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作从前,沙场上濒临绝境的地步,他一定会这样做。可眼下陆寓微却提不起劲,满心的荒凉漫无边际,仿佛刹那间被抽空了力气。他十四岁上战场,今夜是第一场败仗,没有经历过,所以连悔恨痛楚的情绪都来得迟迟。他只觉得寥落,算了,就这样吧......恍然往榻边走去,去看他唯一放不下的牵挂。
陆寓微在床榻边沿上坐下,掀开一点被褥,去寻摸她的手,然后紧紧握住。适才官家才进屋的时候她是装睡,后来醒了一阵儿,再后来,不知道是听到哪里,力再难支,又昏了过去。
陆寓微一下下抚着她的睡颜,心中大恸。程医正已经叫人去传了,顺带便还去寿昌将庾娘她爹带来,庾娘年纪轻轻的,医术已经能和遂安城里胡子花白的老郎中大差不差,那她爹想必更高明......只愿能赶上吧。
陆寓微心头作痛,他失尽力气,不想再争,其实还是因为她,大约是隐隐觉得她可能会再也好不起来,所以其它一切,都成了徒劳。
他自己会有什么样的下场,陆寓微已不太放在心上,好在她要是能熬过这一劫......到底是因救圣驾才遭的难,她又是谢忱的女儿,且官家张口闭口要谢郁文有大用......这一通浩荡的闹剧,好在不会牵连到她,就算谢家从此再不复往日风光,积年之余,也足够富贵平顺过上三辈子了,真好,陆寓微涩然一笑,她安稳,他便没有后顾之忧了。
陆寓微默然坐在床榻边,几乎出尘入定,官家却看得很不耐烦——出其不意收复东海国的计策落了空,可他算计赢了陆寓微啊!这样了不得的胜利,合该有人捧场叫好,那才赢得够劲儿,可现在呢,全没人搭理他,官家一腔骄傲得意落了空,真是不快极了。
官家冷冷喊了声陆寓微,“你知道你的罪过多大么?朕告诉龙茂之,三司副督使陆寓微拥兵自重,已成朕心头大患,朕愿与他里应外合,一到建州,就让他对你下手,发兵围困或是设计埋伏,怎样都行,只不许伤及性命,朕要活的。龙茂之面对这么大的诱惑,定然会上钩——陆寓微,你想想,若没有今夜这一出,你护送龙茂之回到建州,当真遇上此番情形,你待如何?”
这话竟与早晨龙茂之说的大差不差。陆寓微依旧背对着官家,心不在焉道:“东海王都建州不得屯兵,区区千百余守城的护卫,想要得手制住臣,没那么容易。臣此行带了两千骑兵,要攻陷东海全境虽力不能及,可在建州求得自保,还是绰绰有余,甚至能以平叛之名先将王城围了,再待江南路援军......”
说到此处一顿,陆寓微忽然了悟,终于回头看了官家一眼,“原来您所谓的引龙茂之上钩,是这个意思?”
“不错,”官家恨声说道,“你当朕为何要微服出巡来遂安,朕是闲得发慌么?朕是来办大事的!原本打算得甚好,你在建州趁势起兵,朕则坐镇遂安兖州营,一昼夜间便可挥师东进,这才是真正的里应外合!攻其不备,且朝廷师出有名,速战速决收复东海国,指日可待......”
官家对着陆寓微痛心疾首,“但结果呢?陆寓微,你出息啊!朕盘算着平定江山,你呢,你满脑子都装的是什么?为了一个女人,大逆不道拿剑指着朕咽喉,还要换周昱斐那个窝囊废上位?朕若是你,但凡还要点脸,这会儿就自刎以谢天下了,赶紧自己去找先帝请罪吧。”
陆寓微静静看着官家发疯,半晌轻慢一笑,“官家不必给臣扣什么家国天下的大帽子,您言之凿凿说得动听,其实也未必没有私心。官家若是真心做局引龙茂之上钩,您为何会不事先与臣通个气?臣一路押送龙茂之回东海,如果事先知道官家的打算,早作准备,成算必定更大,毕竟龙茂之在建州起事,东海王都,天时地利人和占尽,臣叫龙茂之攻个措手不及,官家却认准臣能十拿九稳控制住态势?臣是不是该感谢官家,竟如此看得起臣?”
“可官家并不是看得起臣吧,”陆寓微噙着丝嘲讽,曼声说,“您同龙茂之说的那番话,一半是诓他入套,一半也出自真心。您没同臣交底,原打算一路在臣身后冷眼旁观,不就是为了看臣是否忠诚么?您大可不必说得冠冕堂皇。”
陆寓微越是泰然自若,官家越是看不过眼,眉头倒竖厉声呲他,“朕是知道你的德行!龙茂之是什么样的人?恨不得满腹长的都是心眼子,朕若和你交了底,你势必露出行迹,到时候他还会乖乖照着朕的计划走么?只有你当真不知晓,当真若无其事、措手不及,才能不叫龙茂之起疑——朕用心良苦,你明白什么,还有脸怪上朕了?”
分明是官家自己多疑,一双多疑的眼睛看谁都有罪,陆寓微不屑同他辩驳这个。可官家还在不依不饶,戾气十足地一声狞笑,“何况就算朕存心试探你,朕试探得有错么?你看看你今夜所作所为,果真被朕料准了!朕若不多留个神,回头你再将这股子逆反埋在心里,时日久了,谁知道还会闹出什么祸事来。怎么着,朕合该坐以待毙,等你来将周家的江山翻过来才算完?可惜了,陆寓微,朕明察秋毫,你的好日子到头了。”
陆寓微早不想同他争论,是官家自己喋喋不休,君逼臣反,还有什么可说的?好好的开国太子当成一副行将就木的腐朽气象,还觉得自己英明神武、足智多谋,真是没意思透了。
官家言语间三句话不离先帝,陆寓微觉得自己确实该去找先帝哭一哭......屋子里的烛火明灭闪烁,片刻后倏地熄了,一屋子漆黑,月光淡薄地洒进窗内,在官家身上笼出一片柔和的光晕。
陆寓微漠然眯眼望着官家,心中一动。有那样一瞬间,月光铺展下的官家,显得不盛气凌人、不故作姿态、不骄矜也不躁动,就是那一瞬,他与先帝是这样像,有着如出一辙的风致。
似有所悟,陆寓微突然问出一句不相干的话来,“先帝旧年并不偏爱官家,想来官家您耿耿于怀到今天吧。”
官家转过脸来,满脸的戾气讶然结成了一层霜,“什么玩意儿?先帝不偏爱朕,难不成偏爱你么?”这么说着,心却虚得厉害,多年的心结,自己都不曾正视过,蓦然被人扯出来摊开,几乎要掩不住狼狈。
先帝是端稳守慎的人,对子女爱深责切,他又是长子,教养起来不免苛责,他战战兢兢十几二十年,所求不过皇父一句肯定,可先帝待他,厚望里总带着疏离,见天地夸陆寓微,却从不肯软和赞他一声好。按说他与陆寓微该当更亲近的,年岁相当的少年人,同一阵营里最意气风发的儿郎,于公于私,他都没有将陆寓微往外推的道理,可他对这位不可一世的少年将军,总没法交心。能是为什么呢,官家不想承认自己的嫉妒,可有陆寓微在,在先帝跟前他永远落于下风,他不甘心,便对他喜欢不起来。
旧日在皇父跟前的挣扎迷茫又卷土重来,官家恼羞成怒,“别同朕扯这些有的没的。陆寓微,不要以为朕不敢真拿你怎样,今夜你犯上行刺,朕全都记着,一笔一笔慢慢同你算。回中京后你自请削权吧,三司副督使你是别想再当了,回府安生待着等发落,你若不再闹什么幺蛾子,朕或许还能留你平昌郡公的爵位,若不然......”
官家的处置比他预想的要温和许多,没有当场开发了他,还要留着他的爵位?陆寓微略感惊异,官家绝不是宽宥的人,此处手下留情,势必在别处等着他。
果然,官家往榻前走了两步,垂眼看向榻上的谢郁文,眸光闪动。她还不清醒,所以关于她的处置,全是说给他陆寓微听的。官家转回头望向他,眉头紧紧蹙成一道川字,“口口声声说情深,结果人都这样了你还能无动于衷,有空在这儿同朕耗?大夫呢?一个看不好就去找十个,十个看不好就去找一百个,这都要朕教你?”
陆寓微说已经去传程院正了,官家却愈发不满,一声冷哼,“你倒会假传圣旨,回头一块儿论罪。”
停了停,后头才是正题。官家好整以暇地背过手,肃起脸来,不怒自威,“陆寓微,你听好了,接下来的话是口谕,回头朕是要找翰林待召记录在册的——朕不管你用什么法子,将谢郁文给朕医好了,然后一路护送她进中京,这算是你在朝廷的最后一趟差事。谢郁文进京后择日入宫,也不消再提什么女官,朕给了你们机会,是你们一个比一个出息,那便算了,朕直接封她为妃,朕会通知内廷司选个良辰吉日,到时候,朕允你来观礼。”
杀人诛心,官家恶心起人来,当真是个中高手。陆寓微冷厉看着他,官家却不以为意,一味戳他肺管子,“所以你这最后一趟差,看顾的是天子内眷,给朕醒醒神,回京的路上别再出岔子。”
又看了眼谢郁文,人还全无知觉呢,要是醒来听到这样的好消息,还不知道会怎样闹,他觉得很尽兴,“你别担心,也别怕谢郁文会不乐意,等她醒来,朕会亲口告诉她,她若再抗旨不遵,或是又行欺君犯上之举,朕立刻就治你的罪,谋逆行刺,车裂也不为过,朕说到做到。”
想起来仿佛挺有趣,官家的语气里不由带上丝玩味,“谢郁文这丫头一身反骨,没拘束惯了,又目无尊上,天下没什么事她不敢做,但朕知道她的弱点,有你的把柄在朕手里,不愁她不顺从——你看看,什么一往情深,两情相悦,感人得很呐,其实你们互相都成了对方的命门,很光荣么?”
言罢,最后朝他挥一挥手,举步往外走,“朕就说这么多,你自己瞧着办吧。噢对了,往后她就是朕的宫妃了,你这一路护送她回京,自己注意点分寸,朕着人看着呢。”
第93章
一场兵谏失败,官家布置的后手连夜浮出水面。兖州营到底没能如陆寓微所料伺机南移,官家现身了,且遣去东海国瑞安城的五百骑兵,最终没能成事。
因为那队陆寓微的亲兵中混进了个人,就是龙茂之。
官家在鸣春山上百般蹿腾龙茂之,企图引他联手除掉陆寓微,龙茂之且说不上信或不信,只打算瞅准时机伺机而动。直至昨日,陆寓微暗中调兵,千头万绪中不免漏了他,龙茂之是多机敏的人,凭一点苗头立时就觑出端倪,这才真正确信,中京朝廷君臣失和。
他也豁得出去,一个养尊处优的王庭世子,没多犹豫就乔装改扮尾随其后,一等摸清了路数,当机立断在山谷中抄近道,提前赶至瑞安,简单粗暴一场火铳伏击,纵然他陆寓微的亲兵再骁勇善战,也没能逃出去一个。
五百骑兵死伤过半,剩下的俘虏官家也没追讨,义正辞严撇清关系后全数送给了东海国,甚至还借着两国联姻在即的名头,连下数道恩旨,加赏安抚。东海王龙堃得了这样大一份礼,又乐得看见中京朝廷内斗,便连夜从俘虏身上审出一份“口供”,直指三司副督使陆寓微抗命作乱,送到官家手上任其处置,算是投桃报李。
东海国之事不了了之,江南路事务也尽,官家不日便自鸣春山启程回銮中京,折腾了大半年的南巡事务,总算落下帷幕。
兵谏的风声并没有传出去,满朝臣工见陆督使不在随扈的队伍中,也未起疑,只当官家又命陆督使去办什么密不可宣的皇差。说来也奇,那一夜之后,官家再未置喙他二人,只留亲信在遂安驿馆,将人看牢了,等谢郁文何日痊愈,何日便上路进京。
一时间,陆寓微与谢郁文像是被全世界遗忘了。官家留下的人只将人看住了不许出驿馆一步,至于里头在做什么,并不理会。
分明是绝望至极的境地,两人却过出了点生死相依的温情。陆寓微日日往谢郁文跟前挨,眼睁睁盯着大夫诊脉,盯着庾娘替她换药,一整夜一整夜地在她床榻前看守,隔上片刻,两根手指便往她腕上一切,听一听她的脉搏跳动,也不言语,单看着,眼中有千言万语欲说还休。
谢郁文的伤渐渐有了点起色。还是事败那一夜,庾娘她爹被陆寓微的人夤夜请来,诊过脉后施了套针,到凌晨时分,热毒稍退,好歹性命暂且是稳住了。到五更天上,人转醒了一回,虽力弱,气若游丝,可神思却是清明的,眼神紧紧追着陆寓微,带着迫切的问询之意,见他悲喜交集地缓缓摇头,虽不知道具体是怎样光景,但无疑事败,也不想听细枝末节,只慢慢朝内转过头去,阖上眼,半晌,眼角划下好大一颗泪。
等第二日程太医从鸣春山赶来,与庾老大夫两人相互一通参详,拟了个离经叛道的法子——将缝合好的伤口再往深处切开,清创余毒,将毛病从根上料理干净了,之后再寻思慢慢调养。论理应当是错不了的,先前遂安城里的十七个大夫不开这个口,是不敢担责,伤成这样愈合起来已然很费劲儿了,再往底下剐,疮毒是清了,可有没有命捱过来,几乎就是九死一生的几率。
最后还是陆寓微拍了板,说就这么办吧,不为别的,只因知道她身体底子好,除非像前夜似的刚动完刀就顶着夜风策马颠簸一个时辰,但凡能好好养着,不至于熬不过来。
好在这会回他赌对了,清完深处创口后,谢郁文又不高不低烧了两天,到了芒种那日,在傍晚的惊雷中悠悠转醒,然后便一日好过一日,养到夏至,除却左肩尚不能用力去牵扯,浑身上下都好得很利索。
她尚镇日昏睡的那几日,陆寓微来得很勤,可后来她醒着的时候愈多,他反倒不来了。庾娘见她常当窗坐着发呆,以为她是为陆大人而愁苦,总想法子劝她,“陆大人这两日总不见人影......想来是忙着吧。小娘子不知道,您夜里歇着的时候,陆大人每每站在外头门上,也不进屋,就盯着外头侍候的女使问东问西,小娘子今日进了些什么,可有走动,睡了多少时辰......陆大人不说,心里还是极挂心您的。”
谢郁文闻言,勾出一个淡薄的笑。他忙?还有什么可忙的呢,那夜官家的话她只听见一小半,虽并不清楚具体的处置,可后来御前拨来看管她的人将官家旨意传得明白,命她入宫,如此不留情面,陆大人那边自不用说,削权革职是起码的。眼下还算好,终归没发明旨,一旦回到中京,通传三省六部,陆大人赋闲在家,府邸外又处处有眼线盯着,几乎就与圈禁无异。
她大约能明白陆大人的意思,因为没有法子改变现状,实在没有希望,所以干脆不相见。她理解,所以也不去找他,能说什么呢,没着没落的,不过徒增伤感罢了。
官家将她拿捏得很精准,直接将刀架在陆大人脖子上威胁她,叫她不能再变着法子说不乐意,最后只能妥协。
情形是难,可要她从此放弃抗争,那也不能够。官家做出来的那些事可称得上是人神共愤,经历了这一路的闹剧,她若还能如官家所愿充了他的后宫,除非她死了再重生一遭,换了另一副性情,或许还有可能。至于这辈子,什么苟且偷生、忍辱负重、曲意奉承、最后大仇得报那一套,她不可能做得出来。
所以只能先蛰伏,蛰伏至她不得不入宫前的最后一刻。先前他们都太急进了,只以为长夜将至,所以只争朝夕,是以仓皇间顾不周全,叫官家反将一军。眼下再没有让他们纵性的机会,非到能给予官家致命一击的时候,绝不出手。
就是一瞬间,谢郁文想了许多事,庾娘只看见她若有似无的笑,还想再劝,她却云淡风轻地指了指床窗下的池塘,截住庾娘的话头,“我是在瞧那池子里的荷叶,看见荷叶,就想起我家后院里有一小片水田,养了满当当的芡实叶子,只为了每年夏末吃上那一口苏芡——也叫作鸡头米。其实要说啊,唯独平江府的南塘苏芡口味最佳,要最新鲜的时候单拿水略一汆,七分清甜三分软糯,愿意吃得甜些就加上点糖桂花,若不然,便是清口吃也绝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