敢情官家真是当她作宫妃对待了。
两个御前拨来的内侍走上前,一个伏低身子脊背齐车辕高,一个虚扶她胳膊肘,尖声细语提点她,“吉时已到,谢娘娘,您上车吧。”
御前内侍大约是知道内情的,还没怎样呢,这就改口了。这称呼听得她直犯恶心,眸中难掩嫌恶,侧过脸去朝队伍最前方眺望。官家对陆大人的处置并未明宣,统领那一级的禁卫或许得了密旨吧,但名义上此趟回中京仍由陆大人领头。
他骑在马上远远向她这里回望,正迎晨曦而立,面容逆在蓬勃而出的万丈光芒里,瞧不清神色。有多久没同他说上话了?谢郁文已经数不清,这边内侍口口声声称她“谢娘娘”,他呢?他听见了没有?心中作何感想,还能淡定袖手旁观?
谢郁文定定望住陆大人出神。在场众人多多少少都知道些边角料,没料想她竟这样毫不遮掩地犯忌讳,倒不知该如何叫停才好。还是身侧的内侍咳嗽一声,抬高声量又唤了声谢娘娘,“得赶紧了,耽误了行程,官家怕是要怪罪。”
这声音不小,陆大人势必能听见。谢郁文勾出抹冷嘲的笑,挑衅似地朝陆大人的方向扬了扬下巴,终于收回视线,提步登车。
遥遥陪她一道,可御前内侍就坐在车前,再压低了声音,也恐传入那内侍耳中,是以也说不了什么要紧话,有一搭没一搭聊了一阵,两人索性挨着身子闭目养神。
好在一路没出岔子,那样点眼的一驾马车,也没招来什么胆大包天的贼人要来个富贵险中求。暮色尚未落尽,一行人便顺顺当当行到东阳河畔的歌山镇。
歌山做的就是渡口生意,镇子不大,驿馆客店酒楼却齐全,马车穿城而过,谢郁文抬眼朝外随处一望,便瞧见她谢家的酒招随风卷展。官家手下的人倒没给她机会,一路行到驿馆,早有人打点好了,今日只接待他们一队人马,谨防她与外头人接触。
心中沉甸甸装着事,白日里在马车上又歇足了,夜晚遥遥过来探视她安寝,谢郁文倒一点睡意都没有。见四下无人,她拉过遥遥的胳膊,贴耳细声问:“先前拜托你与舅父替我准备的药带着吧?藏在哪儿了?”
说到这个,遥遥神色一凛,目视她略一点头,无声做出口型,“你要哪一种?”
谢郁文做了个睡觉的手势,遥遥会意,清了清嗓子,也是有意叫外头人听见,“起秋风了,今日又车马劳顿,小娘子大约是受了点凉,我去替您要个香炉来,焚一焚安神香,您再歇一晚,明日就能大安了。”
遥遥一边说,一边朝她使眼色,说完便转身出去。不多时又回转来,手中果然多了个香炉,又从腰间解下个不起眼的素色香囊,挑出两颗墨黑的小丸子,加到香炉里头去。
遥遥示意她止步,捧着香炉摆到窗下。那窗子正对着回廊,细细开了条缝儿,隐约有两个笔挺的身影一动不动映在窗纸上。没一会儿,便有青烟沉沉地从下漫出,顺着那缝隙飘到外头去。
遥遥回身拉过她远远站到屋子另一角上,面向半开的南窗立着,小声说:“那药混在寻常安神香里燃了,起效快,且闻不出异样,等一盏茶的功夫你再出去,保准外头人都昏睡沉了,只是药力不深,最多一个时辰,你就得回来。”
谢郁文点头说好,等了片刻开门一探身,果然见两个禁卫都倚着墙根儿睡沉了,她一喜,回头朝遥遥比了个手势,便猫着腰一闪身走远了。
整个驿馆也就她这里有戒备,陆大人假假还是个三司副督使,这时候自不会有人傻到上他跟前讨不痛快。这趟归程其实很轻省,除了看住她的两个禁卫,其余的都没有差使,何况明日就要上船走水路了,一路亮明了身份行船,还有各路水师护送,所以各人愈发放松,入了夜便聚在楼下堂间喝酒,好不快活,客房那儿就更没什么人走动。
进驿馆的时候谢郁文特地留过心,这下便没怎么费功夫,就寻摸到陆大人的房间,远远见得亮着灯。轻手轻脚挨近了,在门上试探地推了推,没落锁,才要进去,里头已经响起一道冷声,“说了不许来打搅,听不懂话吗?”
脾气还挺大。谢郁文撇一撇嘴,没理会,啪一声迅疾将门推开,轻巧一跨又回身掩上,这才不满地看着他,“我也不行吗?”
陆寓微听见声音,愕然抬起头来脱口喊了声葭葭,“你......”仿佛是有话要问,可问什么呢,你怎么来了?来做什么?为什么夜里不睡?缘由他心中都有数,实在没必要问出口,一句话便滞在舌尖,只失神盯着她。
太久没有离她这样近了,她的面容身形在心中刻画了无数遍,时常怀疑自己是不是因为不得见,所以才无限美化了记忆,直至此刻久违相见,才知道原来并不是。大约是久困在屋子里,愈发显出她面色白得透明,衬着双唇樱桃色浓艳。一场重伤受了苦,心绪又不佳,她丰润的脸颊显而易见地清减了,若说从前还有一份少女的娇憨,眼下赫然只剩下顾盼生姿的妩媚来。
谢郁文听不见他的心声,只觉他的沉默恼人,三两步走他近身前,仰起脸来也只能贴到他胸膛,语带不满,“你什么你?陆寓微,我们许久没见,你就没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陆寓微眉目低垂,这样近的距离,她眼角眉梢间灵动的薄怒那样鲜亮,分毫毕现地逼向他心头,激起阵阵钝痛。
要说什么?他是败军之将,没有资格对她说任何话。陆寓微调开视线,退开一步,然后慢条斯理踱去案边将灯吹熄了,在黑暗中背对着她,“葭葭,你不该来,若是叫人发现,对你没有好处。”
骤然来临的黑暗,似将他的声音都蒙上了层纱,叫人茫然而费解。他在说什么鬼话?谢郁文不可置信地看向他,那个素来魁梧不屈的背影,此刻在黑暗里竟显得颓丧。她颤着声音质问:“陆寓微,你什么意思?”
陆寓微慢慢转过身来,她伤痛的眼神和刀子似的,在幽微的黑暗里仍能精准刺中他。陆寓微艰难地开口,“葭葭,你是不是不愿意进宫?我眼下虽被缴了权,但只要你开口,我一样能帮你逃出去。只要你回了余杭,有谢公庇佑,官家也不敢真的上你家去抢人。”
他的意思很明显了,“有谢公庇佑”,总归就是再不和他相干。竟然是这样,竟然是.....这样?她还在这里筹谋着豁出去拼命,她心心念念的男人呢,居然已经放弃了。
心上剧痛袭来,更多则是震惊。这不像他,撇去所有情爱不谈,陆寓微不该是这种半途而废、甘愿束手就擒的人,她若是连这点都看走了眼,那她也别混了,还执掌什么谢家。
谢郁文渐渐冷静下来,在黑暗里走近他,直到他避无可避,不得不目视她。
“陆寓微,”她缓声缓气追问,“那我们呢?我们要相互依靠一起走余生的路,现在你是不想走了?”
她的问题,他一句都没法答。酸楚到麻木,陆寓微从怀里摸出一个物件,掰开她的手放上去,“早打算还给你,可后来又想了想,有些话还是得当面说。葭葭,是我无能,是我盲目自信,结果棋差一着,落入官家的圈套,才叫你受了这样多的苦楚。你是谢家的女儿,原该有全天下最恣意畅快的人生,在四野间逍遥,而不是像现在这样,陷在无穷无尽的阴谋与凶险中,不值当。你走吧,我送你逃出去,回到余杭好好过你原先的生活,把这一切都忘了,就当是做了一场梦。”
还是那一块青玉,“那你要带着它平平安安来娶我”的那块鹤鹿纹青玉,他叫遥遥还给她,她不愿意,退回去,眼下却还是这样的结局。他没明着说,是也觉得说不响嘴么,口口声声“把这一切都忘了”,却连拒绝的话都没有勇气挑明白。
谢郁文垂眸看那块青玉,母亲留给她的东西,她最珍视的宝贝,却两次三番被他退回来,凭什么?她是那种别人不要,还硬要塞出去真心的人吗?
谢郁文觉得失望至极,“陆寓微,你是个将军,统领三军纵横沙场的人,不过打了一场败仗,竟就一蹶不振成了这样,真叫我没话说——也是奇了,一个你,一个官家,就凭你们两的臭德行,先帝是怎么打下江山的啊?不会真是撞大运吧?天下万民摊上这样的天子,摊上你这样的三司副督使,真是倒霉透了。”
她在气头上,所以说出来的话不留一点情面,陆寓微听她发泄,倒觉得心中好过些。是啊,说到底还是他无能,这辈子没打过败仗,结果第一回 就是这样致命的一败涂地,输得他一点儿心气都不剩,迟迟不能再振雄风。
他说不出话,谢郁文仍气不过,一心要讨句准话,“你不要我了?好得很,陆寓微,你把话说明白了,从此我们桥归桥路归路,我是入宫还是上天你都管不着。”
她贴得很近,陆寓微想转头,可她一手攥着他衣襟逼迫他倾身看他,根本避无可避。那样一双眼眸,此刻有怒气横陈,氤氲成细碎而夺目的光,灼烧着他所有的爱恋与愿望。对着这双眸子,违心的话实难说出口,残破的话语哑然不成调。
“怎么?开不了口撒谎?”谢郁文冷冷挑眉,“撒不了谎就给我说真话,陆寓微,你究竟在打什么算盘?要装不喜欢我,要我对你死心?”
陆寓微深吸一口气,勉强吐出一句沙哑的否认,可“不是”两个字还没说完,身前的人已经一勾手一垫脚,凑着他的唇吻上来。
这一吻带着浓重的不满,一触碰后就开始横冲直撞地攻城略地,唇齿发泄似地咬上他的,没两下就带出了血腥气。陆寓微嘶地倒吸一口凉气,本能地就要仰头躲开,可她不让,勾在他脖颈上的手愈发用力,趁他无措,又毫不留情地突进他的唇齿间,左冲右撞,仿佛是要宣告她的勇敢与他的懦弱。
那交战不多时就变了味,三两下接触,便成了温润细腻的勾缠。内心深处的深情骗不了人,两三个月近在咫尺却不得见,每一次午夜梦回后思念到心悸的痛楚,在这一刻骤然而来的亲昵中,积蓄的爱恋轻易便冲破了单薄脆弱的心防,浓烈的渴慕倾斜而下。
真的是太久了,没人知道这段时间他是如何度过的。生平第一次,陆寓微感到自己竟然如此怯懦,那夜面对官家时的失败一次次袭来,犹如滔天巨浪,瞬间就将他湮灭。心理上的惶恐又切实地蔓延到身躯上,每一次的恐惧都会引来晕眩与颤抖,即便静卧着,呼吸都急促得似下一刻就会窒息。陆寓微开始疑心这是报应,是他刀下堆山叠海的冤魂的复仇,闭上眼就是前半生戎马岁月中无尽的血色及一张张骇然面容,日日折磨得他不能入睡。
这还是轻的,更叫他害怕的,是失去她。她了无生气、命悬一线卧在那儿的模样,陆寓微永远忘不了,那是此生最令他绝望的时刻。他原以为冒险没什么,他自己就是一个又一个险境的幸存者,现在带上她,为两个人的未来抗争一回,与从前那无数次的冒险也没两样。可最后他知道自己错了,错得离谱,如果他们的在一起,会给她带去危及性命的灾祸,那他宁可不要,放她走,让她平平安安,比什么都好。
那样多的恐慌,终于将曾经不可一世的少年将军压垮了,陆寓微畏缩了,想放手了。但眼下......眼下她的温存,轻而易举就叫他沦陷,她的唇温软贴着他的......他怎么可能放得下?
渴望在万念俱灰中冲破了道口子,拥有她的念想愈演愈烈,终于又翻身占了上风。陆寓微倾身一揽,手臂紧紧横在她腰间转了个圈,随手就将她放在案上,手掌下滑两寸,就着她双腿一拉一扣,严丝合缝地开始吻她。吻从唇上流连到颈间肩头,她的香气扑在脸上直叫他迷醉,双手顺遂心意地游荡,曼妙的触觉渐渐侵占了全部心神,陆寓微再没一点顾忌,困扰他那样久的心魔在这一刻统统抛到九霄云外。
太久违的恣意妄为与如愿以偿,让他痛快得下手没了轻重,谢郁文终于没忍住“嗳”了声,急促喘息间吟道:“你轻一点。”
陆寓微如梦初醒般停下手,目光怔忡落在口口的口口,久久不能动弹,好半才艰难开口,“葭葭,我......”
“你别再和我说废话,”谢郁文很快醒过神来,大大方方将上身的衣衫理齐整,一边目光炯炯地望住他,很快地堵住他冠冕堂皇的那些话,“你明明喜欢我的,是不是?身体骗不了人,我受不了同不喜欢的人做这种事,你呢,你长到二十五岁府里却连一个女使都没有,不也是因为不喜欢么?”
她太磊落了,磊落得倒叫他哑口无言,角色完全颠倒过来,倒是他手足无措地想躲起来。
谢郁文没给他机会,理完了衣衫又抚一抚裙角,末了拍拍手,利落从案上跃下来,“陆寓微,你说不说实话?别再拿什么‘我宁可你好好的’那些话糊弄我。适才你是不是在诓我?想把我甩脱了自己行险?你究竟在盘算什么呢,赶紧给我老实交代——你听好啦,我就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要是再把我往外推,我就真走了,不论你往后再怎么求我,都别妄想我回头,我这个人没别的好处,就一样,说到做到。”
陆寓微真是困窘极了,她实在是聪慧,又大胆,轻轻松就击碎了他的防线,简单直接地勾出他最真实的反应。陆寓微知道她的最后通牒也是实实在在的,她说出来也做得到,谢小娘子从来不是积黏的人,天下没人能叫她不痛快地过活,即便是她真心喜欢的人也不行。
怎么办呢,原本都下定了决心,他没有诓骗她,他只想让她离开。可没法子,当着她的面,用尽全身力气,“没有”两个字就是说不出口......颓丧得久了,几乎让他忘记鲜活生命该有的模样,可命定似的,她今夜出现,在他打算颓丧至极地将她推开的当口,又神乎其技地让他看见了生命的值得。
谢郁文也不催促,抱臂冷眼看着,任由陆寓微兀自天人交战,不知过去多久,终于听他憋出一句,“确实有些事没对你说......”
“你果然骗我!”他终于妥协了,谢郁文暗自松了口气,转眼就变了一副做派,先前的冷静自持一点都没了,委屈夹杂着愤怒涌上来,抡起拳头就往他身上砸,“你先前怎么说来着的?你说有事都不瞒我!有事我们两一起面对一起想办法!结果怎么着?你果然又这样!自以为是地把我推开,自以为是地为我好?枉我觉得你懂得我、你与众不同,结果你还是这样!陆寓微,你这样与梁王与官家有什么分别?”
她打起人来是真在用力,不像寻常女孩儿那样轮拳头和你撒娇。可他浑身肌肉厚实,就算她使尽全力也不能真疼着他,最后还是自己吃亏。陆寓微由她泄了阵怒气,终于一手将她的拳头握住,小声抗争,“你就算再生气,也不至于将我和那两位相提并论......”
谢郁文气得直瞪他,“怎么不至于!你甚至比他们两个还过分,梁王和官家好歹还不装样呢,打从一开始我就知道他们是那样的人。可你呢?先前说得可好听了,我以为你起码会尊重人,结果你一样擅自替我做决定,凭什么?陆寓微你和全天下男的没两样。”
越说越觉得不忿,甚至有点儿后悔,何必呢?这男人扔了算了,她刚刚是和他较什么劲儿呢非要叫他回头?她图什么呀?她从前果然没看明白他!
原只是发泄,这会儿是真觉得问题大条了,谢郁文恨恨哼了两声,转身就要走。这下换了陆寓微手忙脚乱挽回她,“葭葭,葭葭我知道错了,你别生气,你不想听我说我原先是怎么打算的吗?”
谁爱听谁听!谢郁文被他扯住胳膊,挣了两下没挣开,总算不再一心惦记要走了,顺了顺气,转过身来悻悻道还不快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