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郁文忽然有点明白周昱斐的改变是打哪儿来的了,他自己没察觉,还大大咧咧的,实际在这么个柔弱无骨般的女孩儿面前,不由自主就撑起了些担当与胆魄。原先多荒唐不靠谱啊,现在也会壮着声气四处给人撑腰了,为什么?因为他无意间,已经成了旁人的依靠。
谢郁文忽然觉得官家那个杀千刀的混蛋,阴差阳错地倒办成了一件好事——永安郡主与周昱斐,多登对的两个人啊!永安郡主势弱,梁王起初大约只想在弱女子面前逞逞英雄,结果逞英雄有瘾,真激得他从一个小孩儿,长成一个逐渐靠谱的大男人,反过来呢,也能给永安郡主以庇佑。不说别的,乱世之中能有一份相互顾惜,便是极难得的情意。
谢郁文诚恳向永安郡主道谢,“本没想将郡主牵扯进来,是梁王殿下热心相助,您也这样仗义,郁文真不知说什么好。眼下我落难,要许诺郡主什么,说起来也没底气——只是往后,郁文但凡有脱困的那一天,一定不忘今日郡主雪中送炭之恩。”
永安郡主软软道了声不用,“殿下同我说过些昔年旧事,陆公曾助他良多,我今日只当是替殿下还陆公的恩情,小娘子大可不必放在心上。”边说,边好奇打量她,露出兴致盎然的神色,“殿下那个人,小娘子想必也见识过,要听他心悦诚服赞一声好,那可比登天还难。就永安所闻,能从殿下口中讨得好的,唯独陆公与小娘子您二人,是以我早想亲眼一见了,今日有机会,还能顺带帮上小娘子的忙,我是很乐意的。”
永安郡主低低问了声她往哪儿去,谢郁文说了个街坊,永安郡主思忖片刻,点点头,“那左近有家茶楼,顺带便做些南边佐茶的糕点,不是主营,所以量少,经常要靠抢的。我虽对东海王庭没有什么感情,可自小的口味却改不了,时常会馋些南边的吃食,满中京却没几家能做得地道,这家茶楼还是殿下带我去的......虽然不与去玉佛寺顺路,但我只说去茶楼,便是绕上一段路,也不会叫人起疑,小娘子放心。”
谢郁文不由笑了,“郡主说的是不是‘余味有存’?巧了,那便是我谢家的茶铺,我也正要往那儿去。”
永安郡主讶然道那可真巧,唇角一勾,糯白两排细牙衬得整个人细腻软和极了。谢郁文顿生出许多豪气,有那么一刹那,直与梁王心意相通——这么个女孩儿看着你,就让人想罩着她,真是不想有担当都不行。
她豪气丛生地说郡主您瞧好吧,“还是那句话,若是郁文有脱困的一日,就将我谢家招牌的鸣春楼开到王府对门,保准您什么时候馋南边儿吃食,只消上房门喊一嗓子,对过就给您送过去。”
永安郡主笑意更浓,柔柔“哎”了一声说好,就探身朝扶车的侍女吩咐方向。车夫得了令,缓缓调过马车,转头朝另一侧驶去。
谢郁文放下心,对这位小郡主愈发有好感。永安郡主说对她好奇,她对永安郡主也好奇,合该是做贼似潜伏出去的场合,紧张刺激的暗通款曲却一点没有,两人你来我往地打探些闲话,仿佛不是在通往阴谋诡计的马车上,而是在深闺里,纨扇香风间漏下白日悠长,小姐妹闲坐一处,有一搭没一搭地打发辰光,静好岁月......
戛然而止。
马车一阵疾停,两人手忙脚乱地稳住身形,谢郁文是经历过山谷间贼匪突如其来的狙击的,顷刻间浑身汗毛倒竖,直起身的当口,这才觉出不对。
太静了,真是一丝多余的声响都没有,繁华帝都的街市上,怎可能是这样的光景?谢郁文陷在巨大的震惊里,迟迟望向永安郡主,却见永安郡主也似刚醒过神来一般,诧异地勾开车帘朝外望——
灰青的巍峨高墙,其上门楼高耸,垛墙后持长枪禁卫连绵肃立,视线收回近处,更多的禁卫齐整列定在高墙前,离得近的几个,正朝她们这儿望过来,目光犀利如隼鹰,冷厉得令人发颤。
这还能是哪儿?
分明是皇宫。
谢郁文定定望住永安郡主,满心的惊怒凄惶,说不出一句话。永安郡主却似比她更震惊,怔忡间都忘了分辩,只哀哀说:“不是我......”
行吧。谢郁文终于别过头去阖上眼,是不是永安郡主都不重要了,是她太大意、太大意了!竟然会犯这样愚蠢的错误。是,就算永安郡主心向着她,可她身边人呢?可都是宫中人啊!永安郡主一介敌国郡主,在中京尚要仰人鼻息地过活,没有半点力量,哪可能就做得了身边那些宫人的主?她指望她,做梦呢吧!
无尽的悔恨与自责,谢郁文阖着眼苦笑。自打梁王出现一来,从昨日到今晨,一切都太顺利了,轻轻松松离开官家守备森严的平昌郡公府,轻轻松松搭上永安郡主的车,就要去施行他们的计划,却原来呢?那不过是有人在前头布好了更深的陷阱,故意纵她出去,冷眼旁观着就等她往里跳!
至于是谁,根本不作第二人想。
马车在宫门前停了一瞬,前头挽车的内侍核准了腰牌,禁卫身形一让,马车便径直朝宫门里驶去。临进门时,谢郁文抬头一望,那城楼上赫然刻着三个大字:
通远门。
呵,巧了,前些天陆大人被官家打了三十板子,不正是在通远门前?
真是一段孽缘啊。
以后若有机会,得将这门改个名。
落到这步田地,谢郁文却还在没着没落地神游着,根本没挣扎,因为知道挣扎也无用。通远门前开阔无遮的广场,纵使跳车,她能跑得过满城楼禁卫手中的弓箭?中箭真是太痛苦了,她试过,绝没有再来一次的癖好,还是换种死法吧,痛快一点的那种。
进了通远门没多会儿,永安郡主就被人强行带走了,临行前回头深深看了她一眼,凄楚难言,那眼神儿和钩子似的,直勾得谢郁文心口疼。凭那一眼,谢郁文就愿意相信她无辜了,内廷里扎根了多少股错综复杂的势力?利用她一个飘零异乡的弱女子,还不是信手拈来。
美人泪眼原来这样好用......谢郁文望向那长长的甬道,想添上一句我信你,以宽永安郡主的心,却已经不能够,只得眼睁睁瞧着永安郡主的身影远去,最后消失不见。
很快的,谢郁文便没工夫再挂记旁人了。她被带到一处宫殿,两个内侍一左一右掐着她的胳膊,瞧着身形单薄的两个人,手劲儿却那样大,她在女孩儿中算是十分孔武有力的,十二三岁上,阖府的侍女同她掰腕子,已经没一个能赢过她,可眼下却挣不开分毫,没走两步,就觉得腕子上骨节生疼,就像是叫皮绳紧勒着。
谢郁文还有心情哂笑,官家真是看得起她,身上有功夫的内侍,可着满天下都找不着几个吧?用来对付她,够可以的。
两个内侍半推半拽地将她往殿内一甩,谢郁文一个踉跄跌在地上,内侍也不理会,拍拍手便扭身走了,出殿门时随手一掩,没耐烦上锁,可不用想也知道,外头围了多少看守的人,何况逃得出这座殿宇,还有重重宫墙,进来了轻易就别想出去。
人走干净了,谢郁文一时也没动弹,阖着眼静静伏在地上,仿佛睡着了。说不害怕是骗人的,皇宫是什么地方?她是谢家的女儿,全天下搁哪儿或许都能闯荡出点希望,唯独皇宫里,再扑腾不出一点水花。
更多的还是惘然。她怎么就走到这一步了呢,哪怕再多留一个心眼,都不至于被拐到皇宫里。人人都夸她有脑子有主意,可一次两次,总是犯离谱致命的错......她是不是太把自己当回事了?难道真像那些背后嚼舌根的人所说,女孩子在外头折腾什么继承家业?早早回家去嫁人就完了。
失望且自责到想哭,伏在地上恍惚了一阵儿,眼泪却没流下来。青砖生硬,硌得身上骨头生疼,谢郁文终于慢慢站起身来,在殿里走了一圈儿。地方并不大,隐隐见外头是个四方小院,瞧窗上映下来的日影是东西向,通透的一个开间,床榻桌案皆有,大约是哪处后殿的暖阁。
走一圈也只几步路,比当初在遂安困住她的屋子大不了多少。皇宫也不过如此么,谢郁文漫漫地想,自己家里都朴素成这样,看来国库空虚真不是说说而已,开国至今满打满算不到五载,国朝这一个大摊子,处处伸手要钱,官家每每面对朝政的心思,大约与原先她的日常生活很像——如何搞钱?如何搞到更多的钱?
这么一想,不由被自己逗笑了,愉悦地轻哼出声,那声响却又将自己惊住——还能笑出声,说明还没到绝望的时候,先前也是,想哭却哭不出来,为什么?因为脑子比心更先一步意识到,还没算完,她不能就这样放弃。
谢郁文找了个最舒服的地方坐下,收拾起力气等待最后的审判。他终究是会来的,这点谢郁文毫不怀疑,总要登了场,摆开条件大家打擂台,他不就等着她认输吗?费这样大的劲,闹到社稷飘摇,他在等的,不就是大胜回朝的这一刻?
中间有女使进来送过两回饭,一个食盒提进来,悄没声息地摆在桌上,一句话不说便退出去,两刻钟后又进来,也不管里头东西动没动,又原样提着走。谢郁文倒没同自己过不去,送来的东西都吃完了,甚至还冲那女使背影喊有茶没有,女使步子都没顿一下,照旧行得端稳,没多会儿,却又来沉默地放下一壶茶。
那茶还不赖,隔老远,谢郁文都能闻出是顶好的毛尖,深秋里能喝着这个,总算是有了点皇宫的贵气模样。谢郁文挺满意,打算下回再冲那女使问一声有话本子没有,说不定也能给她送来点儿内廷善本、朝廷搜刮来的禁书什么的。
可惜没叫谢郁文再见着女使,因为下一回过来的,是官家本人。
中原的深秋,天早黑了,皇宫的夜,烛火也不甚明亮,至少远不如她在家中时满园灯火错落有致,映得园中景致别有不同于白昼的绰约风姿。官家就踏着那明灭的夜色走进来,一推门,一团深色的身形陷在昏黄的浓雾里,似勾了圈朦胧的边,显得他整个人都十分的不切实际。
谢郁文直愣愣看着他的一举一动,甚至都没下地请安,他走到身前半丈远处俯身看她,她才勉强应了句官家。
上回见官家还是初夏,斗转星移,四季变换,不变的却是他一脸阴晴不定的躁动表情。那表情在她开口的一瞬似乎生生裂开,立时露出底下不加掩饰的嫌弃来,嘴角一撇,“谢郁文,你是上回受伤,伤到脑子了?程医正不是说你都好全了么,怎么还一副傻样儿,从前的机灵劲儿都没了?”
官家一露出不耐烦的样儿,谢郁文就觉得对味了。就是这个熟悉的配方,他一点没改,说明过去的经历一点没叫他长进,恶魔没有演变为更大的恶魔,好事儿啊,说明官家不会比从前更难应付,表面上再张牙舞爪,都不打紧。
谢郁文在脑海里迅速过了一道先前永安郡主的神情姿态,美人楚楚可怜原来也有这样大的威力,她长得也不错的,她可以学。
当即眼帘一垂,抿出点儿泪花,哽咽着声气又喊了声官家,复半扬起脸看着他,细声细气地泣诉着委屈,“您这是什么意思呢?青天白日里一声招呼都不打,也不问问愿不愿,就把人带近宫里来,您......您怎么总是做这样的事儿?我怕得很......”
末了抬手掩面,仿佛要拭泪,实际却是叫自己的声口恶心坏了,怕脸上显出异色来,赶忙遮一遮。
官家心中“咯噔”一下,半惊半疑,怎么回事?谢郁文这满身反骨的丫头怎么像变了个人?她在向他哭诉,在向她示弱?真是一场伤,伤得人转性了么?
心中有疑虑,可那张精致如画的脸,此刻眉眼笼着轻愁,泫然欲涕,似有魔力,不由自主就引着他靠近。迈近两步,在她身前坐下,想握住她掩在唇上的手,去扯下来,目光却顿在她手腕上深深一圈淤青上。
目光扫及另一只手腕,果然也有,官家面色一沉,不由分说握上去抚揉,问她:“怎么弄的?”
只见她飞快抬眼扫了他一眼,又怯怯避过去,“先前那两个内侍......我以为是官家的吩咐......”
他吩咐?他不过吩咐了句务必将人带回来,她难道以为,他还会特地吩咐人对她动粗?官家没解释,只又问:“还疼不疼?”
她说还行,官家淡淡嗯一声,又执起她另一只手腕来抚了抚,“是朕不好,回头让人送点药来。”
若换作从前的谢郁文,一定会泾渭分明地谢绝他的任何好意,可今夜没有,她迟疑地谢了恩,又侧过头去,小意抽了抽手,没抽开,脸颊漫上绯红,嗫嚅着,“官家......”
官家忽然觉得沉醉。她真是变了,换从前一拳头朝他面上冲上来都敢,打死他也不敢想,她会在他面前露出娇羞。
她同陆寓微在遂安的那段时日,点点滴滴都有人呈报至他案头,他们关系冷淡,起码瞧上去如此,他一直知道,是因为两人有了嫌隙,所以终于叫她冷心了?还是因为通远门前打在陆寓微身上的三十杖,终于叫她认清楚了时势?或者是最糟糕的情形,她在演戏,在做小伏低,企图同他虚与委蛇?
不过不要紧,只要她臣服了,什么缘由,并不重要,官家只觉得无限熨帖——她终究拗不过朕的,天下没有人可以,官家倨傲地想。
谢郁文不自在的模样很叫他心神舒畅,不过片刻,还是松开手,免得她又起了逆反心。她果然神色一松,顿了顿,又轻声问:“官家您究竟是为什么......”
“朕是为了什么,谢郁文,你心中不清楚?别同朕装样,”他缓声打断她,“朕说过许多次了,朕要你入内廷,封你为妃,这些话朕同谢忱说过,同陆寓微也明白说过。可你呢,你偏偏有大主意,朕迎你入中京,让你在陆寓微府上安生住着,你似乎也不乐意,没两天就叫周昱斐那个废物拐走了,朕能怎么办?朕怕你再跑了,朕可没法再去一趟余杭将你抓回来,只好赶紧让人将你带进宫,在朕眼皮子底下看着,朕才能放心。”
她仰着脸看他,神色仍是迷惘的,点点头,又摇头,“这些是事实,我不是问您这个,我是问——您这么做,究竟是何必呢,内廷不缺我这一个宫妃,也不缺我这一个替您算账管束人的管家,您这么做,伤了许多人的心,有这个必要么?”
官家凝神想了想,“你是在问朕讨什么答案?想听朕说什么?说朕爱上了你、非得要你在身边吗?”
第100章
谢郁文简直叫官家噎着了,她哪里是这个意思?这时候也不指望同他讲道理,不过拖一拖时间,不好再惹恼他。谢郁文顺着他的话,小心翼翼地反问,“官家此话当真?”
官家顿了顿,鼻腔里挤出一声轻哼,神色倒不见恼,前所未有的好声气,“朕记得同你说过,朕是天子,没心情玩弄儿女情长的那一套——不过朕也明白你的顾虑,是觉得非得要朕倾心于你,才觉得能安心在内廷里留下?”
官家就这么定神凝望她,乌沉沉的瞳仁里此刻没有算计,没有怒躁,像是在琢磨什么难题,流露出纠结与困惑,倒显得他这个人诚恳起来,那些令人讨厌的气质都没有了。真是长了张好面孔,谢郁文在心中叹气,稍加掩饰,就能轻易将人骗过去,怪道先帝那样英明的人,最后都栽在了他手中。
谁知下一刻,官家居然就倾身过来,双臂张开环住她,结结实实将她搂紧怀中,缱绻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可你不知道,欣赏加上感兴趣,就比单纯的男女之情要强上许多——朕就很欣赏你,且朕也说过,觉得你十分有趣,这些日子朕时常想念你......君王没资格谈情说爱,朕给不了你陆寓微喜欢你的方式,可君王的赏识,足以叫你在内廷立足,恩宠长久不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