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果一连数月都没消息,她整个人就像是人家蒸发了一般,余杭城里再也没见过她人。而陆公呢,领皇命送东海王世子回建州,人东海王世子都在建州上蹿下跳了,他陆寓微人呢?也没了!
这都是在闹什么鬼啊!
梁王都快崩溃了,偏偏好像全天下只他一人在着急,连官家都和没事人似的,那阵子一味在朝政上下狠手,接连开发了一水儿的陆公旧部,梁王从不挂心政事,那时候都觉出了不对——怎么的,谢小娘子这是同陆公私奔,浪迹天涯去了?不然官家这是发的哪门子疯?
直到几日前,好容易听说陆公回了中京,梁王正打算要奔至他府上打听情况呢,结果第二日,陆公就被官家在宫门前打了板子,官家还明令不许人探视。
......太诡异了,这他妈到底在唱哪出戏啊!有没有人能配个话本子?老子看不懂啊!
所以过了两天,陆寓微府上管事来给他递话,说谢小娘子请他过府一叙的时候,梁王再也忍不住,管他官家有什么禁令,都不顾了。
可那管事又喋喋不休说不可以,他没办法,只能依言先上陆府附近转悠,逮着一个眼熟的御前内侍,装出大为震惊的模样从他嘴里套话,最后又进宫上官家跟前闹了一通,才逼得他承认,确实将谢小娘子拐进了中京城来,准备要收进内廷为妃,眼下就在陆寓微府上住着。
梁王觉得自己一颗心都操碎了,废这老鼻子劲,上天遁地,终于见到她真面目。他长叹短吁,一迭声问:“小娘子这段日子上哪儿去了?你不知道,我的人都快把余杭翻遍了,只怕你遭遇不测,江南路人贩子窝都端了好几个,山匪剿了十好几帮,人没找着,江南路转运使倒替本王上表请功......”
谢郁文哭笑不得。果然是这位祖宗能干出来的事儿,也不想想,山贼人贩子左不过图财,将她卖了,哪可能有将她送回去,向谢忱邀赏得来更多?可他是好心,认真起来,手段也不算差,那些山匪哪是好相与的?他没将自己折进去,还惹得江南路转运使都替他邀功,别的不说,至少用人的眼光不差吧!
若按陆大人的盘算,此番筹谋逼官家退位,往后就该换这位梁王做天子。她原先还犹疑,周昱斐那人能行么,可今天一见,看他仍是那副赤诚没顾忌的模样,忽然也有了些信心。
退一万步说,揭开行事一样荒唐的表面,周昱斐的心性不差,但这一点,就胜过官家千百倍。
至于他乐不乐意,她与陆大人根本没作它想。一样的凤子龙孙,往日装得再像,哪个会真拒绝普天之下唯吾独尊的诱惑?周昱斐会不依?没有的事。
所以谢郁文一点没隐瞒,将那日上鸣春山被官家逼着陪他微服出巡以来,到寿昌,到遂安,到陆大人仓促间的兵谏失败,到她受重伤,再到一路进京,桩桩样样事无巨细,全向梁王道尽了。
这一篇话细细碎碎说了有大半个时辰,梁王听完,觉得自己整个人都不好了。
......天底下怎么能有这样无耻的人?
他偏偏还是君王!
不要再说他周昱斐是天子一母同胞亲弟了,他才不想同他相提并论啊!
梁王消化了好半天,回过神来,登时又有好多疑问,“小娘子伤好全了?还有什么不适没有?我认识个大夫很有些本事,我让他来替你瞧瞧?”
谢郁文说早好全了,梁王噢了声又问:“那往后呢,你预备怎么办?真要叫官家得逞充内廷?可不能够啊!你都见到他的德行了,跟了他,你还能快乐么——还有陆公呢?他往日多有本事一个人啊,怎么就这么束手就擒了?还被官家当众打板子!夺妻之恨加上当众羞辱,要是我,我都没脸活了啊!”
梁王一味梗着脖子瞎嚷嚷,他实在急坏了,还颇有些对于陆公的恨铁不成钢。谢小娘子同他有缘无分,梁王早接受了这个事实,惟愿她能好好的。谢小娘子自己有本事,长得美,背后有谢忱给她撑腰,就这条件,任她嫁谁,都不得将她捧在高台上供着?就算不嫁都成,唯独不能跟着官家。
梁王提及陆大人语带不满,谢郁文却久没做声,只因不确定是不是这时候就要将实情透给他。
按说梁王是关键,是此行筹谋的阵眼,可真正要他办的事儿,又几乎没有,只消他安安稳稳在王府里待着,将自己的命给看好了,到了时候,跟着请命的馆阁臣僚进宫,往那龙椅上一坐,就算成了。所以这时候要和他交底吧,就显得没有必要,万一周昱斐咋咋呼呼的,忽然有了自己的想法,出其不意地这样那样,最后坏了事,便不好了。
谢郁文撑着脑袋想半天,还是决定暂且按下不表。她无奈笑一笑,缓声软语同梁王商量,“眼下的情形殿下也看见了,官家手段强硬,只能先蛰伏着,等待时机......所以能不能请殿下替我去寻一个人?中京我不熟,好在谢家还有生意在城里,我想叫家中伙计替我给我爹去捎个话,这几个月我过得乱七八糟的,都没法同爹爹通个气,也不知道他还好不好......”
“敢情你爹还不知道?那怎么成,他不得急死?”梁王也是忧心过好几个月的人,所以此刻特别能与谢忱共情,大手一挥,示意她赶紧往外去,“有什么话,你自己同伙计去说不好?我一句话怕传岔了,没得叫谢公更担心。”
谢郁文没奈何摇头,“我要是能出得去,还用得着等到今天?”
梁王嗐了声,叹气说也是,眼见无法就要应下,忽然间灵机一动,重重拍了下大腿,眉飞色舞地喊有了有了,“小娘子,您跟我回府吧?住这儿一点自由都没有,同陆公离得近又怎样?一个屋檐下,见不到摸不着,徒添烦恼罢了——您不如去我那儿暂住。”
“虽然您不肯与我交底,我也没法知道陆公心里究竟有些什么想头,可想必是有些计划的对不对?既然如此,困在这府里叫人寸步不离地看守着,能成什么事儿?得先出去才行——无论如何,我好歹是个亲王,官家的眼线,我身边虽也有些,但绝没有像院子里这些人,只差没爬到主子头上指手画脚了......哼哼,什么德性!总之呢,我那儿没什么人约束,小娘子要行事,总归方便些,您说是不是?”
谢郁文闻言愣了愣,竟然觉得此举可行。要真如此,那可是方便不止一点半点,至少这段时日能够逃过官家的耳目。可......官家能够答应么?她朝外飞了个眼色,犹疑问梁王:“殿下有把握,能冲出这府邸的重围?况且要不了多久,官家定会怪罪下来,天子之怒,您掂量掂量,能抗衡么?”
“本王不怕他,”梁王撇撇嘴,面露不屑,“我把府里的侍卫全喊来了——依制亲王仪戴甲护卫五百,我从前不是搞韬光养晦那套么,不敢露头,身边就百来个人,这些还是连夜到处借的。小娘子别笑,本王今天就是来砸场子的,你上外头看看去,人都排到隔壁街坊了,全搁街上站着呢......总而言之,官家这会儿想必已经听闻了,本王此举就是要告诉他,老子今天豁出去了,就是要同他打擂台。”
说这话时,梁王豪迈一扬头,两眼睨着,甚至闪出点精利的光,谢郁文见惯了他自由散漫的模样,这下瞧得直叹,所以说是凤子龙孙,发起狠来,哪个又是省油的灯?
梁王停了停,又侧过头示意她放宽心,“带这么多人,原先是怕官家派来看守的人多,进不来,打算冲进府的,本王倒是忘了,直接将你带走不是更叫人放心?你瞧瞧,本王都在这儿坐了一个多时辰了,官家有点动静没有?没有吧,说明他这回决定容忍本王。”
其实他们亲兄弟间的拉扯,由来已久,梁王算是很摸出了些心得,官家的脾性如何,底线在哪儿,他放肆多了,自然比旁人更有数,“说起来我假假也是要大婚的人了,国朝与东海国联姻,可是大事——我那皇兄近来将军中搅得这样乱,三军统帅都叫他不明不白撸了,国朝还有什么战力没有?不得缓个三年五载的,才能去与东海国较量?所以这个时候,我那皇兄可是前所未有地看中本王,本王就是他的昭君,他的文成公主,身上背着他安抚东海三五年的厚望呢,你说他现在会同我翻脸?还不是任我放肆么,那本王可要趁机捞点好处。”
杂七杂八一篇无稽之谈,细品起来,却不无道理。还是那句话,周昱斐这人惫懒荒唐久了,人人都忘记他其实有脑子,认真起来,脑子还不差。
谢郁文不再犹豫,点头说好,“殿下,我还有一个表姐,这次一道从遂安来的,眼下也在后院里关着......”
梁王惊讶一挑眉,“哦”了声,“小娘子还有表姐?怎么从来没听说过,打哪儿冒出来的?许人家了没有?”才说他正经,转眼就露了本性,一连串问题,谢郁文都不知道从哪儿开始说起。好在梁王很快醒神,又冲她摆手,“不拘哪儿来,回头再说,既然在,那就一块同本王回府,人多热闹。”
说话间,梁王已经起身走出房门,一马当先替她开路。几下行到院门口,还真没人来拦他。只见梁王跨步以身横在门上,中气十足地冲她喊:“小娘子,快来啊!本王替你试过啦,没人敢拦咱们!”
......
谢郁文跟上他,眼见院子里的内侍神情沮丧得都快哭了,又着急,又无计可施。梁王呢,自顾自走路带风,身后飞起的尘埃里都透着得意,谢郁文踩在他背后的阴翳中感叹,中京城原来是这样的,或者说权力原来是这样的,谁官大一阶,谁背后又站着更了不起的人,这些千织百密的权力网,在中京城里太复杂了,其实一切都没个分明的章程,怎么掰扯,全无所谓,只看对垒时,谁更有力量,谁更豁得出去。
这下真叫他们走了出去,遥遥也让人带了出来,顺顺当当坐上了梁王府的车,气定神闲地扬长而去。谢郁文没料想事情这样顺利,扯着车帘看天上灰扑扑流动的天空,却觉怎么都看不够,简直是世上最美的景色。遥遥也是懵的,在一旁扯扯她的衣袖,“葭葭,我们这就走了,陆大人知道吗?”
陆大人这会儿应当还不能下地,知不知道的,也做不了任何事。谢郁文笑说:“两个人都困在府里多惨啊,现在能走脱一个,总归是好事,陆大人会懂我的心思的。”
在梁王府安顿下来,结结实实睡了个好觉,第二天一早,谢郁文正准备找个王府管事,好好讨教一番中京城的格局,方便她避人耳目摸出去找谢家亲信。
才走到王府二门上问管事的可在,外头赫然行来一队人,一水儿的灰蓝色内侍服色,直看得谢郁文眼前一黑。怎么又是宫里的人!兜兜转转,好容易逃出来,在这儿都能遇上,她有这么背?
好在来人不是冲着她的,领头那个内侍虽然眼色不善,不带遮掩地往她面上狐疑打量,到底没多言,错身而过,径直往二门里头去了。
谢郁文暗舒一口气,等人走远了,才问二门上的小厮,“这一大清早的,宫里头来人是什么说法?”
小厮摸不准她的来路,可昨日她甫进府,王爷那呼奴唤婢为她张罗的上心模样,底下人都瞧在眼里,所以这会儿谢郁文问话,小厮也不敢装傻,挠了挠头,说是永安郡主来了,“郡主是钦定的梁王妃,之前同咱们王爷一道回京,之后就叫官家安顿到皇宫里了。打那之后,永安郡主也时不时与王爷有来往,偶尔会来府上坐坐,即便不见面,命宫人传个话带个物件儿的,也是常事。”
谢郁文长长“哦”了声,心中很为周昱斐感到高兴。来往这样热络,说明梁王与永安郡主两人起码相处得不错,国朝与东海国这一段莫名其妙的政治联姻,不过一时权宜之计,最终大战一起,注定会破灭,可身不由己的两个当事人,若是能处出点儿真情来,那真是打着灯笼也难找的幸事,最后的结局,总还能有些希望。
便也不多问,只打听明白了管事的在何处忙,便往前头门厅去找人。管事的对她也客气,大约是得了梁王吩咐,她要做什么都得行方便,是以谢郁文问话,管事的无有不答。
才说了没多会儿,门厅里忽然又咋咋呼呼闯进来一个人,人没近,声儿先到了,“小娘子怎么在这儿?叫本王好找。”
正是梁王,谢郁文也不明白他不忙着应付永安郡主,做什么上前头来晃悠。梁王招手示意她过去,到了跟前儿,兴冲冲同她咬耳朵,“永安郡主你还记不记得?今日正巧她出宫来,这会儿在本王府上,过一阵说是要去玉佛寺上香——你不是要找你们谢家人么?这正好,你扮作侍女,同她一道出门,上了街,随处哪儿人多的地方,悄没声息就能溜了,保准不叫官家盯着的眼线发觉,怎么样?”
说完又忙补上一句,“你只管放心,永安同本王的交情深得很,是信得过的,定不会将你的行迹泄露出去。”
谢郁文正盘算要怎么开溜,毕竟她没有陆大人那样飞檐走壁的本事,梁王既如此说,那确实是个好法子。谢郁文很感念梁王还替她挂记着这些,都拜托到了永安郡主头上,那时候余杭城里初见,令人生厌的纨绔公子哥,哪能想到如今她还得指着他来帮忙呀。
她要道谢,梁王却直引她往后头去,“别说那些啦,就当是本王早先年麻烦了陆公许多回,都还在了今天吧——赶紧去换衣服,一会儿我叫女使来知会你。”
作者有话说:
第99章
梁王府其实算不上正经王府。刚开朝那阵儿,李太后尚在世,梁王也没娶亲,虽然不大得重视,循例还是在宫中住着,不过他日常爱溜出宫,便是入了夜,也有无数比那森冷皇宫好百倍的好去处,满中京留下不少荒唐名。
按说梁王那岁数,就算没正经王妃,也合该开衙建府了,没道理叫他这楼那馆的蹭床睡。这里头的缘故,一还是因为国库没钱,建亲王府是笔大开销,梁王又是天子胞弟,表面上得十分过得去才行,既摆不出像样的排场,宁可就拖着。
二来也是太后先帝素来撂不开手管他,至于旁人,哪有本事去规劝他周昱斐?后来还是太后实在看不过眼,想了个简便折衷的法子,命人在皇宫外淘换了处低调宅院,梁王要出宫,也成,只不许往乌七八糟的地方夜宿,要歇觉,得上定规的宅院。
上年太后薨,梁王便再不回宫住了,旧年那处简单宅邸,便成了临时的梁王府,待大婚后再挪地方。
是以而今这座临时梁王府中,留下的人并不多,三进带个跨院的形制,跨院里还挖了个池子,几棵苍翠如盖的大树遮天,中原的深秋里依旧枝叶常青。谢郁文在那园子里绕了几个弯儿都没找见人,顺顺当当绕到边门上出去,一身内廷女使的服色,用不着什么腰牌,门上侍立的禁卫便示意人将郡主的车马牵来,由她上车,到正门外去侯着。
又是出奇顺利,没等多会儿,永安郡主便辞别梁王出门来,款款登车,吩咐宫人往玉佛寺去。打起车帷的那一照面,永安郡主还主动朝谢郁文一笑,“你来了?”
谢郁文同永安郡主没交情,先前在鸣春山上,两人甚至没机会近距离见上一见,她对这位郡主的印象,还停留在官家设宴敲打江南路群臣那一夜,永安郡主被世子献宝似的送上宴来邀宠,小郡主羸弱一段背影,瞧着都让人替她委屈。
直到此刻才看清小郡主的面容,很细巧的五官,有着闽中人特有的一股子秀丽憨甜,微微一笑,小鹿般一双眼睛愀然一转,却有无限心事欲说还休似的,显出可怜可爱的风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