庾娘久居寿昌,江南丘陵间隔座山头,便是迥异的物产与风貌,所以平江苏芡,她向来也只听说,并不曾真尝过。她听着得趣,更为谢郁文而开心,能想要吃东西、有胃口,那便是好事。
庾娘笑说那还不容易,“等到了时候,小娘子身子也好全了,到时候去一趟平江府,多少苏芡吃不到?”
到时候啊......谢郁文轻轻叹气。还有月余,大约已经上路往中京去了,若走水路,是能途径平江府的,可那时候,应当就没什么闲心,再去吃一口苏芡了。
庾娘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何事,她并不知晓那夜天子来过,只隐隐觉得情势急转直下,陆大人与小娘子的情绪都差极了。她一手掩在袖中摩挲着手里的物什,倾身似想示于谢郁文看,可话到嘴边,又犹豫着咽了下去。
谢郁文余光瞥见她的异样,转过脸来纳罕问了声怎么了,庾娘这才为难地将手里的东西递过去。
“前两天陆大人来过一回,小娘子正在歇午觉,陆大人便给了我这个,说等小娘子精神好些了再交给您,我拿不准,不知道是个什么物件,也不知道您见了是不是会难过,所以......”
谢郁文接来一看,是个荷包,还是那日在余杭城里官家传唤她上山面圣时,她随手揣上的,那阵子往来鸣春山上往御前行走,不好带侍女,是以自己也开始随身带些银子用来赏人。便是那一日之后,官家胁迫她一路随行微服,乱七八糟的衣衫换了好几套,这个荷包倒是一直凑巧没丢。
掂在手中分量很轻,里头并不再是碎银,她打开来口朝下,抖落出来一块青玉,镂雕鹿鹤纹式样,有银红色独一无二地掺杂其中,正是当日陆大人得了旨意要护送龙茂之回建州,临行前她在马车中见他最后一面时,她留给他的。
当时是怎么说的呢,“那你要平平安安来娶我”,一朝事败,局势变得很不利,陆大人这是就要退却的意思吗?
她还在逼自己沉下心来谋定而后动,他竟然就这样放弃了?
他们的情谊,就值这点分量吗?
谢郁文一时气闷,这许多天来,眼中第一回 洇出泪,紧紧将那块青玉攥住,棱角磕得她掌心生疼,好半天,才收住一腔委屈和着泪往下咽,侧过头,伸开手又将那块青玉递回给庾娘,含着不忿说:“你替我向陆大人问一句话——他究竟是看不起我,还是看不起他自己?还有,谋逆这种事,在官家心里,有一回便有无数回,左右官家是不可能再信他了,他这时候想着回什么头?”
庾娘先是怔怔盯着她掌间那块青玉,一时像没听明白她的话,在脑海中又过了一道,这才领悟,里头的意思更叫她惊惶,张口不能言。好一会儿,才不可置信地摇摇头,又点点头,伸手将那块青玉复又收进袖袋中。
末了庾娘问她:“小娘子为何这样信任我?毕竟我们萍水相逢,您并不清楚我的底细。”
谢郁文这才意识到那些话在她面前露过了头。说来也怪,对着庾娘,她下意识就将那些话说了出来,似乎从未思虑过要防备她。
是因为庾娘悉心照料她许多天吗?可那份信任,从一开始便是如此,她见庾娘第一眼,就不假思索要靠她逃离官家的魔爪,而她偏也觉得庾娘就是会帮她,那份天然的亲近,究竟是从何而来?
谢郁文撑着脑袋想半天,索性放弃了,笑着摇摇头,“我没有同你说过吧,我娘便是姓庾——庾子山的庾。我娘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我甚至都记不清她的模样,可听我爹说了她不少的故事,也是个温和但极有主见的女子。可大约就因为这个吧,所以我见到你,便天然觉得亲切。”
庾娘却丝毫不惊讶,又掏出那块青玉端详上头的纹样,忽然抬头,定定望住谢郁文,怅然喊了声小娘子,“您的母亲,闺字是呦呦,幼年有个小名叫作仙羽,是不是?”
谢郁文震惊非常,“你怎么知道?”复又打量庾娘,渐露疑色,“你究竟......是什么人?”
“我爹叫庾景春,”庾娘哀然看着她,“他有一个嫡亲的妹妹,就是您的母亲。”
谢郁文久久说不出话。她从不知道说过母亲还有个嫡亲胞兄,从小到大,都未听爹爹说起过庾家人,更不曾与表亲走动,小时候突然想起这茬,好奇问过一回,爹爹淡淡一句“战乱里都死绝了”,她叹息两声,从此也不再提起。可这突然间,说她娘亲在江南路偏远的寿昌还有一个亲哥哥......
她困惑极了,满腹狐疑都不知道该从何处问起,怔忡看着眼前的年轻女孩,忽然有了一个更要紧的领悟,“庾老大夫是我舅父?庾娘......你是我的表姐?”
第94章
老辈里的事情,到他们小辈间说起来,除却不胜唏嘘,更多还是迷惘。庾娘颔首,怅怅然喊了声表妹,“庾家祖籍江夏,原也是世代诗礼簪缨的大族,曾祖在上京为官时,碰巧与小娘子家谢氏的先辈毗邻而居,两家交好,这才定下儿孙间的姻缘,正是小娘子您的双亲。”
“后来曾祖致仕,庾家迁回江夏,到了我祖父那一辈上,也是时势不好,家道败得厉害,我爹身为家中长子,却从小醉心医道,门庭无人支撑,祖父他这个人吧......又有些势力眼,见唯一的女儿生得绝色,渐以为奇货可居,小娘子的父亲那时候尚是白身,祖父思量,即便一朝金榜题名,年纪轻轻的进士,起码还有几十载清苦岁月要熬......所以对这桩婚事,便很不乐意了。”
身为小辈,不好妄议故去尊长,所以庾娘极尽委婉,她若说“有些势利眼”,那恐怕就是“非常势利眼”。
庾娘长叹一口气,“听我爹说,那时候他心中只有学医,认了个胡子花白的老神医为师,据说上京太医院的院正,私底下都得来偷偷与那位老神医讨教。老神医偏爱满天下游方,我爹便跟着他四处跑,一年半载也不着一次家,是以当年家里的纠葛,他也只能后来从旁人口中七七八八地拼凑。可有一样是确实的,那时候祖父看中一个江夏城里的巨贾,那巨贾四十多岁上要讨填房——人有钱了,就爱附庸起风雅,四处着人打听官宦家的女孩儿,就这么打听到了庾家头上。头一回上门拜会,只隐隐约约露了一分意思,都没明着提,出手就送上万金的礼,祖父当即什么想头都没有了,一心只愿要这个富商女婿。”
“小娘子的母亲哪可能答应?她与您的父亲幼年是在一处玩大的,后来虽十余年不见,可情分犹在,她也有主意,几封书信去到谢家,您父亲二话没说,当即就来了江夏,亲自上门与祖父陈情求娶,可来了三次,次次被祖父给打了出去。再后来,实在无法,就闹成了两人夜奔,从此一去不复回......至于那之后的事,小娘子想必比我清楚,便不提了。”
谢郁文听得愣神,和听说书似的。母亲出身江夏庾氏,这确实不假。可......夜奔?什么玩意儿!她爹那样端稳正经的人,年轻时竟还能干出这样的事?
难怪爹爹后来再不与庾家人往来,问起来也只当是死绝了,后来谢家声名大振,庾老大夫却从没想要上谢家门与妹夫相认,大约也是觉得旧年之事,实在说不响嘴吧。
细想起来,后来爹爹叫前朝奸佞构陷,被迫致仕,条条大路在眼前,他偏挑了从商,不知道是不是因着此事,心中憋了股气的缘故。
太精彩了,即便是这种愁云惨淡的时候,谢郁文都由衷露了点笑意,“这些事我真是第一回 听说,若你不提,我怕是这辈子都不会知晓,庾娘,谢谢你告诉我。”
庾娘愧怍地摇摇头,“小娘子这样说,真让我万分没脸,家中长辈行事不磊落,生生拆散了一桩好姻缘,我爹那时候心思都在别处,也没能尽到身为兄长应尽的责任,才叫您的双亲落到那步田地,分明是名正言顺的婚事,结果却......”
“那与你有什么相干,”谢郁文没有立场替父母去说什么原不原谅,可庾家长辈再错,也怪不到庾娘头上,谢郁文反过来宽慰她,“你想啊,这回你爹可是救了我的命,若没有他当年醉心钻研医术,我今日也不可能在这儿同你说话啦。所以说世事难料,人这辈子不到最后一刻,因缘果报,实在是说不清,既然这么着,一味纠结过往没有意义,我们都得朝前看。”
她不计较,庾娘十分感念,“嗳”了一声道:“那一夜被带到寿昌城替小娘子诊脉,我便感慨缘分奇妙。后来一直没同小娘子坦白往事,因为并不光彩,直到适才看到小娘子那块青玉......早两年吧,我爹一喝了酒,就同我念叨对不住妹子,所以姑母的名讳我记得熟......近来小娘子心绪不佳,我虽不清楚具体的缘故,可也想让小娘子知晓,这世上您还有亲人在,哪怕我与爹爹人微言轻,可但凡能帮的上忙的地方,也愿意为小娘子尽一份力。”
谢郁文从小就没有一般大的玩伴,富贵堆里长大的健全人,总能自己找着乐子,可也算是一角缺憾。眼下这份缺憾也齐全了,这样孤立无援的境地里,老天竟生生给她送来一个血脉相连的姐妹,她出神着叹息,这老天也是个古怪性子,扇一巴掌赏个甜枣,真会作弄人。
谢郁文牵过庾娘的手,亲昵问:“总叫你庾娘,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叫‘遥遥’。我爹没儿子,原指着我承袭他的衣钵,医者总要行万里路、见万种病,才能有造诣,取这个名字,便是希望我能争气,乐意往外走,别一辈子待在内宅里。”庾娘笑着说,“从前还叫的,这两年跟着我爹在医馆坐诊,乡里乡亲的起先称‘庾小娘子’,后来嫌麻烦,便省了两个字,而今连我爹都跟着只唤我‘庾娘’了。”
遥遥,哪家长辈会对女儿有这样的野望?几乎算得上是乖张叛逆,看来那位舅父,也不是个寻常人。只是这样的人物,当年却没能为亲妹妹撑一撑腰......造化弄人,多遗憾。
上一辈的恩情与缘分断了,好在如今有这样的契机,能叫她们姐妹有福分重续。如果能捱过这一遭,她必得好好与这位失散多年的姐妹亲近亲近,庾娘是要行走四方的女孩儿,巧了,她也是,往后两人必都不得闲,可就是这样,才让难得的相聚更珍贵,逢年过节的时候,两人可以坐下来说说天下各处风土人情,途中趣事、仿佛也多活了一段生命......一辈子多短暂啊,年寿有限,非得在纵深上努力扩充,方才不枉。
不由自主想了许多事,一道深壑跨过去,未来里只有卓绝风景。
所以还是得先想这道深壑要如何跨。谢郁文唤了声遥遥,郑重嘱咐她,“而今我出不去,身边再没有可信的人,所以有件事只能拜托你。”
遥遥一口应下来。谢郁文倒迟疑了片刻,才说道:“要烦你去拜托舅父,替我弄几种药来,迷药、伤药、毒药......”好一会儿,终于点下头,“就先这么多吧。我不懂医理,还要请表姐与舅父多参详,不拘药效长短,只拣最好存放携带的那种就成。”
做什么事要用上这些东西?遥遥听得眉头直跳,却知道她的缘由,等闲是不好说出口的,也不多问,思忖片刻,缓缓道一声好。
夏日悠长,窗下池塘里亭亭新荷盛放又谢落,到底没让谢郁文吃上一口苏芡,转眼连蝉鸣声都渐渐寥落。
肩上的伤早就好利索了,谢郁文不过百般装样捱时日,今日是头疼,明日是精神不好起不来床,后日心口闷,总归是不能远行的意思,可也不叫程院正瞧,只传庾大夫诊脉。
庾景春是她亲舅舅,这些日子有遥遥居中牵搭,两人熟稔不少,哪可能不向着自己外甥女的意思说话?程医正呢,其实也怜惜她,便睁只眼闭只眼,任她甥舅两个明目张胆地瞎扯糊弄。
就这么糊弄到立秋前后,大约是官家亲自向下头垂询了,只差没要程医正千里传书递上医案,这情形,程医正实在遮掩不过去,只得丧眉耷眼地来朝谢郁文讨商量。
程医正委婉示意她,“小娘子身上迟迟不爽利,或许是崇山峻岭中夏日湿气重的缘故。您看看,往后这一路向北行,天气渐渐干爽,或许您身上的不适,便自然好了呢......”
那日遥遥替她将那块鹤鹿纹青玉送回给陆大人,陆大人听了她托遥遥带的话,虽不言声,但也没再将物件往外推,那应当是能明白她的意思、与她一条心了吧!
既如此,久困遂安也不是事儿,纸上谈兵没大用处,总要回去中京城做打算。程医正这些日子没少纵容她,现在话说到这份上,谢郁文很识趣,大大方方顺着台阶下,松口应允了启程回京的提议。
话传到外头看管的禁卫那儿,也不拖延,定下了第二日出发。夜里遥遥来替她收拾行囊,可拾掇一圈,才发现根本没什么可收拾的,衣衫都是外头的人在遂安城铺子里现买的,不好不坏,首饰细软就是五月里从鸣春山上下来时带着的,如今只剩腕上一个玉镯没丢,环视这间围困她数月的屋子,就余几册遥遥从外头替她顺进来的话本子,早叫她翻烂了。
谢郁文抱膝蜷缩在坐榻上,实在瞧不过眼,懒懒喊了一声遥遥,“别忙啦,那些有什么好收拾的,你过来陪我说说话吧。”
如今她们算是共患难过,又是才相认的表姐妹,感情一日千里突飞猛进,朝夕相处个把月,眼下骤然要分别,离愁别绪十分浓烈。
遥遥撂开手里东西,依言在谢郁文身边坐下。前路遥迢,且她陆陆续续听谢郁文说了不少她与陆大人的前事,虽涉及朝堂与天子的关碍处简言掠过,可也能揣度处此去还有生死攸关的艰险在等着她。
此去中京城两千多里,山长水阔,或许便是永别,遥遥觉得难受极了。她侧眼瞧谢郁文,昏黄的烛火打从丈余外映上她一侧脸颊,明暗间愈发衬得那精致五官楚楚动人,她在心里头感叹,这样一个女孩儿,肩头却莫名其妙担上了那样的重压,与天子抗争,她哪承受得来呀!
不舍的情绪掺杂着疼惜,遥遥脱口而出:“葭葭,我同你一道去中京吧,一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谢郁文摇头说不,“许多事我虽没同你明说,但你应当能猜出来,此去中京,并不是闹着玩儿的。我自己行险就算啦,那是我的选择,可我不能带累你,万一出了什么事,你让舅父一个人怎么办?”
“你放心,就是我爹要我同你一道去的,”遥遥急迫地表明心迹,“正因为前路凶险,你才该有人在身边帮衬。你的侍女都留在家中了吧?这时候也不可能再单传她们进京,总要有信得过的人照应你一二。”
想起徐徐冉冉还有赵妈妈,谢郁文更觉惆怅。都是她打小最亲近的人,仓惶分别三个月,期间太多的波折与劫难,再忆起来,只觉久远得像是上辈子的事。
遥遥一再坚持,谢郁文也不好劝。总归都是自己的选择,若今日她二人易地而处,她必然也会做出同遥遥一样的决定,所以实在没什么可说,左右遥遥为她涉险,那她日后定也不负遥遥就是。
第二日天尚蒙蒙亮,谢郁文便在禁卫们的前呼后拥下上路了,并不是给她扎台型,纯粹是得了圣命,防着陆寓微与她接近罢了。这一路还是走水路,江南水网密布,西出遂安城几十里是东阳河,沿东阳江向东北而下,便转入鸣春江,再一路顺行至钱塘,入运河,径直北行千余里,浩荡一座中京城屹立在尽头。
所以他们今日在黎明中启程,只为在入夜前赶到东阳河畔。
◉95、玻璃渣糖
遂安城出去后这段路不好走,连绵山路蜿蜒起伏。不知道是不是官家特意吩咐过,领头的禁卫给谢郁文弄来辆宽敞的马车,盖角青缘披红帷的骖驾,这形制,只怕载着遂安城里最大的官儿,都得叫人参一道逾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