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寓微双手一勾,从背后将她揽紧了,埋头在她的发间深深一嗅。其实心里慌得很,太凶险了,她怎么能料到那支箭会往哪儿瞄?没上过战场,没见识过刀枪,根本不知道如何躲才能活命,这种杀敌一百自损八千的伎俩,试问他自己,或许都做不出来。
可陆寓微知道她并不想听说教,她有自己的见识与考量。才完成了惊天壮举的女孩儿,根本不知道怕,提起来只有得意自豪,他便也只拣好听的说,轻声细气的,从身后直往她耳朵里钻,“我们葭葭真了不起,本三司副督使都不见得有我们葭葭的胆魄,往后该要你去军中指挥才是。”
谢郁文很满意,终于卸下防备,陆寓微趁机一手将她两只腕子固定到身前,另一手去拨弄她肩头的衣裳。最寻常的交领襦裙,大约就是在随处可见的成衣铺子里现买的,素净的青色,没有一点儿绣绘。陆寓微小心将那交领扯开一点儿,宽袖半臂的形制,腰间绸带又系得松,上襦一侧轻易就褪下肩头,露出里头斜缠着的绷带。
雪白一段肩颈洇着星星点点的血色,雪里红梅似的醒目,再往下就是同襦裙一色的青色小衣,禁锢着阔然起伏的形状......陆寓微勉力自持,定住心神不乱瞟,只动手去抽开绷带,不敢一下全松开,只一层层疏开一点空隙,就从那一点空隙里觑探伤口。
好在创口不大,寸余的长度,上头有桑白皮线来回缝了两折,粉末状的伤药沁出刺鼻的气味,先前有鲜血往外渗,眼下倒是已经干透了。陆寓微终于瞧了个分明,一颗悬着的心放下了一小半,知道庾娘说得大致不差,好好将养,不许在外受风,大约能捱过去。
陆寓微还是心疼极了,小心将那绷带重新缠上,想出口宽慰她,声音仍止不住闷闷的,“明日请庾娘替你换药——我下手没轻重,只怕弄疼你。不许再用水龙骨了,那玩意儿太烈性,疼起来没边,左右你这几日只在我这里休养,慢一点便慢一点,不值当受那份苦。”
都说会很疼,可谢郁文眼下当真就觉得尚可,起码比先前刚中箭时好得多,便不太放在心上,只说都听你的。
陆寓微将那绷带缠完,一手留恋地从肩颈上拂过去,要极力自持,方能忍下就着那瓷白细腻揉捏的冲动。
将衣领又带回肩头,小心将伤口掩住,陆寓微才忍不住道:“葭葭,往后还是别做这样的事了,你没见识过兵刃无情,不知道躯体是何其脆弱,死神又是何其临近。你这回是运气好,可下次记着了,这世上没有什么东西,值得你去拿性命冒险。”
谢郁文说好,侧头又往他胸膛上安稳贴住,安抚他道:“你也别担心啦,你想想,只要这回的事情一了结,我们应当就能平平顺顺过日子了,往后哪还会有机会叫我去冒险呢。”
陆寓微想了想,觉得也对,只要眼前的险难跨过去,再往前就是一片坦途了。可眼前的难关不好过,如今只起了个头,就付出了这样大的代价,两人都心知肚明,之后只会更难。
谢郁文琢磨着官家的举动,将自己盘算了两天的情形同陆大人商量,“官家嘴上说此行是要去东海国查东海王的走私案——什么破借口呢,我思来想去,觉得官家真正目的地,大约就是遂安城外的兖州营。你想,你这一路护送龙茂之回建州,官家则稳坐遂安,在边境近距离观望,东海境内一切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他的眼睛。不论是东海王有异样,还是你打算做些什么,官家立时就能指挥三万兖州营精锐东进,余杭城外的江南路州军主力,也用不了一日便能进军,是不是这个道理?”
陆寓微凝神思忖,慢慢点了下头,“话是如此。可官家若想借此次押送龙茂之回建州的机会,对东海国施行什么谋划,不可能越过我去——舍近求远,于他有什么好处?可我行前,官家对我并无一点交代,除非......”眼底寒光一闪而过,后头的话没有说出口。
除非,官家的目标不是东海国,而是他陆寓微。
谢郁文这半日所忧,正源于此。她喃喃道:“官家向你明确表态不许我们好的那一回,他有什么异样没有?按理说不应该啊,那时候赐婚梁王与永安郡主的旨意都不曾出,你甚至都不知道龙茂之不日就要回建州的事,更不知道官家会将这趟差事派给你,后头的谋划,更无从谈起——官家打哪处来对你起疑?”
所以令人想不通,官家这一通折腾,究竟剑指何方。谢郁文想起他来就恨得牙痒痒:“总之不会是什么光彩事,不然他犯得着避开满朝臣工,偷偷一个人溜出来玩什么微服私访?大大方方摆驾兖州营不就成了。”
陆寓微比她稍泰然一些。不到二十岁就统领三军争天下的人,对于势与力量的掌控与认知,自与她不可能相同。想不通索性不想了,他伸手揉揉她的脑袋,“我已经命人去寿昌,先将官家盯住了,之后再一步步做打算。今日太晚,你奔波了一夜,我们先睡觉,别的事,醒来再想。”
本来并不是那个意思,可此情此景,“先睡觉”三个字说出来,难免带出些旖旎况味。陆寓微回味过来,忙补上一句,“你睡床上,我就在坐榻上守着你,要有什么不舒服,你立刻叫我。”
第86章
夜色里遥迢递来更鼓声,细听已是四更天。
这样长的一天一夜,简直是她此生最可怕最动荡的十二个时辰,从清晨天刚亮官家在她眼前杀人起,眼见又是一个清晨,终于盼到了柳暗花明。
身体也疲惫到了极处。肩头那样大一个血窟窿,衬得两手掌心的伤都显得无关紧要了。陆寓微替她擦洗,将她两掌上的纱布拆开,原以为是中箭时跌跤擦伤,细看伤痕才发现不是,心中又是一沉,“这是怎么弄的?”
官家恶心人的举止,要说起来那可是罄竹难书了,谢郁文适才简短漏过没提,这下陆寓微问起,也只撇撇嘴,“左不过是官家干的好事儿,你别细问啦,知道明白了也没法找他撒火,统统记在账上就是,回头一块儿算总账。”
陆寓微觉得自己快忍得发疯了。他一介世家公子跃马提刀挣功名是为了什么?不就为了有朝一日离开兖州苦寒之地,不用再忍气吞声,能抬头挺胸、昂首阔步地过活?可结果呢,征战小半辈子,拿命换来的功勋,一样叫那位天子随心所欲踩在脚底下,自己娘子受了屈辱,他连要问清楚原委都只能忍着,这日子,真得赶紧有个了结才好!
他面色极差,虽没言语,谢郁文也明白他的苦恼。黎明前的黑夜嘛,总是最寒冷、最难捱的时候,所谋者大,受点委屈也是没法子的事。她几乎是叫满城人捧在手心上长大的女孩儿,遇上官家被如此对待,此刻倒也不觉酸涩,只激起她无穷的胜负欲,满心是蓄满力要雪耻的豪壮之情。
大约女孩儿天生就更有韧劲些,男人总爱搞宁折不弯那一套,他们管这叫气性。谢郁文垂目看陆大人,只见他气得眼角眉梢都发抖,薄唇紧紧抿成条直线,脸色冷得快滴水成冰了,一边还强压怒意,捉着她的手,细心清理伤痕。
谢郁文暗叹一声,倾身在他脸颊上啄了一下,轻快道:“你和旁人置气,也别在我面前甩脸色嘛,难不成你是怨我?”
当然不是!陆寓微攥着软巾子,抬头仓皇看她,“我是当然不是怨你,是——”
谢郁文也知道,不过是想逗一逗他,怨气盛在心里没一点好处,实在不能抒解,只能用旁的快乐去压过。她柔柔一勾唇角,又在他唇上落下一吻,霎时截住他未出口的解释,相对摩挲,犹不尽兴,又在他下唇上轻啮。
半晌分开,两人都是气息不匀脸红心跳的狼狈样儿,陆寓微的怒火呲溜一下就叫她的柔情浇灭了,此时反应过来,又受用,又觉不足,直起身来,手上不松,稍一用力便将她拉近到咫尺之间,沙哑着出声,“葭葭,你今夜不想睡了?”
当然只能逞一逞口舌之快,陆寓微也不忍心真让她不睡觉。料理完了,他眼睁睁见她回床上躺下,吹熄了灯,自己倒停在原地踯躅无措。
他心肝儿上的姑娘就在眼前呵!外头是东南边镇兵戈扰攘的夜,里头是年久失修朴素陈陋的屋,此情此境,与“良辰美景”四个字风马牛不相及,可陆寓微却心潮澎湃。
她这样近,触手可及,卧在床榻上,呼吸逐渐匀停,有种抚平人心的静好况味。陆寓微顿了半天,终于挪动步子往坐榻上和衣躺下,也不管她是不是还醒着,只朝前说了声有事就叫我。
隔了好一会儿,才听她闷闷“嗯”了声,陆寓微阖着眼,掩不住扬了扬唇,也不知打哪儿来的莫名欢喜。原来她也没睡着,是紧张么,还是悸动,总之和他有着类似的心思......
要留神听她的响动,陆寓微不敢睡太沉,辗转反侧不知多久,忽然一个激灵醒透彻了。警觉坐起身来一瞧,外头天色仍擦黑,看来只过去不到半个时辰,正疑惑是什么响动,忽然听见两声痛苦难耐的低吟。
是葭葭。陆寓微神色一凛,忙凑到她床榻前探看,只见她阖眼翻来覆去扭动身子,右手覆在左肩上,想抓弄又无从下手,脸色几乎煞白,犹挂着泪,显是痛苦极了的模样,却仍紧咬着下唇不肯尽喊出声,几乎要咬出血来。
陆寓微急得没法儿,一迭声唤着葭葭,“是伤口疼吗?”
谢郁文已经疼得恍惚了,迷糊间睁开眼,辨认半天才意识到是他,委屈喊了声庭兰,“我疼......”
陆寓微被她一喊,心都揪紧了,手忙脚乱地将她在肩头乱蹭的手拂开,“乖乖,别抓,别抓,伤口要是抓开了,还要再疼一回。”
伤口愈合生肌的时候就是这样,钻心的疼痒,根本没法消解,只能硬抗,何况官家不知安的什么心思,给她用了水龙骨那样的猛药,等麻醉药性一过,发作起来恨不得能将伤处剜下来,且有好一阵要难受。
谢郁文被他制住了手,没法往伤口上挠,眨眼的功夫便受不住,尖声哭喊起来,一边剧烈扭动身子挣扎,要将手抽开。可她哪能敌过陆寓微的力气,抽了两下抽不过,剧烈的疼痒迅速垒满每一寸经脉,只觉快要叫那漫天的难受淹没了,又急又气,呜咽着冲他发脾气,“你放开我!我疼,我好疼呜呜呜......”
太难忍了,抓不着挠不透,只能扭身去往床围上撞,企图蹭着那坚硬的棱角缓解难受。陆寓微见状,忙用力圈住她,急得语无伦次,“葭葭,葭葭!你这样会伤着自己的,你看着我,别去想,别想。”
谢郁文被他拦住,泪眼朦胧地转过脸来瞧他,那痛苦到几乎狂乱的一眼,叫陆寓微心痛到不能自抑,只恨不能代她身受。
谢郁文依言勉强忍了瞬,可那疼痒只愈积愈多,根本无法自持,又难耐地往陆寓微圈住她的臂上去蹭。
陆寓微别无它法,拦腰将她揽进怀里不许她动弹,两手在她背上一下下安抚,一遍一遍唤着她的名字,“好了好了,乖乖,马上就好了,马上就不疼了,葭葭乖,不哭。”
陆寓微将她揽得很紧,用着前所未有的力量,像是想与她融为一体,仿佛这样就能替她受疼。谢郁文感觉陆大人满满当当地包裹在自己的周围,没有一点空隙,整个世界都被他隔在了外头,她的周身全是他,只有他。
大约是贴得紧,肩头的疼痒像是没有了喘息的空间,刹那间真就缓和了一点点。她的抽泣声低下去了一点点,身子也不再那样剧烈地扭动,只安分地嵌在他怀里,偷偷耸动肩头,轻微的触碰能让那股疼痒好过不少。
谢郁文坐累了想躺下,陆寓微却不敢放开她,只怕她再做出危险的举动。索性褪了鞋袜,自己也爬上床榻,从背后揽紧她,然后掀起被子向右侧卧躺下。
骤然间就在一个被窝里严丝合缝地躺着,心中却没有一丝邪念,只盼她的疼痛能退得快一些、再快一下。她的抽泣声随着阵阵袭来的疼痒忽高忽低,陆寓微只一刻不停地哄她,一手从她肋骨侧穿过,将她受伤的一边胳膊格开,伸到她背后不停地安抚,“葭葭不哭,很快,很快就好了。”
“你骗人,”她恍恍惚惚地呜咽着,“刚刚就说很快,现在还是很快,可是一点都没好。”
陆寓微这辈子没哄过人,她是多坚韧挺拔的女孩儿啊,心性那样坚定有主见,认识她两月有余,根本没有哄她的机会。可眼下,肢体上的疼痛叫她卸下了所有坚硬的壳,露出最柔弱无措的内核,他心疼得自己都快哭了,可仍说不出太多哄人的话,只能翻来覆去地重复。
他想引开她的注意力,绞尽脑汁哄骗,“我骗人,是我不对,等葭葭好了,来罚我来骂我。葭葭不哭,你打我好了,”上半身不能动弹,只好分出一边腿来凑到她手边,“往这儿打,来,让你出气。”
谢郁文被他闹得晕头转向,真就循着那高高低低的疼痛感往他腿上卸力,可拳头落在他坚实的肌肉上,疼的还是自己,马上又不乐意了,哭喊说不要,“你又骗我,还是疼呜呜呜,更疼了......”
陆寓微彻底没了主意。她的抽泣声像针似的,刺得他脑仁心尖儿哪哪都疼,此刻她哪怕说要天上的月亮他也得派人去打探了弄来,只要她能不哭了。他的心慌没法抒解,一低头,就是她露在外头弧度细腻妙曼的脖颈,一晃神,就弓起身子凑上去,在她颈间落下细细密密的吻。
大约是不该的,她疼成了这样,他却只顾着吻她,这算什么?可他憋不住了,好似只有这样才能抚平他的慌乱与心疼,吻落在她身上,上上下下地体贴着她的柔软馨香,再也无可贴近的相依,才能抵御这一刻所有的惶恐与无措,唤起一点希冀的光。
谢郁文背对着他,一开始还没意识到他正干什么呢,直到他温热的气息越来越浓、愈演愈烈,方觉出颈间的酥麻轻痒。肩头压倒性的剧痛太强烈了,那一点细密的触碰本来远远不及,可她慢慢醒过神来,他的触碰开始在心底一层层牵出涟漪。
那是另一种痒,她曾体会过,在每一次与陆大人贴近的时候。可此刻尤其新鲜而浓烈,大约是两人满身都贴在一处,他不停歇的吻,犹如火星子一撩,触碰虽是在颈间,那种火热的痒却是从心底直抵指尖,霎时叫她浑身一颤。
那种痒渐渐压过了肩头锐痛,竟暂时能让她忘记伤口愈合时无法忍耐的难受,全身心沉浸在与他的亲昵里,简直是饮鸩止渴,不愿撒手。轻吟出声,完全是另一种韵味,她在他怀里喃喃:“不要停......”
陆寓微感受到她气息声调中的变化,简直惊喜交加,原来这事竟还有这样的效用!他合该早一点发现,白让她多受那么些时候的苦。她还鼓励他,这时候陆寓微哪里受得了这个,火热的浪潮蓦地朝下涌动,他一个挺动绷紧身子,密密匝匝的吻又一路往下,自颈间沿着椎骨往她后背上落。
又酥又麻,她的抽泣声渐渐停了,抬手抹了抹泪痕交错的脸颊,只阖着眼,全身心沉浸在他的吻所到之处激起的战栗,循着他的动作,迎合上那似有魔力的源头。陆寓微一路慢慢吻到腰际处,已然快溜到她口口了,她忽然一动,有异样的口口触感撞在他下颌,那一下子,直叫他整个人都不好了。
有什么地方疼,他知道不好,再下去怕是收不住。可场合不对,时机更不好,不该是现在,起码得要形势明朗有奔头了之后。陆寓微猛地停下动作,缓缓从下探身上来,顺势带她平躺仰卧着,自己双手撑在她耳畔两侧,支起身子,完完全全笼罩她。
“葭葭,”他极力平息心头狂跳,从沉沦里醒来,仍带着浓重的眷恋俯视她,“今夜怕是我不想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