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女使带着遥遥进殿来,谢郁文一时竟恍惚了。太久没见着外头人,骤然相见,几乎以为自己是在做梦。遥遥担忧地喊她,谢郁文才勾出点惨淡的笑,“进来做什么呢?嫌我一个人困在里头不够吗?暗无天日的日子,你又把自己填进来,多划不来。”
这样的日子,任谁过都要疯,遥遥瞧出她情绪太糟糕,也不争辩,从此一点点开导她,她不理人也不介意,只耐心地哄着她,终于又回复了些灵动活泛。有个信任的说话,总归是不一样,官家不在的时候,遥遥都被允许过来陪她,只是用膳及就寝时,永远只有她与官家两人。
官家大约还算是个勤快的天子吧,总是很早便起身理政去,夜里谢郁文睡下的时候,时常还没回来。这一夜也是如此,谢郁文乐得不用应付他,才准备睡下,忽然听见窗外簌簌的响动,她起身去查看,走到窗前,不由怔住。
下雪了。
谢郁文一辈子生长在江南,余杭城气候尤其湿暖,冬日里也不常下雪,她长这么大,也只见过两三回。余杭的雪,下起来也是轻薄的雪沫子,多少还掺着雨水,落到地上即刻就化了,她这辈子,都没见过天地间尽裹上雪白的壮丽景象。
中原的雪则不同,即便是初雪,也显得静谧而浩瀚,厚重的雪片簌簌飘落下来,不多时,院子里那棵老槐树便添上了银妆。谢郁文瞧着那雪色出神,即便是在这种境地,都瞧出了些轻浅的雀跃。
多好啊,她想,冬天来得这样早,而她此生的结局,也终于要揭晓了。
谢郁文想着心事,便没留神廊下的动向,忽然门口一声巨大的声响,一个人影裹挟着凛冽的寒意,撞开门走进来,随即又是一声响,重重将门阖上。
她一惊,回过头去,只见官家朝她走过来,那神情较冰雪更寒凉。
他在生气?谢郁文一个念头没转完,官家已经挑着眉头冷冷发话,“这么晚了,你在等谁?”
官家有阵子没冲她发火了,今日不知道打哪儿来的火气。谢郁文也不怵他,又淡淡回过头去望向窗外,言简意赅,“没等谁,看雪。”
“雪有什么可看的。”她不咸不淡的态度久了,官家今日却格外看不过眼,烦躁冷哼两声,见她没反应,径直伸手扯着她的胳膊,将她整个人掰过来,狠狠摁在窗棂上,“谢郁文,朕在同你说话,你给朕甩什么脸子?”
背脊直戳在阑槛上,痛得她直吸气,蹙着眉说不出话。官家却没松手,冷厉低吼,“朕是怎么对你的?谢郁文,对你朕给足了耐性,你不愿意跟着朕,好,朕且不勉强,只由着你,愿你能慢慢转过弯儿来,想通了,心甘情愿地跟着朕,可你呢?你满身反骨,压根是养不熟的白眼狼,枉顾朕的一片真心。”
简直像听见世上最好笑的笑话,谢郁文终于没忍住,扯着嘴角笑出声来,毫不掩饰嘲讽之意。真心?将她囚在几丈见方的屋子里,月余不许出门,出了吃食什么都不许给,这算是不勉强?什么样的人能在这样的情境下想通,怕已经疯了吧。
谢郁文轻笑着,官家愈发恼怒,一手捏住她的咽喉,不愿再听见她刺耳的嘲讽,“你笑什么,觉得自己胜券在握?陆寓微势必能胜过朕吗?朕告诉你,别得意得太早。陆寓微在朕手上败过一次,这一回,朕定也能胜他——朕会当着你的面手刃了他,好彻底断了你的念想。”
陆大人?谢郁文一惊,“官家您什么意思?”
“别和朕装样了,”官家怒不可遏,“陆寓微从回中京城起,就没安生过,通远门前三十杖没将他打醒,还做他的春秋大梦呢,四处勾连人要逼宫谋朕的反——这些你心中不都清楚得很么?好得很啊,一个两个的,都能沉得住气,谢郁文,你在宫里这些时日,不就是等着同陆寓微里应外合、取朕性命的一天?朕真是小瞧你,一次又一次,你总能出乎朕的意料,叫朕又惊又喜,你说,朕怎么可能再舍得放你走?”
惊怒之下,官家的面容扭曲,眼中泛着奇异而痴狂的光,几乎像是着了疯魔,定定看着她,忽然一笑,“可惜了,朕而今已经察觉了,你说他陆寓微还能不能成功?”
作者有话说:
第101章 、Finale
谢郁文其实也叫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震住了,心中有一个惊惶的声音在叫嚣,官家察觉了!慌了一阵,逐渐回过神来想,这样大的事,要指望从头到尾瞒过官家、忽然有一天从天而降打个他猝不及防,根本不可能,官家毕竟还是中京城的主人。
官家今日骤然发作,且异常惊怒,想必是才察觉出不对,而陆大人的筹谋至少已有月余,这就给了他们极大的先机。反过来想,陆大人的动作终于迫不得已惊动了官家,那一定是已经到了最后关头,声势再也掩不住。
所以成与不成,也就是这两日的事。
谢郁文心中安定下来,大战当前,反倒有种有条不紊的紧迫感,更多则是迫不及待。快点来吧,这种日子,她是一天也过不下去了,是死是活,给个痛快算完。
左右这时候她说什么,官家都不会相信,索性无所谓一笑,“官家是真龙天子,皇位是先帝传给官家的,正统皇脉,自然没有人能从官家手上夺走。”
说这话时,谢郁文仔细留意官家的神色,果然见他眉头一抖,眼底有惊诧闪过,刹那间,捏在她咽喉上的手掌又加了分力,“你都知道些什么?”
陆大人那个可怖而看似荒诞的猜测,只怕有八成是真的。谢郁文心中更添了一分把握,若确有其事,无论有没有落到实处的证据,必然会有些形迹可循,那些馆阁重臣,也更有可能会相信陆大人的故事。
可是来不及让她高兴,因为咽喉处的手掌越拢越紧,渐叫她喘不过气。谢郁文努力扬起头,艰难地开口挤出一句话,“官家圣目如炬,我......什么都不知道......”
她不由去掰扯官家的手,官家唇畔溢出冷笑,“不论你知道什么,朕......随时都可以让你什么都不知道。”
他已经疯了......恍恍惚惚间,谢郁文想起白日里遥遥同她闲话,“官家对陆大人有心魔”,遥遥从她的叙述里,轻易就分析出官家从前很在意先帝对陆寓微的爱重,故有此言,现在想起来,官家的心魔,或许还因为旁的......
她几乎要就要厥过去,官家终于将手松开了,用力一掼,轻易将她摔倒在地上。她抚着寒凉透骨的青砖用力咳嗽,心中却觉得痛快,失道者寡助,他做了这样多丧尽天良的事,这一战,老天也不会站在他这一边。
官家总算没再折磨她,直往里头去歇息了。谢郁文这夜没回脚踏上睡,只在罗汉榻上靠着,官家也没计较,由着她去。心中千头万绪,一忽儿紧张,一忽儿期待,辗转反侧,反正是没睡着。
深宫里的夜,其实同民间一样有更鼓声,寂静的雪夜里听来格外凄惶绵长。四更天的时候,谢郁文迷迷糊糊快要睡过去,忽听得屋子里的响动,是官家起身了,也没唤人,三两下收拾完,便往外走。
经过她的时候,谢郁文绷直了身子装睡,只觉他似乎在榻前停留一阵,才复提步离去。开关门的声响很轻,“喀”一声,她才松泛下来。
左右睡不着,谢郁文索性坐起身来,静等着最后的战鼓擂响。她有种预感,应当就是今天,陆大人的致命一击,不会让她等太久。
四更天上,又是雪夜,外头应当还是擦黑的,坐起身来往外瞧,却发现并不是。廊下缀着几盏灯,不甚明亮,却足以照亮满地厚厚的积雪,泛起盈盈白光,那白光柔和,可盯久了,也一阵眼晕,有让人意料不到的力量。
坐了阵,有几分疲累,谢郁文又歪下身闭目养神。天仍没露出亮光,黎明前最后的黑暗里,却忽然响起极轻的、有规律的敲门声。
咚,咚咚,咚,咚咚。
如果不是她醒着,决计留意不到。谢郁文唰地睁开眼,是谁?是谁会在这时候,敲响官家寝殿的门?
她忙下榻去,摸黑凑到门前打量。外头的敲门声停了,她靠上去,却听见有人轻轻喊了句小娘子。
是梁王!
谢郁文悄声打开门,将他让进来,梁王却没往里走,直抓起她的胳膊,招呼都没打,就拖着她往外,悄没声息地给她使口型,“跟我走。”
她没多问,当机立断就猫腰跟在梁王身后出去,走了两步忽然扯住梁王的衣袖。梁王愕然转头,谢郁文着急给他使眼色,“我表姐,遥遥......”
“放心放心,”梁王忙又拉着她往前走,“有人去了,会把她带出来。”
谢郁文这才安心。雪光照亮浓黑的夜,重重殿宇与回廊照样晃得她眼晕,好在梁王瞧着熟门熟路,脚下一步没顿,头也不回地扯着她左拐右绕。
大约一炷香的功夫,梁王领着她行到一道门前,放开她,从怀里掏出一把钥匙,小心将那宫门上的锁打开,又带着她推门而过。谢郁文心中佩服,瞧梁王这身手,胸有成竹纹丝不乱的模样,不愧是要当天子的人了,果然靠谱。
出了那道门,便上了长长甬道,她听见梁王长舒了口气,终于开口出声,“成了,往前一直走就是通远门,这时辰宫门还没开,没人会上这儿来逮咱们,小娘子,你安全了。”
有无数的话想问,谢郁文却还是先朝他道谢。梁王直摆手,“你别谢我,我可没脸得要死——当初要不是我给你出馊主意,你能着了宫里人的道?这月余的日子,我也不问你在宫里过得好不好了......在官家那人手下,能好才怪。总之全是我不当心,低估了官家的无耻,你不怨我,我就谢天谢地了,千万别说谢字儿。”
梁王一味将罪责往自己身上揽,其实与他全没相干,他也说了,官家无耻,旁人哪可能算计得过去?谢郁文要宽慰他,梁王却又道:“对了,小娘子,您千万别怪罪永安,这事儿她真不知情,后来她上我这儿哭好几回了,悔恨得要命。您想想,她一个东海国送来国朝的质子,到宫中才几日?身边人哪个会听她的命令,她真是叫人利用了,您要怪罪就怪我,她是无辜的。”
听梁王狠命给永安郡主开脱,谢郁文到嘴边的话反咽了下去,笑了笑说好,“殿下都这么说了,我自然是信你的,郡主无辜,您放心,我不会怪罪她。”
其实她早想明白了,自然不会怪到永安郡主头上,可梁王逞英雄上瘾,就让他觉得自己又护佑了自家小郡主一回吧。
梁王果然很高兴,“我就知道小娘子您最讲理。”
真好啊,有这么豁达的人当天子,往后国朝上下的日子应当好过不少。谢郁文笑着摇头,转而又问眼下的事,“殿下怎么忽然这么有能耐了?官家寝殿您都能闯,看来往日里,您还是藏拙了。”
梁王“哎哟”直呼,说哪能啊,“您不知道,就为了今早这么片刻的行动,我费了多少功夫才从上到下捋顺了,选在了今晨行动。您别怪我将您撂在宫里这样久,实在是没法子,也是趁着我昨夜名正言顺地宿在宫里,天时地利人和,今晨才能这样顺利。”
谢郁文忙捧场地应和他,“当然不会怪罪殿下,您适才那一通操作,我看得都满心佩服——您昨日怎么就宿在宫里了?”
说到这事儿,梁王笑呵呵挠头,还有点儿不好意思,“这不是要大婚了嘛,礼部合的日子,说昨晚是大吉,所以挨到这时候,才往宫里给我媳妇儿抬礼下聘来了。其实距离正日子也没几天,宫里宫外都早准备好了,下聘过礼什么的,也就是走个过场。郡主孤苦可怜,旁的事我帮不了她,只能在场面上做足了,给她点安慰——所以礼多,弄得晚了,就宿在了宫里,原本我在宫里也有个住处,操办起来不麻烦。”
“至于上垂拱殿,小娘子别忘了,从前母后在时,我假假也在宫里住了两年多,没少琢磨翻墙开溜的事儿,内廷的路,我门清。说出来不怕您笑话,这把钥匙,还是我那会儿偷偷弄来的,留到今天没丢,没想到是应在了这上头,派上了大用处——嘿,往后您与陆大人可别再呲哒我不务正业了,本王要务正业,能有今天这桩好事儿?所以说,冥冥之中,都是注定啊。”
谢郁文依旧笑着应好,太快活了,逃出宫的快乐,让她根本合不拢嘴。不过往后谁还能笑话梁王呢,她看了他一眼,依旧是兴冲冲大喇喇的快活样儿,比从前多了些正形,可也不多。
不出意外,这么个活宝,往后就是天子了,潜邸时那些事儿,也不会有人再提,要提起来,也是“性至纯”之类的美饰,言官骨头再硬,也不会揪着他过往的事儿说,至多是登极之后,再没好日子过了。
通远门遥遥在望,已经能瞧见浩浩荡荡的兵马踏雪而来,在宫门前的宽阔广场上整齐有序地列阵。谢郁文并不意外,梁王出现带她出宫,陆大人必然在同时起事,不可能叫官家有反应的时间。
她遥遥在兵马中寻摸着陆大人的身影,梁王明白她的心思,提点她说别找了,“陆公不在这儿,他早带兵突进了文德殿,和馆阁文臣们在一处,眼下那边估计已经对垒起来了。”
通远门前这样多的兵力,却还不是主力,谢郁文闻言,既定心,又忧心文德殿的形势,已经对上了?官家在昨夜察觉有异,一定也在宫里加派了禁卫,陆大人他们......能有胜算吗?
梁王今天脑子格外好使,察言观色的本事也见长,又一次洞察了她所想,“陆大人带了三千人进宫,京畿还候了三万人,一声令下就能进城。放心吧,这回也不是造反,等天下兵马缓过神儿来,京里形势早落定了,就是京城里的小打小闹,城门一关,官家他再多的手,都伸不出去,还能拿什么和陆公抗衡?那几个禁卫,也就能对付对付你这种弱女子——官家他不人道啊,欺负弱小,什么玩意儿?你可瞧好吧,这点人,收拾起来,还不够陆公塞牙缝儿的。”
果然是要当天子的人了,说起话来一套一套,大势全在心中,分毫不乱。谢郁文不由朝梁王一望,问道:“殿下,您想当天子吗?”
这话不好答,梁王又挠挠头,对着谢郁文,索性也不说那些冠冕堂皇的场面话了,掏心掏肺全是肺腑之言,“同您说实话吧,其实前阵子在余杭,有那么些时候,我很不甘心,我也想不明白啊,为什么先帝与母后一心只爱重官家,我不是他们的亲儿子吗?就因为我小他两三岁?我扪心自问,要我自小得先帝母后的悉心教导,我会不如官家有出息吗?想来想去,我都觉得,本王未必会不如他。”
“不过虽有这样的想头,可要是官家永远同当年那样,做他那个雄才大略的人君,那我也没什么说的,照样规规矩矩做我的荒唐闲王——可你瞧瞧,这大半年的,官家那人,办的都是些什么事儿?我真瞧不下去了。后来陆公来找我,说实话,我一点没犹豫,当吧!天子总得有人当。我这个人,别的没有,就一样,有自知之明,我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心里有数,所以天子有什么难的?干不了的,我找会干的人去干,不就结了?再找几个爱找人茬的看着他们,我只管盯着这几个,就这么着,准错不了。”
拉拉杂杂的,又是梁王惯常的风格,听着荒唐,细想起来也不无道理。谢郁文失笑,梁王却又看了她一眼,忙补上句,“不过陆公同我说好了,就算换我当天子,他可不会撂挑子,谢公也会入朝,我这才放心——陆公同你爹,一文一武的,那我还有什么顾虑?擎好过日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