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郁文醒来时,身边已经空了,昨夜连绵记忆缓缓涌上心,更觉得怅然若失。想到陆大人已经进了宫,又揪心起来,不知道这一回,官家又会作出什么妖。
一整个早晨都坐立不安,其实她这里叫人围得死死的,陆大人便是回了府,消息等闲也递不进来,唯有着人去请遥遥来,看她可有听到一星半点儿的风声。但也不好去太早,怕陆大人尚没有回府,去请了她来,也是多此一举,还没法再出去探听消息。
就这么熬到下半晌,谢郁文再等不住,才想命人去请遥遥,谁知御前的内侍正好来传话说庾娘子在外头侯着。她忙叫将人请进来,遥遥还是淡然自若的神色,瞧不出什么,想问话,宫里来的女使又寸步不离,谢郁文一时恼了,实在忍无可忍,摔杯子掀桌,发了好大一通火,总算将人给轰了出去。
谢郁文拉过遥遥坐,也不绕弯子,张口问:“陆大人一早进宫去面圣,听他的意思,今日官家是要发明旨惩戒他了......我有些担心。可我这里看得紧,没法上前院去,你那儿有没有听见什么风声?不说别的,我只想知道,陆大人完好无损地回来了没有。”
谢郁文只以为遥遥会说替她去探听,可她却点点头,复摇头,说应当是回来了,却又显出忧色,“我也身边也有人看着,没法上前院去,好在后院中行走,他们并不理会我。适才我说要去厨房替小娘子炖个药膳,也是碰巧,在厨房遇上有人在煎药,我刻意多留了些时候,等人将药端走了,才偷偷去查看了药渣——是伤药,跌打损伤后活血化瘀的,看几味药的分量,怕是还伤得不轻......”
遥遥觑了眼谢郁文的神色,才又说:“这府里除了你我与陆大人,哪还有别人?只怕是陆大人今日在宫里受了重伤。”
什么玩意儿?谢郁文又气又急,一时说不出话。官家还敢打陆大人?他真是有什么心病吧!如此不留情面,非得将人逼到墙角,于他又有什么好处?
见她脸色差极了,遥遥期期艾艾地安慰她,“葭葭,你别担心,陆大人是武将,哪会在乎受点皮肉伤,最多疼两天,断不至于危及性命。”
顿了顿,遥遥又替她想法子,“不然这样......先前我不是还替陆大人开过药方么?一路回中京城,陆大人也按时用药。要不然,我再借这个由头,替陆大人送一回药?看那些禁卫能不能让我见上他一面。”
希望不大,但眼下也没别的办法。谢郁文点头说好,起身去内室拿了个什么物件交给她,“别大摇大摆就往门禁上冲,那些禁卫可不会手下留情......你拿银子,去你院里找个不起眼的小厮,托他去请这府上的管事,就说我请他帮个忙——见了管事,你再同他说要见陆大人,请他替你想法子。”
遥遥一头雾水地掂着手里沉甸甸一袋银子。她同谢郁文自寿昌城相遇起,朝夕相处几个月,两人早互相熟得底掉,她知道谢郁文虽是堂堂天下首富的女儿,可这好几个月,身上都是没一点儿余财的,不由讶然,“你从哪儿变出来的银子?”
银子是陆大人给的,这时候谢郁文懒得多说,只推着遥遥往外走,央她赶紧去打探陆大人的消息。
又等了两个多时辰,没着没落地用了些吃食,才等到遥遥回来。发了一通火果然有用,这回她只回头瞪了一眼,两个女使便自觉退到外头去,虽然仍留意里头的动作,可小声说话,总算无虞。
遥遥不等她问,主动和盘托出,“我依你的话,果然由管事的领着,往前院见到了陆大人——陆大人确实是在宫中受了伤,杖责三十。”
三十杖......谢郁文心中一恸。也就是陆大人身子骨健朗,换了平常人,三十杖下去足以致命。她声音都发颤,“他人怎么样?”
遥遥说还好,“杖刑杖在臀部,我看了伤处,惨烈是惨烈了些,不过没伤到筋骨,用过药,将养些时日,依陆大人的体格,要不了七日,就能下地走路了,你别担心。”
遥遥是大夫,她都说惨烈的伤处,那怎是一个皮开肉绽了得。谢郁文不敢去想,只能又问:“陆大人说了是为什么没有?”
里头的缘故,于她与陆大人而言,就是关涉生死的机密了,可遥遥今日受她所托前去,陆大人也明白她的意思,所以并没有丝毫隐瞒,将该知会她的事情,全告诉了遥遥。
遥遥从陆大人那儿回到谢郁文院中,一路行来,仍没法消化此前所闻的震撼——葭葭与陆大人,所谋竟是这样大的事!而她呢,不知不觉间牵扯进其中,她该如何自处?
定了定神,还是将陆大人的话原样转述,“陆大人托我告诉你,无需担心,还是昨夜所言——‘情形看上去很坏,却不见得是不好’,惟有如此,才能让更多人、更坚定地,站到官家的对立面。”
所以......谢郁文愕然,陆大人受杖责,是他主动讨来的?
果然又听遥遥说:“陆大人说,今日官家在朝会后单独召见了他,交了权卸了职,却连明旨都未发,只令他回府中静养思过,不许再与昔日旧将往来。陆大人出宫后,却公然约了昔日两位最得力的、而今亦被开革的下属在酒楼宴饮,风声很快传到宫里,一顿午膳没用完,陆大人就被官家押回宫门前行杖刑了。”
作者有话说:
第98章
谢郁文一听就明白了,这是苦肉计。
按陆大人昨夜所说,此番筹谋,打的就是官家进来急功近利、人心尽失的主意。泱泱万里疆域的大国,朝堂从上到下无数枝节脉络,从金銮殿上的天子,伸向边关的犄角旮旯,说到底,还是由人构成,而人心最莫测。
官家在明他们在暗,官家动他们静,多做多错,官家越闹腾,朝野上下越人心浮动,于他们而言,越有利。
国朝新定,在乱世中从龙的旧臣面前,官家与先帝的威信是截然不同的,于谋士文臣而言倒尚可,忠君爱国的教条刻骨铭心,馆阁中还是有不少赤纯的天子门生。可军中不同,军中向来人只宾服于功绩与资历,等级最森严的地方,像官家那样一气儿撸了三百四十八位军职,拆东墙补西墙地填进了些不能服众的亲信,有些甚至是才从江南路召试中选出来的新人,军中早乱成了一锅粥。
也就因为是时节太平,文官集团与武将又向来互相看不过眼,官家吏部与御史台多多少少各怀着鬼胎,朝中倒一时没听见异响,实则底下早已暗潮涌动。
这当口,不知道官家是不是也叫近来朝局闹得心烦,终于惊觉此前使的手段路子太野,今日召见陆大人发落时,颇留了几分力气。没明旨,只有口谕勒令闭府谢客,事情闹不开,官家若还突然开窍了,下力气安抚,拖拖掩掩,事态慢慢或许真能平息。
官家重重将陆大人提起,又轻轻放下,所以陆大人被逼无奈,当机立断将自己献祭了。
官家最忌讳陆大人同军中旧人过从甚密,所以陆大人一下饵,官家立时就毫不犹豫上了钩。通远门前杖责三十,于朝臣而言,大约是除枭首外最重的刑罚了吧,因为惩戒之外,更是颜面扫地。陆大人是三军旧帅,宫门口当众杖责,几乎是在打全军上下的脸。
这么一来,由那三百四十八位军职开革积郁下的怨气,一触燎原。
苦肉计就是这样,叫人又痛快又心疼。谢郁文默然想着心事,表情几变,最终哂笑,官家这个人,一旦触及逆鳞,真是一点就着,什么胸襟城府都没有了,只顾要泄心头愤懑。
可见这位官家,政治上的自知之明有一点,但不多。路走岔了,他能意识到一些不对,可因为自私又自负,依旧觉得自己的痛快最重要——朝臣不满?军心不稳?忍着吧,朕是天子,谅他们也不敢反朕。
谢郁文不由想到昨夜陆大人说起的那个惊天大阴谋。先帝崩逝背后真正的缘故......眼下瞧着官家这不太成大气候的样儿,当年他才几岁呀,就真能不动声色地,办出这等决胜于千日之外的大事么?若他确实有那样的深沉心机,哪至于就沦落现下动不动就气急败坏、昏招频出的地步?
全天下至高无上的权力,真能在短短三五年间,就彻底改变一个人吗?
谢郁文想不明白。可陆大人有句话说得对,她久居余杭,往年也从不留心朝政之事,中京城的风声动向,她是两眼一抹黑,全抓瞎。陆大人则身处权力漩涡的中心,他说可信,那或许真可以叫那些执拗认死理的馆阁臣僚买账。
无论如何,局已经布好,后头落子的路数,也计划得明明白白。今日陆大人一出苦肉计,就算是敲锣打鼓地开了局,只是遥遥说他非得七日方能下地走动,纵然他一副身子骨再非同寻常,趴床上休养的时候要飞檐走壁出去合纵连横,那也无异于痴人说梦。
这么着便要耽搁七日。虽说梁王与永安郡主大婚定在十一月上,距今尚有些时候,官家没道理这会儿要将她抢进宫,可夜长梦多,早一日尘埃落定,早一日也能安心。
梁王......想到周昱斐那个活宝,谢郁文忽然有了主意。
她压低了声音唤遥遥,“还要烦你再去替我向管事的带个话,就说我还得请他帮个忙。”
这之后,谢郁文又百般煎熬地过了两天。也去不了前院探视陆大人,只能听遥遥同她分享些底下人搜刮来的消息。
所以说银子还是有用,阖府上下统统是经官家手送进来的看家护院,有头有脸的仆从不好说话,反倒是那些不起眼的小厮侍女,更容易收买。贿赂人其实也是个技术活,可不是直不隆冬地大塞银子就算完事了,关键得叫人心能向着你,银钱是个无与伦比的砝码,但要会使才行。
这上头谢郁文是行家,她在后,遥遥在前,凭着陆大人当夜顺手给她留下的一袋银子,生生在御前内侍把持的府邸上撕开道口子,底下打杂的小厮们没实权,办不了事,可腿脚灵光,来去自如,犄角旮旯里流转的风声可多了,探听消息最好不过。
遥遥晚间照例来看她,坐定了瞅一眼四周,轻声对她道:“管事的让人给我带话,说你让他去寻梁王,还真寻着了。听说梁王殿下当时就急了,立刻就要上门来闹事,好歹叫管事的给劝住,说不能做得太明显,怕官家起疑,所以还得先进宫去演出戏,明日再上府中来。”
谢郁文松了一口气,慢慢又泛起点笑。听起来梁王依旧没改脾性,都快要成婚的人了,其实还是个孩子。
到了第二天,果然没叫谢郁文久等,深秋的日头刚透出点暖意,一阵吵嚷声由远及近,她在院子里都听得分明。看守的禁卫在二门外,里头全是宫中派来的内侍,看来这两队人都没能将那位祖宗拦住。
想来也是,梁王再不管事,也是天子胞弟,正正经经的皇亲贵胄,持皇命的天子亲信在她跟前趾高气昂,哪个敢真去和他周昱斐动手?
谢郁文慢吞吞踱步到院中,打算看场热闹。只见里头的内侍们如临大敌,原先蹲守在各处角落的也现出身形,却听“砰”一声巨响,院门被简单粗暴地撞开了,团团围了一圈的内侍立刻人仰马翻。
两队披甲侍卫威风凛凛地持枪冲进来,“啪”一声号令,在院中齐整立定,两列人围出条道理。片刻后,梁王才悠悠从那夹道中走进来,绛紫亲王朝服,礼官金带佩全套,昂首阔步满脸骄色,简直像只打了胜仗的公鸡。
......
他好骚啊。
被亲王侍卫撞倒在地的内侍们匍匐着转身向梁王行礼,这祖宗傲然一振袖,眼神都没赏一个,宽大厚重的衣袍一路在人脑袋上拂过。他不叫起,内侍们只能继续跪着,眼睁睁由他走到谢郁文跟前,拦不得喊不住,只好放弃了抵抗。
谢郁文目瞪口呆地看着梁王朝她走来,在台阶前定住步子,她才想起来要问安。梁王没容她闹虚文,抬手结结实实扶住她胳膊,挑眉说了句不用,“小娘子怎么瘦成这样了?”
瘦应当是没瘦的,从前她平日里满余杭城不停转悠呢,前阵子受了场重伤,将养几个月没干一点儿正事,尽在几丈见方的屋子里困着,成天没事干,那点儿亏空早养回来了,估摸还能有不少剩。
谢郁文不以为意地摇摇头,还是浅淡勾出个笑,喊一声殿下,“大概昨夜没睡好,有些憔悴吧。”
梁王这话原也不当真,就是说给院里人听的,他还是那样,明知道也不能真将官家派来的人赶跑了,可言语呲哒两句,让人家不痛快两下,他也觉得解气。闻言眉头拧得更紧了,“官家这人怎么回事啊?费劲心机把人抢来,脸都不要了,结果却不好好照应,天底下哪有这样的事?”
梁王这话说得旁若无人,院子里一下就安静了,原先还探头探脑想要来阻拦的内侍,这下愕然一抖身子,惶惶低下头去,大气不敢喘一下。他们是吓到了,天底下有谁敢对如此嚣张地对天子不敬?哪怕您是御弟,不得更加小心谨慎才对么!可这位祖宗倒好,还不敬出了一副理直气壮的态度,不是疯了,就是背后有鬼。
罢了罢了,留着官家收拾他吧,轮得到他们这起子人操心?
所以说人要是出格到一定地步,反倒没人敢来约束了。谢郁文无奈给他使眼色,“殿下还是来里头说话吧。”
梁王跟着她往屋里走,只见一明一暗简单两间,视线四下里一环绕,朴素到几乎潦草的布置陈设,倒不是说缺短了什么,该有的物件全有,只是没一样冗余的。
梁王顿时瞧得心酸,这什么地方呀,不说和谢家鸣春山上的园子比,就连她谢家寻常一间开门迎客的酒楼,都比这显得清雅富丽。她谢郁文是什么人!堂堂首富谢忱的女儿,这辈子都没将就过——官家那个人真是混蛋透了!不知廉耻耍手段抢人,抢来了却又让她受这种苦,到底是为什么要这样埋汰人?
梁王想起自己从前对谢小娘子一段求而不得的苦恋,更觉难过极了,他愿意许她正妃之位,往后只钟爱她一个,愿意从此为她移居余杭,事事以她的想法为先......多大的诚意啊!可她三番两次拒绝,明知道后头有无数荆棘等着她,还是挑中了陆公。结果呢?她拒绝了他此生独一份儿的真心,转过头来合该用幸福快乐怼他一脸吧!要那样,那他反无话可说了,起码她过得好。
偏偏是这样凄凉的光景,梁王觉得自己的心都在颤。手里的茶也不想喝,随手一撂,侧头倾身望住她,几乎要泪盈于睫,“小娘子当日若肯跟着我,哪至于受今天这等罪?虽说本王比陆公不上,可官家那个混账,还不如本王许多......”
他自打出现就净说浑话,谢郁文眉头直跳,无语地抽了抽嘴角,“殿下这时候还要打趣我,是想我哭给你看吗?”
梁王“啊”了一声,觉得谢小娘子也不一样了,往日她几曾用过这种口气对自己说话?他怅然摇头说当然不是,“我是觉得可惜,小娘子多好的女孩儿,何必牵扯进这些事情里......”
当日随扈在鸣春山上,他怜惜东海王家那位永安郡主,顺水推舟帮了她一把,松口答应了婚事。圣旨一出,他还别别扭扭盘算着是不是要同谢小娘子解释一番呢,虽然谢小娘子压根儿不拿他当一回事,可自己忽然就要迎娶旁人,纵然没有立场,周昱斐仍然觉得自己仿佛有愧于对她的一片真心。
他犹豫好几天,还是决定去找谢小娘子说清楚,谁知却根本找不见她人,整个余杭城都翻过来了,愣是没影踪。他急得不行,去找官家,结果官家那儿又处处透着诡异,觐见一回费老大劲不说,回话还要在门槛儿外头,才说两句,就不耐烦打发他走了。他甚至也不敢去找谢忱,生怕老人家听说不见了爱女急到失心疯,就这么茫然无措了快十天,官家就忽然说要启程回銮,他没法子,余杭城里莫名其妙的烂摊子只得撒开手,好歹留了人,仍留意着谢小娘子的踪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