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来也有些没脸,多少场战事历练出来的骁将,遇事还不如她一个伤重如斯的女孩儿稳健,方寸全乱。太晦暗了,他不懂得如何面对失去,因为太多年不曾拥有过什么,眼见珍视的人要在掌中溜走,蒙头盖脸的惊痛,直打得他神思俱灭。
最后叫他振奋的,反是些下三路的念头。缓缓的苏醒来得完全不是时候,可根本不由他控制,好在同时点醒的,还有现实的感知。陆寓微觉得羞愧,不只因不合时宜的情动,更因为适才的软弱。官家领着百余骑向他逼近,多大点事!她伤势沉重,连夜去鸣春山将太医院院正绑来医!一条路走窄了而已,哪里就要落入了万丈深渊了?
他绝不妥协。
总之是回复了心神,又是一条好汉。陆寓微支起腰坐正了,瞬息间已经有了主意,却还是郑重听她的意思,“葭葭,你才说不是没有办法,巧了,我也有些想头,说出来你听听,看我们是不是想到了一块儿。”
端然是大将风范,仿佛适才的魂不守舍只是错觉。他低头比划,柔软的床榻在指头上陷下去,赫然是错落的阵图,“将官家围了,剑下逼人松口——只要认准了这条,即便官家提前动了,照样能成事。从寿昌至遂安就一条道,我带兵,半道上截人,乘势围住,后面的事一样办,荒郊野岭的,还更好,他要是不从,顺势就能布置成山匪夜袭现场,索性就豁出去了,走扶周昱斐上位那条路。”
一切的关键是不能叫官家赶到兖州营。军中是最重阶级与权力的地方,纵然他陆寓微战功赫赫,在军中声望斐然,忠心旧部遍布天下,可一旦天子圣驾亲至,那就是实力悬殊的对垒,根本不可能有一点容他腾挪的余地。三万兖州营,纵有几十统领是旧日同袍,真对上天命皇权的时候,他陆寓微也根本不可能将全军上下拧成一条绳,凛凛天威,代表的是天命所授的正统权力,忠君爱国的本能是刻在万千将士骨血里的,与那位“君”姓甚名谁,并不十分相干。
三司兵马副督使,真能使动随他去搏命的,也只有那五百正在往瑞安疾驰的亲军。
所以谢郁文觉得,陆大人此刻仍在说浑话。
她轻轻摇头,“官道上半路截人,怎么截?官家身侧有百余骑,你赤手空拳地去截?还是从那剩下的一千五百州军中调人?那些不是你的亲信,这么大的事,你能保证事后不走漏风声?还是要尽数灭口?”
她卧在那儿,说起话来气息不匀,一句句反问仍掷地有声。陆寓微没说话,确实有些险,可并不致命,之后真出了岔子,他大有制得住的办法。战场上行事,从不是做万无一失的打算,事事等到天时地利人和,敌人早就把你老巢给端了,先将眼前的关隘夺下来,才最要紧。
陆寓微没着急回话,只温言问道:“那你是怎么想的?说出来让我参详参详。”
“不能在城外动手,因为官家身边有人,你制不住他,唯有将他径直引入城内来,”谢郁文说,“官家要隐匿身份,轻骑简从入城,你对付起来轻而易举,城外的百余人,随便按个什么名头,你叫手下人去剿了,此事便能悄没声息地过去。”
确实是更稳妥的法子,可如何能叫官家置兖州营于一旁而不顾、只管先进遂安城,落入他们的圈套?又没有操控人心的妖术,这不远比在官道上硬碰硬截人更难么?
谢郁文慢慢勾起唇来,笑意显得惨淡,“你让城门司把消息漏出去,就说我在这里。”
一句话就够了。陆寓微很快明白过来,她是要以自己为饵,引官家入瓮。他怎么可能答应?坚决道不行,“你想都别想。官家他这辈子都别想走到你跟前来了,除非从我的尸首上踏过去。”
“你急什么呀,”谢郁文喘了口气,气力弱,更显得慢条斯理,“你就带几个亲信在边上侯着,等官家来了,先将官家身边几个禁卫料理了,再单独进来会官家,没外人瞧见,安全,方便,有什么不好的?”
陆寓微仍不愿意。即便如谢郁文所言,官家仍有片刻的机会待在她身侧,能有什么好事?他还有无数账没同官家算,旧仇上若再添新仇,他怕是真会一剑怼偏,对不住先帝。
陆寓微耐下心来劝,涩然道:“葭葭,我是不放心你,眼下你......内伤未愈,正该是好好修养的时候,没有一点自保的力量。先前你在官家眼皮子底下溜出他的掌心,你也说了,官家刻薄寡恩,不是个能容人的,等见到你,他能有好气吗?他若再要对你不利,一旦我没来得及赶来......”
这会儿她确实如砧板上的鱼肉,官家有心作弄她,她只有等死的份儿。可不知为何,谢郁文却本能地觉得他不会。她伸出一只手来勾住陆寓微,“官家那个人阴晴不定,我原也怕,可慢慢地,算是摸出了些门道。他这个人,你越是活灵活现地抵抗他,他戏耍你起来,越是来劲,可他若瞧你可怜,偶尔也会和颜悦色。”
她自嘲一笑,“我这个样子,官家应当是没兴致折磨我的——他觉得不得劲。你别说,官家甚至会先下大力气把我调理好了,再让他摧残着玩儿。”
谢郁文还有心情说笑,又伸手往心口上点了点,“我琢磨着,官家那个人,指定心里头有些毛病,按说天之骄子呀,也不知道是打哪儿落下的病根......总之,你别担心,他就算恼我,也不会这时候发作。”
她说得轻巧,陆寓微心中却不知是什么滋味。哪有这样的?她的葭葭,这是都被官家折磨出心得了,到了这个地步,还能云淡风轻地将自己算计进去。他说不出话,还想抗争,“官家一定会上钩么?若是他不为所动,径直就往城外兖州营去,便再没有机会了。”
“他会来,”谢郁文很肯定,依旧是说不清道不明的、下意识的直觉,“我从他手上逃了,他憋着口气,一定会想着找补。近在咫尺,怎么可能错过?”
第90章
遂安城偏居江南路西南隅,古来从不是什么繁华地,至国朝,却显得前所未有地重要起来。
若说先帝开国之初,中京朝廷与东海国还真正有过些相安无事、万世太平的念头的话,到了当今官家即位,没两天,那点脆弱游离的太平假象,就崩得稀碎。
官家心比天高,要做万里疆域上无人能及的霸主,兴师动众屯兵边境,根本没遮掩的意思。两三年里,遂安城可谓大变了一番模样,城外驻扎兖州营三万兵士,城里相应的产业自应运而生。兵油子往常没那个福分进城来花钱,可但凡有一星半点头衔在身上的,哪个不觑空来享乐?遑论来城里落脚的那些大小官儿,和军队事务沾上边儿,哪个不是富得流油?往来运输军械的,押送粮草的,督办修城筑墙的......
一壁是累累战鼓,一壁是夜夜笙歌,商贾竞豪奢。
为方便南来北往的各色人马,遂安城连城门都闭得晚,戌末亥初,仍见那城门口络绎不绝。
此时候,城门司的校尉正对着份堪合细细阅览。天早擦黑了,他看得费劲儿,好容易瞧明白,抬起眼来朝那队人马狐疑一通打量,又低下去重新检视那堪合。
有毛病,校尉暗自咕哝。校尉打先帝时就在遂安城门口查堪合,不论什么事儿一连做五年,都能成精,一丝古怪也逃不过眼,脑子还没理清楚是那儿不对呢,诡异的直觉已经先叫他竖起戒备来。
校尉咧着嘴,朝那队人里领头的一龇牙,“走镖的?可光见人了,镖搁哪儿了?您这一行十个人,不少啊,东西却一点儿没瞧见,真成,闲得慌么?”
这风尘仆仆的一队人,正是打寿昌赶来的官家一行。
官家既要微服,一应文书自然早备好了假的,甫从鸣春山上下来时带着谢郁文,一马车拿来装上些物件,佯装镖队正正好。可后来呢,马车连着货物叫那群山匪霍霍完了,今夜又要疾驰赶路,官家亦没坐车,是以直到这会儿,要过城门了,才觉出不对。
打头的禁卫也没经历过这个,木着张脸不知该如何回话。论理儿,他们这些天子近前的禁卫,个个都是出生官宦人家的公子哥儿,往常哪轮得到这么个城门小吏在跟前儿指手画脚?提鞋都赶不上趟。可眼下却发作不得,真是又憋屈又无奈。
校尉见他不言声,倒越发来劲儿了,气焰更甚,且多了点严阵以待的意味。遂安毕竟是边镇,若潜入了什么敌军派来的探子,可不是好玩儿的,是以向来查得严,宁可错杀不可放过,但凡遇着古怪,先将人扣住再说。
校尉正要扬声喊人,那队伍中忽然有人动了。等待检阅时人人下马静候,此时一溜马后头绕出来个人影儿,一身贵气逼人的长衫,大约是在马上颠了一路,下摆皱得七荤八素,却也丝毫不影响那人满身的傲气非凡。
校尉审慎挑剔了他两眼,戒备喊住了,“干嘛呢!赶紧给我站好了,没吩咐都不准动弹。”
那人不理会,又走了两步方停住。打阴影里移到摇曳的火光下,这才叫那校尉看清一张棱角分明的脸,凝眸看过来,炯炯目光摄人心魄,说句英气逼人都不为过。
校尉目光一抖,倒先犹豫了,这模样,确实都不像个探子,怎么的,他多年道行在今天玩脱了?不应该啊......还懵着呢,那人却先开口了,声口也骄矜得很,“这位官爷,您在城门口见多识广,自然知道镖队押运什么样儿货物的都有,巧了,我们此趟镖物就不是物件,您行个方便。”
寻常人话说到这儿,手上定悄摸顺点银子递过去,叫人行方便嘛,哪有光动动嘴皮子的。可这人不,他就那么直挺挺站着,像是单凭一张脸就能叩开城门似的。
校尉摸不清这人路数,但肯定不是个善茬。他晃了下神儿,口气软和了些,却仍没松口,斜着眼追问:“不是物件,那是什么?”
那人不动声色,略扯一扯嘴角,眼神依旧凛冽,“是我这个人。”
校尉心中狐疑更甚。肉镖么,那也不是没有,手无缚鸡之力的贵公子上京赶考,或者年迈官员致仕还乡,寻常都是这种单子。可谁往山坳边镇里大费周章地运人啊,城门口站了那么些年,校尉从没觉得像眼下这样困惑。
校尉拿不准,琢磨半晌,将那堪合信手一掖,“且在这儿等着。”
说着转身往城里退两步,扬手往边上一招,招来另一个校尉打扮的人。两声凑头在一处说话,官家见状,冷着脸上前几步,城门口的一应卒子倒也没人来拦他。
不能完全听清楚,不过零零碎碎飘来两句话,也够让他眉头直挑。
“......太古怪。不像个探子,可那堪合指定作假,作假还作得十足真,什么来头?能随便往城里放?出了事谁兜着?”
“堪合既然是真的你管它作不作假......真出了事,也是上头争斗,左右轮不到你我担责,管那么多做甚!”
“不成,我还是觉得没谱。不然......让人等着,去城里知会陆督使一声?请他老人家来掌掌眼。”
“陆督使眼下忙坏啦,上城外村头寻那白仙医去了,你没听说?”
“说啥玩意儿?白仙医?陆督使不在南街上的驿馆呢么,落日时我亲眼见着他进城的。”
“嘿,这不是又出来了么,只上驿馆瞧了娘子一眼......嗐,陆督使也是个可怜人,年纪轻轻的,娘子就不大好了,这让人怎么办呢,难怪慌得不成样......”
......
再往后,俩校尉就叽叽咕咕地琢磨堪合去了。
几句话里的意思叫人心惊,官家眼底寒芒一闪,又背身往城门外退回去。
又等了会儿功夫,那校尉终于朝几人走来,双手将堪合奉上,爽快放行,“成了,您几位请吧,耽搁了些功夫,也是职责所在,您几位千万别见怪。”
官家目不斜视,连堪合都没去接,回身上马就一鞭子落下去,一应禁卫忙策马跟上。还是当头那个最能摸清主子心意,特地回头朝校尉多问了句:“南街的驿馆怎么走?”
那校尉表情一滞,像是叫人撞破了什么,却也没多言,还是将方向指了明白。
遂安城不大,打马横街过,一盏茶光景也到了南街上的驿馆。官家将缰绳一甩就要进门去,禁卫好歹上前拦住了,“官家,只怕有诈,先让臣等去探一探。”
官家顿住,却一扬头,答非所问吩咐道:“别惊动人,去找她在哪间房,找着了也别打草惊蛇,即刻来回。”
禁卫没装糊涂,官家口中的“她”是谁,他们一路看过来,心里头都有数。
赫然立在人家正门口太点眼,官家寻了个背街巷等候。心里头太多感受厘不出头绪,前两日她在他眼底下跑了,他等到快清晨时才发现,原是惦念着她该醒了,好心要去看看症候,没成想迎接他的却是空荡荡的屋子,床褥早冷透,连带着那个医女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骗他,她又骗他!官家惊痛到了极点,满屋子趁手物件叮铃桄榔砸了个干净,犹不能泄愤。他亲手替她拔箭,防着她夜半疼醒,还特地加了点药量好让她好好睡一觉,结果呢,她做小伏低作了半天戏,实际一早谋算要逃。
养不熟的白眼狼!
行啊,真是个能耐人!一个娇养大没吃过苦的年轻女孩儿,夸两句有头脑有见识,那是旁人看得起谢家,给面子抬举罢了,他向来没当真,一路看下来,也不过是那么回事儿。没成想,此番她做出这样的事,不得不说,除了惊怒,很叫他大开眼界。
不愿意承认,却实在能算得上有勇有谋,能屈能伸,这么点大个姑娘,究竟是从哪来这么坚忍的心性?
为了她所谓的爱情么?
所以谢郁文往哪儿逃了,官家没费一点思量,陆寓微在哪儿,她自然就往哪儿去。只是他知道陆寓微在遂安,可她呢,自己将她绑在身边,无异于两眼一抹黑,竟还是叫她瞧出了眉目。
他从前将她看低了,渐渐冷静下来,也将她当一个值得对阵的对手。
他在气头上,便没急着动,直到日落时分,终于定下心,准备去遂安。
有些事儿是该有个了结了。
半百里的路,中间遇上一场突如其来的豪雨,还在驿站候了阵。也是巧,正好遇上打遂安城出来北归的商队,浩浩荡荡停下来避雨,人多,说笑声也大,官家没留神,听进了一耳朵,原是在议论今日遂安城里的新鲜事。
“......老六啊?他回不来啦!陆督使听说过没有?今日在城里作妖呢,是个大夫就叫人逮了,说是要替余杭谢家的小娘子诊治,老六他贪图人赏赐,硬是留那儿了,听说小娘子伤得厉害啊,老六那本事都没法治,还和人耗上了,宁可晚几日回去......”
她伤得厉害?
官家当即改了主意,不去兖州营,先进遂安城里找她。
找着她要做些什么呢,官家自己其实也茫然。将她打一顿?记账上,少不了的。嘲讽她没廉耻没规矩?她似乎听惯了,毫不在乎。将人重新绑了带走?或许吧,可眼下陆寓微已脱了缰,是不是扣住她作筹码,似乎已不重要,他说服不了自己,为何要平白添麻烦?
就这么一路进遂安城,这会儿她就在眼前,他心里没好气,却依旧没想好怎么处置她。官家在巷口烦躁地踱步,那禁卫终于回转来,朝北指了扇窗户,“就在那间。臣左右瞧过了,小娘子身边没别人,先前寿昌城里请来的医女,此刻在厨房里煎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