是“国丧狎妓”——开朝不过五载,称得上“国丧”的有两回,远的那回,是崇元二年的腊月里,先帝崩逝,距今二年有余;至于近的那回,则是永平二年七月,李太后薨,也已是半年多前的事。
  这回官家巡幸江南,谢家得了驻跸圣驾这等“光耀门楣”的事,多少也悉知了些各中内情,据称,官家下江南的一桩要事,便是为李太后亲选一处风水宝地。
  其实此事背后也颇为坎坷。李太后是江南越州人,先帝登基后方才移居中京,虽得了天下头一份的尊荣,最惦念还是江南故里。可碍于帝王家礼制,开朝帝后若不合葬帝陵,怕满朝非议,只得衔怨而终。而官家纯孝,发愿要成全了太后心愿,到底力排众议,只将太后停灵梓宫,一面亲自往江南来,为生母选觅魂归处。
  因而谢郁文觉着,那薛郎君所犯的“国丧”,应是李太后之事。
  天家居丧以月易日,举国禁宴乐婚嫁二十七日,若那薛郎君当真行了“国丧狎妓”之事,算算时日,大约是去岁七八月间的事。薛昌龄一介远在余杭的乡榜举子,就算真有其事,也微末不足道哉,此时被翻了出来,不知是受了哪路要紧大人物的波及。
  转眼行到快哉厅,张管事已候在了正厅中,见了她来,起身行礼。先前王大娘子硬闯入园中,在谢郁文的若雪堂闹出好大的动静,张管事虽身在前院,也早有人报于他知晓,是以也不消再费口舌作解释,只听谢郁文吩咐。
  谢郁文坐定,沉稳开口,“三件事,有急有缓,请张管事费心。”
  张管事心下有异,可听她说得果决,不由抬起头来朝她望去。厅上烛火摇曳,幽幽勾出少女纤弱的轮廓,却不显柔羸,腰背挺得笔直,仿佛一株初长成的树苗,隐隐有坚韧的生气,耐不住要蓬勃生长。
  张管事从前是明州谢家的家生子,波谲云诡的年岁里一路跟随谢忱往上京、下江南,直到在余杭安定下来,做了宜园的大管事,为谢家守着这份基业至今。张管事是一路瞧着谢郁文长大的,难免仍将她看作个孩子,便如今日之事,并不十分认同她有足够的胆识与手段应付,是以先犹豫了,并未开口应承她的吩咐。
  可他扪心自问,乃是全心全意为了谢家着想,并无一分私心,便咬了咬牙,仍开口道:“小娘子,现下城门关了,是不是请通判大人通融,先遣人往鸣春山上送消息,请郎主拿主意——此事关碍众多,谁知道背后有何古怪,指不定牵扯了什么谢家惹不起的大人物,小娘子年轻,没见过朝堂倾轧的惨烈,一个不当心,便是夷族的祸事啊。”
  张管事言辞恳切,恐她不高兴,软了软声气,又语重心长地劝道:“哪怕小娘子先等一等呢,待到明早城门一开,正大光明地出城,立刻回报郎主知晓……这样大的事,不是一朝一夕能有论断的,便是先等上这一晚,于大局上,多半也是无碍的。”
  谢郁文叫管事驳了话,虽知晓他是好心,怜她年少,并不十分生气,却也有些无奈。她并不立时接张管事的话,刻意停了停,方才开口,“城门司守备上下皆是轮戍的州军,直由京中三衙统辖,原不是通判指挥得动的,若要开城门,通判大人亦只有往州府里去讨人情。”语气愈发冷静,仿佛在说旁人的事,死寂的冰面下却有湍急的乱流,“官家巡幸,要驻跸谢家,此时多少双眼睛正盯着。近日已经有中京的官差往余杭城中来了,若再勾连州府,为了谢家的私事夤夜开城门,那才是要将谢家朝火坑里推了。”
  她看着眼前熟悉的中年人,放缓了语气,“我知道张管事是好意,怜我年纪小,不愿叫我受苦楚,”声色和悦起来,甚至笑了一笑,“可永远躲在长辈身后,那是不成的,不亲自经历风浪,难不成叫爹爹替我遮风挡雨一辈子吗……今夜就当是我的试炼吧,张管事是看着我长大的,事到如今,不知张管事肯不肯继续看顾我,更上一层楼呢。”
  谢郁文越说,越是和颜悦色,张管事听着却冷汗直流,不待她说完,已经起身离座,一个长揖作下去,忙表明心迹,“小娘子说笑了,谢家上下自然是听小娘子吩咐的,绝无二话。”
  谢郁文其实也没指望三言两语便能收获老辈里的耿耿忠心,赚人心是积年日久的功夫,可比赚银子难得多。尤其她一个闺阁女子,面对着这些自觉饱谙世故、上了年纪的男人,虽然身份上天差地别,平白却并不能叫人宾服,甚至稍有不慎,烙上了二世祖的印记,只会更叫那些自诩风里雨里闯过来的老人家暗地里瞧不起——她那堂兄谢赜,便是活生生的例子。
  眼下能叫张管事暂且全心全意臣服,谢郁文暗暗松了口气,总归今夜开了个好头,往后慢慢来便是。
  眼波一转,很快收拢了多余的神色,垂眸不慌不忙道:“那就说回那三件事。第一,我已经差人去商行,传了刘爷带着他的信鸽来,稍后便请张管事就薛家的事写了条陈,即刻飞鸽传书,送上鸣春山爹爹手中,这是头一件紧急的事。”
  张管事闻言,也觉谢郁文这个法子思虑周全,渐对她有了信心,忙应声称是。
  “第二件事,拿上我的名刺,去寻步军司余杭军陈副指挥使——家中为官家行常平仓事务时,押粮行货一路由州军护送,一应事宜便是与这位陈副指挥使打交道的。这方面我尚未插手过具体的营生,你去商行寻彭淮彭掌事,让他引你尽快见上这位陈副指挥使一面。”
  谢郁文沉吟片刻,斟酌着措辞,“见到陈副指挥使,只向他打听今日是否有哪一营的州军在城中行捉捕要犯的差事,若有,再问问现下要犯关押在何处。这些事无伤大雅,并不是什么机密的消息,看在与谢家与往日的交情上,想来陈副指挥使也不介意透露于你。”
  张管事历经两朝,跟随谢忱多年,少不了与庙堂中人打交道,一点就通,连连颔首,“今日若是厢军行事,谢家不会事先毫不知情,所以定然只有州军亲自捉人了。”
  谢郁文道:“州军只管捉人,并不关心是为了什么案子、受了何人的牵连,便是听到了三两句风声,也不便向外说,所以也用不着向陈副指挥使打听了,免得人家为难——这是第二件紧急的事。”
  张管事应声说记下了,凝神待她交代第三件。
  “第三件,去好好查查薛郎君。尤其是去岁七八月间他的行踪,结交了哪些人、平日里爱去什么地方、不在府学时爱做什么,都去打听清楚。”虽是与自己定了亲的郎子,谢郁文说起来却无一丝羞怯遮掩之意,“薛家的事,爹爹从不叫我插手,平常家中是哪位管事在城中料理薛家之事,我也并不知晓,你且去打听,与那位管事一道参详着办。”
  张管事面露一分为难之色,“若要查薛家,怕是瞒不过郎主……”
  谢郁文接过话茬,给张管事吃了一颗定心丸,“瞒爹爹做什么,不用瞒,爹爹若是知道了,要有什么顾虑,我自会与他解释的。张管事若遇着什么拿不准的,大可以去鸣春山上,向爹爹身边的人打听打听,他们与薛家打交道多。”
  言毕,又嘱咐道:“此事不急,可缓一缓,不是一两日能厘清的,但要仔细。”
  张管事肩负重担地走了。谢郁文瞧着他的身影走远了,方才长长舒了口气,仿佛一下子被抽走了力气,半个身子跌坐在圈椅中。
  边上的冉冉同情地瞧着她,一心只想哄她高兴,“方才小娘子瞧着又镇定、又有气势,三两句话便将张管事都唬住了,我还好生钦佩,原来小娘子竟是强装的——小娘子,您装得可真好,一丝丝破绽都瞧不出来。”
  谢郁文朝冉冉横了一眼,眼波流转若碧波轻漾,方才端丽沉静似无瑕塑像的面容,一下子灵动起来,眉眼一弯,撇一撇嘴,立时有了小女儿娇俏的神态,“方才真是紧张死我啦,只怕一句话说错了,不能叫张管事服气,更怕哪里思虑得不周,连累了全家。”说着,慢慢松开攥紧的拳头,伸到冉冉眼下,“你瞧,我都紧张得都满手是汗。”
  赵妈妈心疼地走上前来,往她手中塞了一盏七宝擂茶,“小娘子,赶紧吃些东西吧,这都多早晚了,别回头又饿得肚子疼。”
  她走到厅侧的案边坐下,就着擂茶又用了些吃食。冉冉问道:“小娘子,那薛郎君这事,今日暂时如此了罢?”
  谢郁文舀了勺鲜美的鱼羹,却吃得有些愁容,“还没完呢。”一边唤来厅前听差的小厮,“去让前头备车,过会儿我要去通判大人府上。”
  说罢转头问冉冉,“今日公中捎来的樱桃,现下还有剩吗?”
  冉冉点头,“统共二篓樱桃,只傍晚做了樱桃煎,并没有用多少,原打算明日往鸣春山上送的。”
  谢郁文三两口将一碗鱼羹喝完了,拍了拍手,“我要去见一见通判夫人,将剩下的樱桃全装上吧,让夫人尝个新鲜。再去将上回织造局送来打样的宋锦寻出来,那可是今年新得的花色。”
  众人各领命去了,一时间只剩赵妈妈在快哉厅中陪着。赵妈妈见她愣神沉思,又是心疼她今日操劳,又有些疑惑,“其实方才张管事有句话说得很是。薛郎君这事,不是一两日能有定论的,小娘子大可以待明日叫郎主去拿主意,做什么要急于今夜呢——并不只是为了立威吧,小娘子从来不乐意强作这般姿态的。”
  谢郁文瞧着赵妈妈,怅然一笑,“我只是想,今晚若是爹爹在宜园中,应承了王大娘子的嘱托,他会怎么做。”目光转向远处,定定望住厅外悠远风致,“爹爹感沛薛恩公救命之恩,无论如何,也愿意深夜为恩公之子奔走吧,哪怕只求一个安心呢。”
  赵妈妈亦有片刻的愣神。谢郁文见状,倒拍了拍赵妈妈的手,脸上浮起轻快的笑,“好了,不想那些了,妈妈替我换身衣服吧,一会儿还要去见通判夫人,可不能失了礼数。”
  言毕,便携着赵妈妈的手,起身走入憧憧夜色。
  作者有话说:
  谢谢有小可爱收藏!是我的动力感恩!
第7章
  马车方行到十全街,谢郁文叩了叩车壁:“停下。”
  她扶着徐徐的手下车,向赶车的护卫叮嘱:“往前头拐个弯儿,去甜水巷后门上候着,小心些,别点人眼。”
  谢郁文携着徐徐,身后跟着一个小厮名叫雷鸣的,捧着满怀礼品,往巷子深处行了半柱香的功夫,方到了通判府前。
  听到响动,半掩的如意门“吱哑”一声响,一个小厮探出身来。府门上两盏莲花灯雪亮,照得灯下的人楚楚玲珑,小厮一眼竟晃了神,定睛一瞧方认出人来,连忙客气地纳了个福,“哎,是谢小娘子。”
  余杭府通判姓崔,乃是土生土长的余杭人,二十岁上中了乡试,原是个家有薄产的举子,不多久却遇上天下大乱,稀里糊涂地入幕周家军府僚,领一份粮草督运的差事,是以早早便与谢家过从甚密。后来周氏入主中京,南面称王,崔督运也擢升为余杭府崔通判,直至今日。
  从前跟着谢忱,这通判府上谢郁文也没少来,但只身一人拜访,还是入了夜的时辰,这可是头一遭。谢郁文按捺下惴惴,矜持笑着道:“这样晚来叨扰通判府上,是郁文不该,但今日确有急事需见一见夫人,还请小哥向夫人传个话。”
  徐徐趁机伸手递了角碎银子过去,那小厮听她说得这样客气,唬了一跳,忙欠身道不敢,恭谨地将她迎进门去,“请小娘子随我来,您先在座房稍待,小的这就去通传夫人。”
  在座房坐着,一盏茶尚未喝完,就有内院的管事嬷嬷前来引她入内,“小娘子这边请。”
  谢郁文道了声谢,又客气地赔罪:“今夜是郁文唐突了,这样临时来打扰夫人,只盼夫人不要怪罪郁文才好。”
  那管事嬷嬷“哎哟”了一声,讶然一笑,“谢小娘子这说得是哪里话——小娘子来可巧呢,夫人才用了饭,直嚷嚷着闲得慌,正长叹短吁地,就听说小娘子来了,实在是喜出望外还来不及。”
  通判夫人娘家姓宋,才二十出头的年纪,不过略长谢郁文四五岁。崔通判的原配夫人亡故得早,头些年兵荒马乱的,没有功夫张罗着再娶,便孤寡一身耽搁了多年。直到天下初定,除官五品,方才动了续弦的心思,四处探寻,恰好与左近临安县的宋家对上了眉目。
  宋家原也是诗礼人家,家中一位小娘子本与世交之子定了亲,谁知尚未过门,这位郎子便发急病死了,宋小娘子的婚事便耽搁了下来,年复一年,好容易挨到太平岁月,已到了二十岁上,也正四处打探合适的人家。
  起初崔通判听了保媒的话,还老大不愿意,毕竟自己一介鳏夫,年近四十,又无甚显赫家世,平白去聘一个官宦人家出身的黄花闺女作续弦,无论如何都觉着耽误了人家姑娘。谁知宋家却格外坚持,崔通判无奈,便应了与那位宋小娘子堂皇见上一面,本想着等年轻姑娘见过自己年老色衰,好断了心思,谁知两下里一见面,二人竟颇为聊得来。
  宋小娘子生得好相貌,又饱读诗书,更难得是性情爽朗,一面见下来,一把年纪的崔通判竟又动了慕少艾之心,如遭当头一击,昏昏沉沉似坠梦境,便再不肯放手了。
  崔通判是耿直讷言的人,娶得了这一位品貌出众的年轻娘子,少不得娇宠纵容得紧,恨不得将她捧到天上去。宋大娘子年纪小,与城中一应官宦夫人皆说不到一处去,愈发怠懒场面上周旋应酬,崔通判也由得她去。后来因着谢忱与崔通判的交情,宋大娘子结识了谢郁文,倒与她颇为谈得来,也常常邀她来府上闲话。
  通判府是规正的形制,五进半的深宅大院,大约是前朝南迁的北人所建。沿着游廊正进到二门上,忽见一个高大的身影在尽头处一闪,拐过弯去,便瞧不见了。
  有管事嬷嬷在旁,并不好东张西望的,可只一眼,便叫谢郁文留了个心眼。就着廊下的灯光,依稀瞧见那身影绯服犀带,虽隔得远了,分辨不清品阶或衙署,可定然是在朝之人无疑。那是往书房去的方向——余杭府天高皇帝远,平日里最是太平和乐,几曾有什么公事需要夤夜往通判私邸商榷的?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