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茂之这人,长得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五官拆开来看,明明都四平八稳,可合在一处,装在那张有棱有角的大方脸上,却只见平平无奇,认上三回都不见得能记住的长相。加上他肤色又黝黑,平添份憨厚,平平无奇硬成了老实木讷,但凡他不开口,真就像是个庄稼汉。
可他一说话就不对了。身份贵重,东海国千余里疆土上名副其实的土皇帝,无法无天惯了,那份没顾忌,比梁王那种自诩倜傥的贵公子做派,更多点恶意。梁王起码还想给人留下风度翩翩的好印象,可龙茂之不,几乎是反着来,他恨不得人人都厌弃且畏惧他。
上来就夹枪带棒呛着火,没边没沿儿的恶意,一句话就调侃得谢郁文直犯恶心。看来官家跟前他还是收着力了,没尽露出惹人厌的一面。
对着这等赤裸裸的恶人,谢郁文也用不着装样,索性冷下脸,将他那些不明不白的羞辱放一边,只问道:“听说世子点了名要见我?眼下既见了,世子就说说,所为何事?”
她压根儿没客套,龙茂之却全不当自己是客,自如在她对面的圈椅里坐下,双手朝后张开一耷拉,翘起个二郎腿,嘴里“嘿”一声,说了声不急呀,“有些事情同谢小娘子一个人说不上,我们先聊聊闲话——您与陆督使的故事,我可是好奇极了,不知道小娘子能不能满足一下本世子的好奇心?等陆督使回来了,我们再一同聊正事。”
谢郁文眯起眼来瞧他,混账到了这个地步,官家那个人要是见了,只怕都会觉得遇着了对手。她挺直腰,斜斜往扶手上一靠,就那么动静间,做惯了天下首富家主人的凌厉气势立刻就起来了,一身近乎粗陋的荆钗布裙,却像是身在锦绣堆里,雍容仪态万千。
谢郁文冷冷一笑,压根不恼也不惧,只有不屑,“世子说的是什么浑话?您放心,我能做得了陆大人的主,反过来,您若直接同陆大人商量,回头他还是要来问我的意见——所以世子有话,不如直接同我说的好。”
龙茂之倒愣了瞬,旋即抚掌大笑,“妙!真妙,不愧是谢忱的女儿,谢小娘子您是个人物,龙某人今日真是长见识了。”
谢郁文神色不改,端足了架势,只等龙茂之开口。龙茂之一通乐完,照旧陷在圈椅里没正形,浑厚的嘴唇一勾,生生勾出分邪气,“也行,那茂之就与谢小娘子谈。”
龙茂之撑头想了半天,却又改了主意,“嗐”一声叹,“没成算的话我不乐意说。我同陆大人打了两天交道,还能摸透他的心思,可同谢小娘子您,却是头一回说上话,与您真不熟。不如这样,小娘子您先问——您有什么话要问茂之的么?”
谢郁文懒得同他打太极,这人太招人厌了,戳在眼睛里都嫌污染了她的视线。
她略点下头,开门见山,“我还真有个问题要向世子您请教。这趟陆大人一路护送您回建州,临行前在鸣春山上,官家召见您时,有过什么特殊的交代么?”
其实谢郁文没指望他会坦白答话,不过试一试。可龙茂之竟真答了,大大方方说了声有啊,一边闲散换了只脚翘起二郎腿,不阴不阳地一笑,“官家同我打商量,说他看陆寓微不顺眼,问我愿不愿意同他里应外合,一到建州,就将陆寓微给做了——此事我本来还犹豫呢,除掉中京一员大将,我自然乐见其成,可向来没听说官家同陆督使生过什么嫌隙啊!当年先帝多看重陆督使,只差没收他做养子了,这点内情连本世子都知道,官家这是哪里来的怨气?怕不是个陷阱吧,就等着本世子往里跳?”
还不算完,龙茂之还在那儿“啧啧”称奇,上下打量着谢郁文,目光似挑剔着什么物件儿,“直到今早听说陆督使和小娘子您的故事,茂之才算明白了,嗬,还有这样一段渊源,真是精彩!啧啧,也怪官家和陆督使都年轻,年轻人意气用事,都到江山社稷的份儿上了,却还在为女人争风吃醋,动辄还要倾尽天下去要对方的命,翻遍史书,也少见这样的,真是奇事。”
龙茂之意犹未尽,目光犹在谢郁文身上流连,“不过翻遍史书,也少见谢小娘子您这样的......噫,那也成吧。我说,小娘子,茂之真是好奇,两个男人为您将江山颠倒过来,您什么感受?”
乌七八糟的一段话,可里头的信息太过惊人,谢郁文霎时如遭五雷轰,表面上还要镇定不显出分毫。心中乱极了,官家要陆大人的命?虽然她也疑心官家不放心陆大人,可是不至于就到这个地步,太离奇了,无论如何都说不通。
这才是陷阱。她强自道,不能叫龙茂之带跑了。
谢郁文缓了缓神,慢慢笑开,淡然又不屑地摇摇头,“世子,您这出离间使得太粗糙太不讲究了,您是看我像傻子,还是觉得陆大人不聪明?”
她不上套,龙茂之连声道佩服,表情却很敷衍,“小娘子真不愧是谢家的当家人,听到这样的内情还能面不改色,可您大祸临头啦!这时候再装模作样的,能值什么用?”
“可惜了,”龙茂之连连叹气,摇头摇得比她还遗憾,“茂之说的句句是实情,您要是不信,那茂之也没办法。您就想想,茂之诓骗您,能有什么好处?我闲得慌么?”
“当然有好处,”龙茂之百般作态,谢郁文依旧不买账,“世子满口胡言,看准了而今陆大人与官家不对付,便想着赌上一把,若是能策反陆大人,于你们东海国而言,是多大的好处,于中京而言,又是多大的损害?”
“此消彼长,虽说单凭陆大人一人,就能改变天下大势,还是过于狂妄了些,但少说能为东海国换来不少喘息的时机不是?假以时日,三年五载后,天下又有怎样的变动,就难说了——总而言之,不都是对世子,对东海国,天大的好事么?”
龙茂之像是被说中了心事,一声哂笑,挠了挠头,“小娘子您真是......叫茂之说什么好,有胆有识,还有颗玲珑心,难怪官家与陆督使都放不下。”顿了顿,换了个鼓动人心的口气,“还真就叫您料准了,今日茂之来,就是要同陆督使商量这件事,若是在中京待不下去了,不如来我东海国。”
“官家容不下陆大人与小娘子您?那不要紧,我建州有的是地方,来了就封侯拜相。官家不许陆大人与您成亲?我东海国替你们热热闹闹地操办!我叫父王给您封个郡主当当都成,怎么样,来不来?”
来不来?
谢郁文拧着眉看他,不知道他这话说得有几分真。这话太荒诞了,她与陆大人眼下就算艰难,也不至于沦落到要投靠他东海国的地步,龙茂之能说出口,多半是另有所图。
像是听见一个极好笑的笑话,她“嗤”地一笑,依旧闲适端稳地与龙茂之周旋,“世子,我还是那句话,您这计策使得太粗陋,太不讲究。陆大人投靠您?他是疯了还是傻了,而今陆大人是三司副督使,天下兵马统帅,说句托大的话,他要是有朝一日不爱当这官儿了,卸甲归田,一样是先帝亲封的平昌郡开国公,世袭罔替,子孙后代万世不愁。您让他投靠您再造一回反?他图什么?您能把天子之位给他么,不能够吧,到头来依旧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陆大人他是闲的?”
龙茂之也学着她嗤笑,一样的不以为意,“小娘子,您要这样说就没劲了,大家都是明白人,何必说那冠冕堂皇的漂亮话呢?还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陆督使,他如今还是这个光景吗?官家都要对他开刀啦!要搁从前,他陆寓微自然没道理投靠我东海国,可眼下不是世道变了嘛,说得不好听点,本世子哪是在策反陆督使,本世子是在给他最后一条活路呐!”
“您也别嫌不好听,茂之说的都是大实话。再造一回反又怎么的?到头来一样是三司副督使,可他能娶着心上人做娘子啊!安安稳稳幸福一辈子,他为什么不愿意?”
“谢小娘子,您也别不当回事儿,陆督使,加上你们谢家,噢主要是谢忱谢大人——若都站在了我们东海国这一边,这天下,还是很有一战的。”
◉88、一些重大转折
谢郁文到底将龙茂之给敷衍走了,没叫他与陆大人相见。真真假假一车话,说真不真,说假么,却也有那么点道理——东海国愿意见到她与陆大人投诚,这她是不怀疑的,可说官家交代龙茂之径直取陆大人性命,九成是在胡诌。
官家那个人,私德上是个人渣,朝堂公事上爱弄权,可若这时候背地里和龙茂之去搞什么里应外合,那就是昏聩了,不至于。
适才在龙茂之面前做足了姿态,此刻松懈下来,才觉出身上的不适愈重。有异样的潮热阵阵漫上来,渐渐吞噬清晰的神识,头晕目眩,打眼朝周身一瞧,样样事物都在来回打转儿。她抬臂搭上椅背,侧身将脑袋枕在肘弯里稍歇,阖着眼想事情,却迷糊地扯不出个头绪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有人轻轻推了她一把,睁眼瞧去,是陆大人写满焦急忧虑的脸。谢郁文微微一惊,也跟着担忧起来,“怎么了,是官家追上来了?”
陆大人却摇头,弯下身,将她从圈椅里抱出来,语气里有薄薄不悦,一叠声问:“脸色这样差,为什么不好好休息?早上见过龙茂之了?他叫你不痛快了是不是?”
径直抱着她往坐榻上放。也不知道他从哪儿搬来了一堆的软枕,靠上去如陷在云团里,舒称不少。谢郁文打起精神,追问他,“官家那里有什么消息?眼下人在哪里?”
“从昨夜到今晨都没挪动。”陆寓微答得漫不经心,只顾打量她的脸色,怎么脸红成这样?触手几乎是烫的,才多会儿不见,殷红饱满的唇竟然龟裂出泛白的口子,可见里头烧得多厉害。
陆寓微心疼得没法,本能地就低头朝她唇上一吮,润了润那两片干涸。他在军中见惯了刀剑伤,知道那骤然恶化的情形,真就是眨眼间的事,与她眼下这样一般无二。心一点点沉下去,疼惜里甚至掺上了惶恐,几乎将他的心噬出一个窟窿,虚空而疼。
原以为昨夜疼成那样,好歹是伤口在愈合的好兆头,应当是捱过去了,没想到眼下忽然急转直下。得将全遂安的大夫都请来替她诊治,陆寓微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一边扯过毯子,替她盖严实了。
他沉声安抚她,口气不容拒绝,“葭葭,不许再费脑子,从现在起你只管休息,剩下的都让我操心。”
谢郁文浑身都烧,他还要来给她围毯子,根本不肯依,抓住他的手,就势就要从毯子里挣出来,也不肯歇息,“先等等......你知道龙茂之同我说了什么?他说官家临行前同他商量,要里应外合,取你的性命。你想想,这两日龙茂之在你身边,有什么异动没有?”
陆寓微不过一怔,很快回复如常,眸中寒芒一现,“扯什么淡?龙茂之这番挑拨,手法未免太粗糙。“
这与她的想法如出一辙。谢郁文沉吟道:“龙茂之又说了好大一通劝你投诚的话——他这算盘打得,连我在余杭的老父亲都算进去了,也真敢想。”
投诚?陆寓微一哂,“官家再混账,也是先帝的儿子。先帝待我不薄,我为东海国去掀了周家的江山?也不知道他龙茂之是从哪儿来的自信。”
陆大人是这般态度,谢郁文一点也不惊讶,若论私心,实际她自己倒尚在两可,可爹爹谢忱与陆大人,当年同先帝都是战火里淬炼出的情谊,她体会不了,可也知道有多厚重。造反打天下这等事,看上去是力量的比拼,可实际上,非有一些情怀在,最终都不能成事。于引领者,是扶持苍生万民的“道”,于追随者,是生死不论的“义”——可他东海王有什么?挥师中京,他凭什么,凭他年纪大,凭他儿子多吗?
既如此,这话就不消再提了。她点下头,“那就只当龙茂之在胡扯,往后不理他。”又朝陆寓微眼一横,“你别一味打发我。不许我想事情,那你总得将打算同我说明白啦,不然我时刻担心一觉醒来又叫官家给逮走了,怎么能放心?”
她如此说,徒叫陆寓微觉出深重的愧疚来。她还要担心这些,是他无能,居然连自己的娘子都没有安全感,还时刻担心会被人掳走,他这个三司副督使,未免当得窝囊透啦。
他才一路自城外策马疾驰回来,恐身上沾带的不干净,不敢贴她太近。此刻苦笑一声,抽开手,移开点距离,俯下身在坐榻旁蹲得与她齐高,凝神道:“我是这么打算的,官家蛰伏寿昌,我便假托龙茂之突发疾病,表面上也在遂安按兵不动。我这一路带兵两千,其中最得用的,是中京跟来的三司兵马五百骑,从上到下的统领尽是我的人。今晚入夜,我令这五百骑南袭百里,自处州过境,入东海国。”
陆寓微边说,边抬指凌空画出条线,看过千百遍的堪舆图,早就了然于心,“遂安至处州一路都是山道,离城镇有些距离,又是夜晚,大可以做到神不知鬼不觉。五百骑悄没声息入东海,一过境便是瑞安,瑞安是重镇,可东海王明面上绝不敢在与江南路接壤的边境上屯重兵,按历年枢密院的奏报,整个东海西路,城池守军统共不过千人。”
五百骑夜袭东海?谢郁文脑袋昏沉,可陆大人此举,目的并不难猜,当即吃惊道:“陆大人要用五百人攻城,然后逼东海国动兵么?”
陆寓微还能淡然一笑,“攻不攻城的,并不打紧,上城楼夺个王旗,活捆几个都统,往回撤就完了。如此一来,不论东海王之后会如何应对,瑞安及周边东海边镇,必然集结整军,朝瑞安收缩防线——这是受敌袭后边镇的本能反应,至于整军后是不是进攻,那就是后话了。”
谢郁文目光灼灼看着他,“东海国在边境上调兵,异动瞬息间就能传到一线之隔的处州......然后呢?”
“然后我就有借口调令遂安城外兖州营三万兵马,也不用什么大动作,只要往南移营百里至处州,”陆寓微胸有成竹,“如此,官家蛰伏寿昌又如何?再不足惧。”
他打的竟是这个主意!
可谢郁文根本不能信服,顿了顿,犹疑说道:“旁的且不论,兖州营三万兵马,陆大人说调便能调么?朝政上我一窍不通,却也知道,你虽是三司副督使,打仗的时候全军自然都听你号令,可打不打仗、发不发兵、动不动粮草,却不由你说的算,唯枢密院有权力调派。纵然今夜处州一道边关急报送入遂安,明早你便能使动兖州营三万兵马南移百里吗?不能够吧!”
“你说得都在理,可有一点漏了,”陆寓微早想得透彻,宽慰她道:“这不是发兵,不是动粮草,不是宣战,只是寻常布防——巧了,这上头,我这个三司副督使,还能做得了主。规矩是死的,可实际情形有千万种,如何可能处处都预料到?究竟可不可以,能不能够,只看手里掌控的力量罢了。”
陆寓微侧头朝窗外看去,那窗户当北面开,崇山峻岭后头,仿佛是中京遥遥在望,“官家南幸,天子不在中枢,朝政运行处处开着例外,本就不似在中京城里泾渭分明。枢密院使此行未随扈左右,可我是在圣驾身侧的,即便真是要开战......我说话,未必就不做数,何况还不是,只是移营。”
就算如此吧,谢郁文没再纠结这个,又问道:“然后呢?三万兵马在你身后盘踞于处州,又能如何?”
“然后还不简单?”陆寓微痛快一笑,“兖州营三万兵马叫我控制住,不是为了威胁谁,是为了卸去官家的助力——你不是说官家早和兖州营勾连上了么?可他眼下人还在寿昌,策应在身边的,不过百余人,剩下的近三万人一无所知,此刻就在城外军营里待着。兖州营上下有不少部将,当年是我的手下,官家早先与兖州营通气,至多言及微服路上命人护驾罢了,不会有旁的。若东海国真有异动,我立时便能叫兖州营往南去,官家除了那百余人,还有什么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