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寓微忙解释,“我前阵子心绪不大好,整宿整宿睡不着觉,一闭上眼,就想起那夜在官家面前一败涂地的情景......你说的对,我不会打败仗,头一回碰上,立刻什么心气都没有了,加上你那阵子情形也不好......葭葭,是我不对,可人钻进了牛角尖,轻易便出不来,我也一样。那当口,我只怨自己将你拖进泥潭,害你重伤险些不治,所以一心只顾着不能让你再有事,我护不住你,那能怎么办呢,只好放你走,所以适才......”
谢郁文听得百味杂陈。其实她原也料到他会消沉,那样的情形,谁能不消沉呢?除非一颗心真是石头做的。可真听他细细说起来,才知道他自苦如此深,他有他的骄傲与坚持吧,人与人总是不一样的,她没法完全感同身受,且就如他所说,人在逆境里就怕钻进牛角尖,那等闲真是没法转圜。
她也算见过陆大人冷漠面具下的许多面,可这般无措甚至有些可怜的样子,谢郁文再多的气也散了。
一时又是怜惜,又是恨铁不成钢,还是没忍住小声埋汰了他两句,“你傻呀?害我重伤不治的又不是你,是官家,你怪自己,怪得上吗?况且不是你拖我进泥潭的,陆寓微,我有脑子有眼睛,我行事都是自己作出的决定,能为自己负责,你别总往自己身上揽好不好?你是我男人,又不是我爹......”
再说下去,又免不了要怨怪,谢郁文及时打住,叹了口气不再纠缠,“总之,这回我原谅你了,可事不过二,下回再这样,我真就不理你了,听见没有?”
陆寓微点头如捣蒜,不住说听见了听见了。谢郁文见他那样不由也笑,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心中漫漫涌出点儿过日子的感慨,也行吧,他不是完人,她也不是,大家都会犯错,那就包容着体谅着,扶持着改进着,意见不合是常事,只要能商量着办,只要还有一起携手走下去的愿望,其余的都不要紧。
这茬算是过去了,谢郁文又问:“那赶我走之后呢?你原先是怎么打算的?”
“我照旧回中京,官家既要解我的职,我便要进宫交差事,好歹是三司副督使,许多东西经不得旁人手。进宫面圣总有近身的机会,而我有先帝昔年恩典,剑履上殿,多年的老例了,一时没人会回过神来置喙。我虽输了官家一回,但刀剑上较量,他要胜过我没可能,到时候......”
后头的话他没说下去,谢郁文已经大惊失色,“你要御前行刺?陆寓微,你哪根筋搭错了!就算你得手了,那也立时没命在了吧?为了那样一个人渣,赔进自己的性命去,值当吗?”
“所以说,我是钻进牛角尖里出不来,”陆寓微都不好意思看她,“换了梁王坐皇位,你好歹是不用担心官家再打你的主意。我那时候脑子都不怎么转了,只能想到这一个简单粗暴的办法,你别问了,就当我当时是犯傻吧。”
真险啊,谢郁文觉得后怕,她只以为他要去行险,比如调兵逼宫什么的,没想到他是直接打算去送命。虽然也算情有可原吧,长久情绪不好,睡不着觉,又被困在一处,镇日只能在逼仄的房间里打转,不像她,起码还有遥遥可以陪她聊天抒解。
她体念地点点头,“前阵子我听遥遥说起过——噢,遥遥就是庾娘,而且你猜怎么着,她是我失散多年的表姐来着,这说来话长了,回头有机会我再同你说——那什么,我听遥遥说过,人不快乐久了,如果不认真调解,心中的浊气是会影响到脑子的,脑袋里的什么东西受损了,想事情就容易走极端,积郁成疾,可不是说说而已,遥遥说她真见过这样的病人......”
又要说偏了,谢郁文赶忙收回来,“总之,我不怪你了——你是生病啦,生病了就得治,回头我让遥遥给你诊个脉,你先喝两副药,回了中京再去寻寻有没有这上头精通的大夫。你别和我犟,生病了就得好好听大夫的话,回头好全了,又是一条好汉。”
陆寓微瞠目结舌,一句话都插不上。他很想说今夜她的出现就是最好的药,他这会儿都好全了,可转念一想她说不怪他,那就当他是病了吧,当他是被鬼上身了都成。
作者有话说:
陆大人:一个寻常的创伤后应激综合症患者,传说中的PTSD。
遥遥:该平行宇宙历史上第一位意识到心理健康与人体组织器质性病变相关联的了不起的女医生。
最后希望大家每天都能开开心心,健健康康,防护流感,可以的话去打个流感疫苗。
◉96、一些震撼
自打开始走水路,谢郁文与陆寓微就碰不上面了,哪怕将满船禁卫全迷晕了也没辙。一行人百来个,可算上一应日常用度,也连绵成十余艘舟艇的船队,拨给她的船前呼后拥地行在最当中,陆大人则在当头第一艘,她要过去,得游上不止百丈远,她实在没这个实力。
好在那夜之后,与陆大人万事说开,心情便不一样了,即便见不着,隔着人潮江水远远一望,仿佛心也相依,一切都有了底气。左右陆大人听她的话,也开始乖乖吃遥遥开的药方,那就更没什么可担心的。
行行重行行,一路舟行向北,一层秋雨一层凉。入通济渠后,转向西北直奔中京城,渐渐添更上几分萧瑟而肃杀的秋声。
到中京城那一日恰是秋分,一大清早便簌簌落起秋雨。北地的风光真与江南迥然不同,那雨下得湍急而浩大,没有一点儿缠绵的意思,白茫茫笼着汴河两岸,将那座恢宏的都城尽数掩在飘摇风烟中,分不清今夕何夕。
泊岸后没立即下船,因为压根儿没人来理会她,告诉她究竟该往何处去。远远能瞧见岸上有几个内侍侯着,正同一路押送她的禁卫交接,乌沉沉的伞檐叫大雨浸润得发亮,在泛白的雨雾里格外显眼。
遥遥长这么大第一回 出远门,繁华帝都,天子脚下,好奇中难免有敬畏。她下意识攥紧谢郁文的胳膊,欠身朝外探脑袋,“也不知道会把我们送到哪儿去。”
送到哪儿去,总归不会就这么径直入宫。中京毕竟是都城,朝野上下多少双眼睛留意着宫里的动向,就算官家再不讲道理,也办不出这么不合礼制的事儿,言官们的上谏不好打发。
谢郁文不是很在意,漫不经心说了声去哪儿都一样,“大约是京畿郊外的行宫吧。”
也不知道是不是宫里有意给她脸子瞧,足足将她在船上晾了一个时辰,才有内侍慢慢吞吞上来传官家的口谕,皮笑肉不笑地一开口,便直让人浑身起鸡皮疙瘩。谢郁文忙顺势低下头去,作出恭谨听旨的模样,那内侍见状,却很不满意,蹦了倆字儿便住了口,背手端出一副阴阳怪气的调调,“谢娘娘,别说您这会儿还不曾行礼册封,便是宫里的圣人娘娘,聆听圣谕的时候,那也得跪下来叩首。”
去你大爷的谢娘娘。谢郁文恶心坏了,宫里的内侍最会看人下菜碟,满天下最尊贵人身边讨生活的人精,对人说人话对鬼说鬼话的功夫早刻进了骨子里,这等人全凭主子的态度行事,今天敢在她跟前甩脸色,除了官家亲自吩咐,不作它想。
没法子,谢郁文只得跪下去。风雨中船靠了岸,仍依着波涛一阵阵晃悠,跪在甲板上并不稳当,需不停左右稳住姿势,狼狈极了。她满心的逆反,内侍的话一句没听进去,好半天,眼前多了双手,抬眼一瞧,那内侍不知何时已经行到她跟前来,撑着单薄而佝偻的身躯俯视她,施舍似的示意她搭着手起身。
便是俯视,那内侍都不拿正眼瞧人,睨着眼上下掂量她,“近日阖宫都忙着梁王殿下大婚事宜,所以得请娘娘先在宫外侯上一阵儿。也是官家体恤,念及您甫到中京,人生地不熟的,唯独与陆督使是旧识,便特特安排您先往陆督使府上住段时日,旧相识嘛,也好与娘娘您有个照应。”
谢郁文终于绷不住,愕然抬首望向那内侍。这是什么说法?官家明明介意她与陆大人的过往介意得要死,还让她往陆大人府上去住着?那人渣,又在打什么坏主意?
内侍却不容她多想,侧身却行一步,摆手示意她赶紧走,“娘娘还等什么?这就进城吧,陆督使已经在前头等您了。”
谢郁文只好跟着内侍下船,又换了马车,风里雨里向未知的前方奔波而去,好在依旧有遥遥陪她。
遥遥也茫然,静默了片刻“嗳”地叹了声气,犹疑开口,“官家那个人......好像有些小心眼啊。让你住在陆大人府上,这是要有朝一日叫陆大人亲眼看着你从他自家门里出嫁,一去不回,从此成了官家内廷妃嫔么?好刻薄的心肠。”
谢郁文这才领悟到官家的深意。不过官家的刻薄寡恩,她早见识过无数回,这下也不惊讶,唯有叹为观止,“现在信我说的了吧?官家那个人心黑手狠,往后你能避则避,实在避不过了,也记着绕道走,千万别去招惹他。”
天下有几个人敢招惹天子的?也就是葭葭才有这个胆子。这话却没说出口,遥遥只想起第一回 见到官家的情形,兀自出神。
那会儿她还不知道官家的身份呢,寿昌城里他亲自下手替葭葭拔箭镞,她瞧了伤处,快狠准,非有成百上千次的经验,不能练成这样的手上功夫,人也和气,通身贵气的公子哥,却和声细语同她讲话,拜托她好好照应伤者。
这个么人物......怎么就能做出葭葭口中那些丧心病狂的事呢?
遥遥觉得费解。就好像面对同一样事物,眼中所见与手上的摸索却对不上号,两种感官的冲突那样强烈,脑子没法处理这样的情形,一定是有哪里出了错。
遥遥若有所思,“官家大约也是有些幼年的心结在,遇上过坎儿,身边却没人好好开导,才长成了这样的性情——惯会装样,却表里不一,乐意的时候千好万好,一旦认定了要同你杠上,那便要不留情面地往死里折腾,其实也是一种病。我曾经在寿昌遇上过......”
谢郁文与遥遥相识月余,算是看出来了,她是医者心,看谁都是病患,还就爱钻研心性与脑子里的那些事儿。在遥遥眼里,人的漫漫一生每一处细小经历都不是闲笔,一个人长成了好人或是坏人,总有这样那样的缘由,说来说去,每个人都是“身不由己”,爹娘啦,家境啦,生活习性啦......各式各样的因成就了果,而每个人自己,反倒对自己长成怎样的品性,最无能为力。
谢郁文有时觉得这个表姐不是世间人,而是个看客,抽离在芸芸众生之上,时刻冷眼旁观。也并不是说她永远冷静理性,她当然也有自己的好恶情绪,只是她总能轻易便将理智与情绪分开,尤其是对病患的时候,只有探究,没一点儿批判。
遥遥大约会成为全天下最了不起的大夫,谢郁文想。可不是所有人都似她一般讲道理,对旁人就罢了,对官家,却不兴这样看。谢郁文不由提醒她,“遥遥,你千万别同情官家,那只会害了你自己。”
遥遥说哪能呢,“真龙天子,轮得到我同情?何况我也没机会同官家搭上边呀,不过觉得他是个疑难杂症,有些好奇而已,你别担心我。”
官家是个疑难杂症,这话倒不假,医不好,关键他自己还挺得意,压根儿不觉得自己有病。
马车在风雨里行不快,两人一路说话,慢慢也觉得精疲力竭,倚靠着静听潇潇雨声里帝都的市井烟火气。这一路大约行了快有大半个时辰,外头热闹的声响渐渐鲜明,又慢慢淡去,直到一点儿市井闹腾声都听不见了,马车终于停下来。
有侍从上前来掀车帘,大约是陆大人府上的管事,因为显见着客气了许多,执一把精美秀气的鱼骨伞弓身立在那儿,连这点细节都顾及到了,也不知得了陆大人怎样的吩咐。
管事开口请她下车,连称呼都不一样,“请小娘子移步——府里备了抬撵,您不必担心。”
多心酸,听人称她一句“小娘子”,都觉得悦耳动听。谢郁文朝那管事一笑,扶着他的手弯腰走下车,离得近了,才看清管事的面容,一时怔忡,“是您......”
谢郁文背诗文没造诣,可记数字、记人脸,都是一等一的灵光。这管事是熟人啊!那回她央着陆大人领她上南京府去料理薛昌龄的案子,当晚还在陆大人的南京宅子里借宿一夜,这管事,不正是南京陆宅里的那位么!
只是他怎么上中京来了,陆大人中京的府邸还会缺管事?谢郁文正疑惑,那管事温和一笑,轻声说了句小娘子好记性,却立时目视她微微摇头,示意她别再言声。
有古怪。谢郁文噤了声,只记在心中,却见那讨人厌的内侍又上前来聒噪了,“谢娘娘,臣得提点您一句,往后您虽在陆督使府上暂住,可同这府中人,还是保持距离的好。您放心,宫中自派了女使及内侍服侍您,您好生将养,只等着来日进宫就是。”
说罢,竟一副主人翁做派,大摇大摆就往陆大人府上进,行到门前,还回身傲然朝她一扬下巴,“走吧,谢娘娘,这大风大雨的,您身子骨弱,再吹病了,官家要怪罪,臣可不好交代。”
官家是打哪儿挖出来这么个讨人嫌的内侍来恶心她!谢郁文只想把那内侍的嘴缝上。可看样子,这内侍往后就亲自在这儿日夜看着她了,一时半会儿的,还收拾不得。
谢郁文只得提步往里走,不经意间侧眼一眺,企图在人群里找寻陆大人的身影,而他也正朝这边望。分明是他自己的府邸,可门前却叫宫里来的禁卫与内侍围了个满满当当,陆大人身边还亦步亦趋跟着一个,凝眸望着她,那样近又那样远。
果然是变天了。他们在遂安耽搁数月,就给了官家先机,想必官家已将陆大人府里上上下下都淘换了个干净,只留下宫里派来的亲信。
不过谢郁文并不担心。陆大人到底是这座府邸的主人,甚至曾是这中京城的主人——中京城的正经主子当然是官家,可高高的宫墙将官家围在天下最尊贵的牢笼里。悬在天上看脚下星星点点的人间灯火,恢宏之至,可细枝末节处却只能瞧个大概。
而陆大人呢,陆大人曾是这万千灯火中的主宰。殿前司、马军司、殿前司、京畿城门司、御都营、刑部大理寺京兆尹府守备,甚至再往外,整个中京路的州军布防......泱泱一座皇城,错综复杂的武装力量勾连成一张巨大、层叠、交错的网,看似捅破了一处,实则背后还有乾坤,依旧有令人窒息的力量。
没人能详尽弄明白,可陆大人心中有谱,分毫不乱。
还是那句话,这世上只有千年做贼的,没有千年防贼的。中京城太大了,要堵住每一道隙口,耗费巨万,可反过来,只消找准一处疏忽,就能翻出天大的浪来。
先前陆大人是一时受挫,心情沉郁下难免想左了,眼下他渐回复气性,谢郁文便不怎么担心。此事确实难办不假,可这世上若只有一人能办到,那一定就是陆大人。
白日里两人自然是说不上话的,虽同在一个屋檐下,可宫里来的人反客为主,替她挑了东首一个竹林掩映间独立的小院,里外里围得严严实实,连遥遥都不许同她住在一处,日常要见,可以,着人请来,但做什么说什么,都有人守着。宫里拨来的女使,泥塑似的木着脸垂着眸,大气儿都不喘一声,可心里定是门清儿,没一句话能她们逃过耳朵去。
至于陆大人住哪儿,她是没处打听,按说暗地里问遥遥也不是不成,可她也没问。若叫她猜,以陆大人的性情,以及上回她在南京府陆宅里简略的观察,陆大人多半连后院都懒得回,就宿在前头的书房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