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家边说,边箍着她的后脑勺往怀里摁,紧紧贴着他的胸膛,那一阵阵龙涎香浓郁刺鼻的气味直往她鼻腔里灌,谢郁文只觉脑海“轰”地一片空白,下意识绷直了背脊,横了一只手在心口,好歹没挨到官家的胸怀。
她觉出悔意,学永安郡主扮柔弱搏同情是不是学错了?倒激得官家愈发蹬鼻子上脸。
谢郁文忍了半天的气性,就快忍不住了,官家还在她耳边絮絮叨叨,“你今日肯好好同朕说话,朕十分高兴,你看,我们也能和平相处的不是么?往后就在朕身边待着吧,等周昱斐的婚事办完,朕就着手办你的册封礼,到时候将谢卿也接进中京城,亲眼看着你热热闹闹嫁给朕。观礼罢,往后也别再回余杭了,你们父女情深,他在中京城里,朕许他常常进宫来会亲,岂不圆满?若谢卿还愿意入朝为官便更好——你在内廷,谢卿在前朝,一同辅佐朕的社稷江山,还愁没有昌盛繁荣的太平盛世?”
”......他还打着这样的主意!
是打算将她在这小小的暖阁里囚困至梁王大婚后,还要将爹爹诓到中京城来,不许回余杭,事到如今,他依旧惦记着收剿谢家在江南路的影响力。这几个月她在遂安养伤,官家竟也没对谢家有什么动作,不是忽然变得仁慈,而是耐心等待她完完全全落入他的手掌,才好转过身来,自如收拾谢家。
所以此番若不成事,不止她,连谢家的命数也到头了,她还有什么选择呢?官家这是逼着她来一个鱼死网破,怨不得她。
谢郁文冷静自持,纵然官家的手掌就贴在她颈上,黏滞的触感直叫她犯恶心,仍忍着没轻举妄动。怎么脱开才能不叫他动怒?这时候要有人能来将官家请走就好了......内廷那些嫔妃呢?圣人娘娘呢?一个都不关心自己男人每夜的去向么?
官家却似听见她的心声,低低喊了两声她的名字,在她耳边情动呢喃,“从江南回来,朕有两个月不曾召幸宫人了......朕在等你......”
他这是什么意思?谢郁文心中警铃大作,终于忍不了了,企图从他怀里挣出来。往后靠,他的手臂箍得紧,只得整个身子往下溜,想从他臂弯下钻出来。
鬓发都蹭乱了,满头凌乱散着,可还欠一点儿,官家的臂不愿松,环在了她颈间,卡着脑袋钻不出来。她只得艰难地抬头向他告饶,“官家,您先放开我成不成?”
官家却失神阻止她,“你别动......”
别叫她动是为她好,官家没说出口,因为其实自己也羞恼。适才说打江南回来就没召幸过宫人,其实并不全是真的,他召过,刚回宫那几日,夜夜点嫔妃的名,毕竟三五个月在外头没碰过女人,在鸣春山的时候,又兼有这样那样的擦枪走火......他是个坐拥天下的帝王,既然什么样的女人都唾手可得,这上头原先反不热衷,可刚回来那几日感觉不一样,突然特别迫切,像是积郁了许久的念想不得抒解,回宫当夜便召来印象中最美艳的妃嫔......
可是不行。
不知道为何,完全不对,一腔积贮分明就在那儿,却就是不行,没有丝毫反应,折腾了一整宿,只是愈发淤塞难耐。官家惊坏了,打从他晓人事以来,从没出现过这种情况,他这是怎么了?出去巡幸一趟,染上毛病了?
立刻宣了太医来诊治,他语焉不详,太医自无从下手,茫然断了半晌脉,只说官家舟车劳顿,面容有些疲态,其余的没一点儿毛病,圣躬大安。官家略放心了些,大约就是因为疲惫吧,没别的缘故,休息完了自然能重振雄风。可之后几天吃饱歇足,夜间频频换了几个宫人,依旧不行,怎么都没反应,最后终于叫官家颓然下来。
心头有个没规矩的倔强身影一闪,官家忽然有所悟,是不是......人不对?
后来又试了一次,怀里揣着别人的身子骨,眼睛闭上,脑海里却满是她。只当做是她的唇,她的脖颈,她的......很好,终于动了,他还是个健全人,兴奋的同时也叫官家暗松一口气。阖着眼,由着神思进行最狂野的想象,信马由缰,带他去到最畅快美好的地方......那当口,下头的宫人忽然开口,动情喊了声官家。
甜腻的声口,切切实实是另一个人,官家满心的旖旎伪装,霎时烟消云散,一点兴头都没有了。他冷冷睁开眼,披衣下榻径直离去,从此再没勉强过,宁可自己闭着眼想象,唤醒了解决,也不耐烦踏进后宫一步。
他召过几回,却没幸,所以也不算假话。
官家也不明白自己,这是从什么时候起落下的病根。他喜欢她么?扪心自问并不,想到她也只觉得愤懑,觉得不甘心,觉得无限的征服欲,唯独没有柔软的喜欢。他没经验,但情爱应当不是这样的,这点他有把握。所以他并不喜欢她,这个事实其实叫官家轻松,不喜欢就好,君王不该有叫情爱牵念的一面,那只会成为他的弱点,他不要那样。
但她于他,肯定是有些不同的,身体先一步于脑子意识到这一点,用最直接粗暴的方式,给予他信号。究竟是什么不同呢,官家不愿花心思去细想,就当她是他御案上的一道难题,如同东海国的疆土,如同国库短缺的银子,需要他孜孜不倦、日夜辛劳地去攻克,所以激起他无限的胜负欲,惹得他日思夜想,兴奋非常吧。
于是官家按耐下性子静待,只等到她入中京,等打发完周昱斐后迎她入宫,将她搁在近旁,好慢慢去攻克这道叫他兴致勃勃的难题。
便如今夜。
她来了,就在眼前,就在怀中,还一改常态柔弱无骨,毫不反抗,这样完满,同他臆想中的美好一模一样,而且更盈实,更真切。这道难题才入手,就叫他尝到了甜头,果然立刻就有了动静,比每一次想象,都叫他更心神激荡,尤其是她上下左右腾挪的时候,根本不知道自己是在燎火。
官家当然称意,可今夜她太如他所愿了,如愿到他好脾气到愿意等待,想要到真正册封,给她一个名分,之后再来,才算名正言顺。
所以官家耐着性子,好心喊停。
可她还在动,官家能明白,她还是不习惯,不论她与陆寓微而今是怎样的光景,骤然要从了他,是个女孩儿都过不去心中那道坎儿。她想逃脱他的掌控,官家却被闹得起了念头,不依不饶,兜着她肩膀往上拖拽,一下就将她横身甩在榻上,弯腰凑上来,不由餍足喊着她的名字。
谢郁文顿时吓怕了,这不是第一回 ,上趟鸣春山大宴后,官家着了她堂兄谢赜的道,黑灯瞎火的险些就叫他得逞了。那噩梦般的情形她努力想忘记,此刻却全朝她涌来,官家太相似的神情与动作,惊出她最内心深处的恐惧。
张口就要尖叫,这回被官家及时摁住了,连不悦的声气都是火热的,“这是在内廷,你想叫谁听见?”
也是,皇宫大内,这次再不可能有陆大人来救她。可是惊慌失措下那是本能,她抑制不住,只好勉强收住声,浑身都在颤。官家见她乖觉,满意地在她唇上嘬了一下,“真听话,早这样多好?”
谢郁文真是恶心坏了,挣脱不得,又无处可逃,这样下去真要被官家得手了。贞洁不贞洁的,她此刻倒没来得及顾念,只是深重的厌恶,还有愤恨,官家这种人,凭什么叫他如愿以偿?凭什么叫他予取予求?他配么!他合该下地狱。
本想要示弱,软化官家的敌意,能叫他放心,拖上一段时日,等着外头的风云变幻,可不想纵得官家更过分。到底要她怎么样!谢郁文快崩溃了,一瞬间什么谋划都没有了,卸下忍耐放声大哭,肆意抒解慌乱与不满。
是真的放声大哭,同梨花带雨的抽泣不一样,没有丝毫美感,涕泪横流。官家被她突如其来的孩子气吓到了,瞬间停下动作,恼火中闪过尴尬,端着架势吓止她,“哭什么哭?”
谢郁文的哭声更大了。官家见她哭得确实投入,不像作伪,态度倒软下来,能叫她这么强势的人露出脆弱幼稚的一面,也算是一种服软吧。
官家无奈放开她,坐起身来,侧眼斜睨她,“成了成了,别哭了,朕今晚不动你,成不成?”
“今晚不动你”,那是夜夜都要这样应付他一遭?谢郁文闻言,更是悲从中来,哭声一点没低。官家叫她喊得脑仁疼,揉了揉眉心,只好服软,“别哭了!朕答应你,直到你自愿,都不动你,行了吧?”
谢郁文哭声一窒,睁眼瞅他,“官家此话当真?”
“朕是天子,金口玉言,什么时候不当真?”官家烦躁地别过脑袋去,一边嘟囔,“也不照照镜子看看你现在这模样,满脸鼻涕眼泪,好看相?你愿意,朕还没兴致呢,是盘菜就往下咽,朕挑剔的很,不是那种人。”
谢郁文终于收了声,慢慢将脸上抹干净了,坐起身来,离开官家半丈远,心中暗道,原来要逃过他魔爪的关节在这里,光放肆没规矩还不行,这人胃口很怪,好像就爱整那种刺激的,还是得扮丑,才能彻底倒了他的胃口。
哪个女孩儿愿意自己邋里邋遢的呢,可没办法,官家实在太难对付了,软硬不吃,只吃这一套。谢郁文哀哀抽泣两声,终于回复了平静,殿中一时又安静下来。
既然都交代完了,也算是定下了往后她在宫中囚困的基调,他怎么还不走呢?谢郁文抬眼看他,“官家,天色不早了,今天的经历离奇,我实在身心疲惫得很......”
算是很明白的赶客了,官家竟看了她一眼,点头说行吧,“那便歇下吧,朕叫人来侍候你洗漱。”说着扬声朝外喊,立时有女使鱼贯而入听吩咐,官家依旧泰然坐在原处,一点没有要走的意思。
谢郁文骇然说:“官家不去歇着么?您政务繁忙......”
官家似笑非笑地望过来,“这就是朕的寝殿,你让朕往那儿去?今日的政务都处理完了,睡吧,朕也累了。”
......他说什么玩意儿?谢郁文艰难四下扫视一圈,不可置信,“这是官家的寝殿?”
官家淡然点头说不错,朝外正北方的窗子一指,“这是垂拱殿,前头就是朕常理政、召见朝臣议事的太仪堂,朕不入内廷的时候,夜间就宿在这里。”读出她目光中的震惊,官家略带嘲讽地一笑,“觉得简陋,配不上天子威仪?朝廷没银子,这又不是秘密,满天下那样多要用钱的去处,朕自不可能先紧着自己享受——比不得你谢家财力雄厚,屋宇堂皇,你别嫌弃,先凑合着住吧。”
这分明是敲打她,现在想来,谢家耗资靡费,用了那老多精力财力接了趟圣驾,真是划不来,天子会感念你伺候得好?没可能。鸣春山上的园子,在官家这种人瞧来,只会觉得点眼,一介草民,区区一个富商,却比天子都过得好那样多,明面上说自己后天下之乐而乐,实际呢,早记恨在心中了。
可眼下也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简陋不简陋的,关键根本不在这儿。谢郁文耐着惊骇,和声道:“那劳烦官家再给我指个住处吧,福宁殿是天子寝宫,我何德何能待在这儿......”
官家打断她,“那你想去哪儿?内廷里指个地方给你住,能不惊动人?你愿意成天去应付满后宫的女人?”
这人怎么听不懂人话呢,谢郁文耐性说不是,“就宫女内侍的住处就成,我人微言轻,不配在福宁殿惊扰圣驾,官家若不放心,多指几个人看着我就成,重重宫殿,我还没这么没眼色要往外逃......”
宁可去应付那些宫人,也不愿意同他待在一处?官家的脸色霎时又冷了,不容她再讨价还价,“哪那么多废话,叫你住朕的寝殿,你还不愿意上了?就这么着,爱睡不睡,不睡朕明天就让人再去陆寓微府上打他三十板子。”
......还有天理吗?
人渣这句话谢郁文骂累了,木着脸不再挣扎,当着官家的面,顺从地由着女使替她洗漱。官家见她听话,脸色却更阴沉——提到陆寓微她就屈从,还是惦记,还是有情,所以才能威胁得动她。
两人再无话,谢郁文往垂帘后头梳洗完,女使们安静地退出去,再一转眼,官家已经在里头床榻上歇下了。她踌躇在原地不敢动,真要和官家同榻而眠?那不如一刀杀了她痛快。正寻思着不如在罗汉榻上睡,其实也很足够,官家冷声发话了,“还愣着干嘛,等朕来请你?”
谢郁文无法,只得踱步过去,探身在脚踏上坐下。其实这间寝殿虽朴素,可细看陈设却还算大气,尤其里头床榻尺寸极大,连着前头一尺高的脚踏都宽阔,睡下一个人绰绰有余。她灵机一动,小声同官家商量,“我睡相不好,半夜睡熟了打扰官家,那我的罪过就大了,不如我就在脚踏上睡,您半夜若是口渴了就喊我一声,我给您倒水喝,成不成?”
天下首富谢家的女儿,在官家面前,也不过如侍候人的奴婢,这姿态,该叫他解气了吧?官家没做声,谢郁文如蒙大赦,只当他不会再挑三拣四了,探身往枕屏上扯了床毯子,严严实实地裹着睡下了。
后来还算安生,辗转反侧了一阵,终于睡着了。第二日一早还是叫晨曦叫醒的,明晃晃的天光透进来,惊起满室轻轻飘扬的尘埃。谢郁文缓了一阵儿,才意识到这是在哪儿,转头一瞧,床榻上早空了,被褥打理得整整齐齐,不会是官家亲自动的手,那便是已经有女使进来过。
真行,这样都没将她吵醒,昨晚还说给官家倒水喝呢,只怕官家口都喊干了,都没法喊动她。
......随便吧,谢郁文懒懒转过头来。能叫官家烦了她更好,赶紧将她踢到别处去,她求之不得。
依旧是在寝殿里打转的一天,官家不可能放心叫她出去晃荡,最多是在前头的四方小院里坐一坐,看看灰蓝的天空,偶尔有自由的飞鸟一闪而过,大约是南迁过冬去吧,谢郁文漫漫地想,真是令人羡慕。
日复一日,不知道外头的情势怎么样,反正在谢郁文这里,时间像是停滞了,只有无穷尽的恒常。她镇日无事可做,女使内侍得了吩咐,没一个会同她说话,她提了两回,有没有话本子可看,也没人回应她。内廷一向不准私相授受带字的文书,哪怕纸片都犯忌讳,所以女使们定是要向官家去请命,官家大约怕话本子那样的东西送到她手上,不知又能使出什么幺蛾子,所以一概不允。
还是防着她,防得滴水不漏。
她只能望着窗外发发呆,慢慢竟也习惯了,一动不动能坐上一下午。偶尔想一想陆大人,算算时日,他早可以下地了吧,不知道布置得如何,离梁王大婚的日子越来越近,她早不知道今夕是何夕了,可宫里的喜庆气氛一星半点儿的也能落到她眼里,所以她知道,时日不多了。
谢郁文的话越来越少,官家面前,也愈发沉默下去,仿佛郁郁寡欢。官家后来还算守诺,再也没动过她,只是每天坚持要同她一道用饭,一日两回风雨无阻,到点儿了必要从外头回到寝殿来。
与天子同席,怕是圣人娘娘都没有的荣宠,偏偏落在她头上。谢郁文疲于应付,御膳都吃得食不知味,可官家似也不恼,她不爱答话,他问三句她只答一句,还一个一个字儿往外蹦。官家竟也不介意,孜孜不倦地沉浸其中,问她的口味,问她在余杭的经历,也说一说近来中京城的趣闻,只是绝不涉及朝政,谢郁文偶尔给点回应,像是鼓励他说下去,可官家毫不露形迹,她细细留心,也没有听见半点关于陆大人的音信。
官家大约是瞧她精神头不大好,再关下去,怕是要关出点毛病来,可放出去活动肯定是不能的,便退而求其次,将庾遥遥送进来,陪她解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