庾娘还要再劝,谢郁文却不等她开口,软声道:“庾娘,我就找到两个时辰,等到日上中天,若还没有他的踪影,我们就回余杭,好不好?”
尽人事,听天命。她的运气向来很好,谢郁文不相信,老天会在这最后关头同她开玩笑。
就赌这最后一把。
庾娘无话可说,无奈叹一口气,只得答应。谢郁文却比庾娘乐观多了,这时候还能展颜朝她笑,“你累了吧?我们找地方去歇一歇。”
还真就有这么巧的事。两人正牵马回首欲走,这当口,身后忽然传来沉闷刺耳的巨响。
城门开了。
两人下意识回头。只见那圭角形沉沉黑洞中,两扇版门缓缓划开,更沉一色的夜色里走出来两个人影,身前一盏澄黄提灯,似拨开重重浓雾,一点点将来人照亮。
谢郁文霎时睁大了眼,心头狂跳——是不是他?怎么能这样像!
来人一点点走近。前头那人似是侍从,频频朝后头的人呵腰说着什么,不多时,又回身牵出匹马,复转头退回城楼中。后头那人牵了马朝外走,走出城楼的重重叠影,走入浩瀚四野的月色清晖之下。
那身影高大似庄重沉稳的山,却有清淡的皑皑雪色熠熠生辉,叫那晦暗城垣映衬下,仿佛天地间唯一一抹亮色,徐徐朝她走来。
谢郁文几乎想要落泪,激动的一声呜咽,在静默夜色中格外刺耳。那身影敏锐地朝她的方向一侧头,目光在两人身上掠过又掠回,忽地骇然疾走两步。
像是不可置信,他又迟疑顿住脚步,隔着丈余远,只细细辨认她的面容。半晌终于出声,像是喜出望外,还有惊疑不定,不由自主朝她张开双臂,“葭葭——是不是你?”
谢郁文拨开庾娘搀扶的手,走近他身前,稳稳落在他怀中,刹那间卸去了所有的戒备与伪装,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她找到他了,往后他们在一起,再也不要分开,再也不用担心旁人,再也没有什么事,可以难倒他们的齐心协力。
谢郁文在那久违的胸膛上蹭了蹭,“是我,我终于见着你了。”
陆寓微收紧双臂,结结实实地将她抱了个满怀,在她颈间深深吸气——她来了,在他的怀中,再没有什么能比这更能叫他踏实。
泼天泼地的无边喜悦后,陆寓微心头又漫起无数疑虑。他知道她不是莽撞的人,不可能只因为儿女情热,因为想念他,就贸贸然从鸣春山上闯到遂安,一定是出了事,还是大事。
陆寓微才要开口,怀里的人却“哎”了声,满身发抖,他忙松开双臂,低头探视她,“怎么了?”
他抱得太紧,压着了她左肩,谢郁文实在熬不过,才出声喊痛。也不瞒他,口气却轻描淡写的,指一指左肩,“受了点小伤,已经处理过了,养养就好。”
年轻男女分别后的重逢实在太积黏,身后的庾娘终于看不过眼了,上前来提点陆寓微,“这位,呃,这位大人,谢小娘子今日肩上中了一箭,晚间才将箭镞拔出,用过了药,眼下料理得还成,可需要好好将养。我们连夜从寿昌一刻不停赶到遂安,谢小娘子这会儿应当是累极了,你们别站在这里说话了成不成?赶紧找个地方,让小娘子歇下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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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郁文身旁跟着一个女孩儿,陆寓微本当是她身边那个叫冉冉或是徐徐的侍女,这会儿她上前来出言相劝,才发现不是。
可也顾不上细究庾娘的身份了,她几句话里的意思,更叫陆寓微大惊失色,满心柔情蜜意顿时化作惊怒,恨不得立马就能逮住了那个伤着了她的混蛋千刀万剐。
陆寓微弯下腰来,将怀里的人带开点距离,细细往她面上打量。适才是太快活了,一味的惊喜交集,只顾着贴近她,便没留意到她脸色当真差极了,月色银辉当头一洒,更衬得小脸没一丁点儿血色,惯常灵动潋滟的一双眸子,此时弥满了疲态与惊惧,容色再不复往日明艳。
陆寓微觉得心疼极了,几乎不敢去想这几日她都经历了什么,此刻还在强撑着。他按捺下巨大的疑虑,往她面颊上抚了抚,轻柔替她捋齐整了鬓发,又倾下身来,侧着头与她贴了贴脸,轻声开口,语气几乎嗔怨,“让我事事都不许欺瞒你,你却不同我说实话?葭葭,你不乖。”
陆寓微说罢,弯腰打横将她一抱,又回身往城门里走,一边垂眼道:“先去歇息,回头再罚你。”
行出两步,忽扭头朝庾娘扬了扬下巴,十分客气地喊她一道,“这位小娘子,劳烦您一路照料我们葭葭了。此时夜露深重,远行不便,不如先入城歇上一夜,明日再做打算。”
庾娘僵硬地看着陆寓微,像是被骇着了——那样冷淡的面孔,嘴里却一口一个“我们葭葭”,他,他是怎么做到的啊?要多分裂有多分裂!
庾娘不知道,陆寓微感念她看顾谢郁文,实际已然宽和许多。可三司副督使对着旁人的时候,不自觉就是一副淡漠威严的疏离面孔,有意摆出的和颜悦色的做派,也只显得十分不和谐。
......谢家小娘子的口味真勇猛!庾娘快步跟上,一边在心中暗暗摇头——有些人大约就是喜欢充满挑战的人生,有钱人果然不一样。
城楼上戍卫的城门司统领见陆督使一转眼去而复回,不仅如此,还不是独个儿一人,身上挂了一个,后头跟了一个,一时眼睛瞪得比铜铃大,直往俩女孩儿身上瞟,一边犯嘀咕,“陆督使,这两位是什么身份?”
陆寓微不应声,目不斜视蹚过那统领,头也不回往里走,一边吩咐:“有马车么?劳驾借陆某一使。”
统领“哎哟”了两声说不敢,忙吩咐人去套车,自己则亦步亦趋跟在陆寓微身后,惶惶然探头探脑,憋不住欲言又止,“陆督使,这个,没有堪合就放了人进城,下官不好交差......”
陆寓微本就憋了一肚子疑虑,正苦闷得很,压根儿不耐烦和那统领兜搭,当即脸一沉道:“你要向谁交差?直接让他来找我。”
您明儿个开拔远走高飞了,我上哪儿找您去啊!那统领暗自腹诽,面上却显得愈发恭谨,不住哈腰,腆着脸讨商量,“是是,不敢劳烦陆督使,回头下官亲自替二位补一份就是。只是,不知二位究是......?”
陆寓微瞥了眼统领,“是我娘子,和她妹子。”
......
正好这时候,城门司底下的参领将车套了来,陆寓微头也不回地领人上了车,吩咐那参领往城内走,眨眼间便没了影踪。
那统领傻呆呆望着几人远去的方向,杵在原地晃了好一阵神儿。陆督使在城门口捡了个娘子?果然是二十岁就官居三司副督使的人吗,干啥都不走寻常路。
陆寓微带着人往遂安城里最大的驿馆去。城门司匀出来的马车不大,三人同乘实在显得局促,要搁平常,陆寓微指定就不会往车上凑了,留两个女孩坐舒坦些。可眼下不一样,他的心上人受伤了,他一刻都舍不得放手,索性就堂皇将她揽在自己身上,坐在一侧,庾娘则满脸尴尬地在窝另一侧。
旁人没眼看,可身在其中的两个人一点儿没感觉。谢郁文向右侧着倚在他怀里画圈圈,念着在外头,不好说那些江山社稷的隐秘话,只泛泛问他,“陆大人今夜在做什么?怎么捱到这样晚了还要出城去?”
陆寓微瞥了眼庾娘,不知道葭葭与她露了几分实情,犹豫了片刻该如何开口,只含混道:“我本不想进城来的,只是那位......是个娇贵人,不肯在城外扎营,硬要进城留宿,我只得陪着来安顿他,夜宴歌舞都热闹完了,他才尽了兴肯作罢。明日一早城外拔营,我还有要紧事要布置,伺候完了那位,便赶着出城,谁想正巧碰上了你。”
陆大人口中的“那位”自然是东海王世子龙茂之,谢郁文见识过“那位”的癖好,眉头轻蹙,探身朝陆寓微胸前嗅了嗅。还算如常,没什么脂粉味,她勉强“嗯”了声算是答应,陆寓微见状,赶忙撇清,“你别误会,我可没有陪着那位胡来——我不过在外头看着。”
谢郁文想着那个场景,也觉得好笑,不由感慨那龙茂之脸皮真厚,在陆大人冰冷眼神虎视眈眈下还能自如自在揽美人入怀,这是种能耐。
她不由咧嘴笑,“看来那位不是个好对付的。”
陆寓微这时候却没心思讨论龙茂之,旁若无人地伸手朝她肩上略一探,小心将外衫拂开道口子,检视里头伤处,忽然面色一变,“伤口在渗血......你觉得冷么?”
陆寓微在军中摸爬滚打了半辈子,自然知道中箭的凶险,绝不是闹着玩的,尤其是剜出箭镞伤口没长好的时候,但凡吹风受累染上寒热,能不能熬过来,只能碰运气。
他焦急去按伤口,一迭声问:“箭镞什么样?有没有生锈?用的什么伤药?”
谢郁文想起来也觉得自己心大,那时候竟什么也没过问,只将一条性命全交在官家手上,用什么药都由他高兴。
她答不上来,还是庾娘在一旁看不过眼,跟着喊了声陆大人,“谢小娘子饮了药酒,睡了一个多时辰,没瞧见那些,您问了也是白问。箭镞是骨质,入肌理不深,取出时仍完整没豁口,应当无虞。小娘子的伤口我也瞧了,用的是水龙骨打底的伤药,药性烈,等麻醉药效一过,只怕会极不好受,可活血生肌的效用好,只要捱过这两日,往后应当就能平顺了。”
陆寓微听罢,忙对庾娘道了谢,又问道:“这位小娘子懂医理?”
庾娘微笑说略懂,“陆大人喊我庾娘就是。”
陆寓微点头,略一琢磨,换上请求的口气,“庾娘,能否再劳你照顾我们葭葭两天?陆某定有重谢。”
庾娘视线在陆寓微与谢郁文之间打转,摇头说了声不必,“我与谢小娘子有约在先——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即便陆大人不说,我也不会撂开小娘子不管的,您不必挂心。”
这样最好不过,军中虽然有随侍的军医,可照料她多有不便,临时往遂安城里去找大夫,也得颇费一番周章。葭葭身边的人,想必她心中有数,自然是信得过的,陆寓微不疑有它,又道了声谢。
说定了,陆寓微回过神来又看向怀中人,忽地想起适才庾娘一句话,让他觉出异样——水龙骨打底做的伤药?这玩意儿他熟啊,旧年周军麾下最常备的药,药性烈,效用快,唯独疼起来不好忍。水龙骨不易得,民间等闲也不愿用这种药,寻常大夫亦不会往一个女孩儿身上使,怎么会叫她碰上了?
替她料理伤口的人......是谁?
陆寓微且惊且疑,也顾不得庾娘在场了,就要深究,马车却恰好行到了驿馆,外头的参领恭谨来请他下车,“陆督使,您稍待,下官先去安排。”
参领没多久回转来,面有难色,“陆督使,真是不巧,世子手下人今日将驿馆给包圆,驿丞好容易才匀出两间空房来,多的是再没有了。您看是不是要下官再领您去别处看看......”
真是不巧?那可太巧了。陆寓微不以为意,打横抱着谢郁文下车,大手一挥,直将参领打发走了,“就这么着吧,不碍事。”
庾娘在一旁听得分明,其实确实不碍事,她与谢小娘子住一间,也方便照应,只是不知道她是个什么意思。微微一哂,悄然向谢郁文递去一个探寻的眼色,却见她一手攥着陆大人袖口,含笑朝她眨巴了两下眼,立时什么都明白了,主动朝陆寓微道:“明日一早我来查看小娘子的伤,现下就先去歇息了。”
陆寓微答应得坦荡,那大义凛然的模样,真不像是要同相好的女孩儿夜宿一屋,而是领了军令要去戍边。
告别了庾娘,陆寓微径自揽着她往客房去,谢郁文在她怀里“哎”了声,小声问:“就这么大摇大摆来了驿馆,要不了两天,整个江南路怕都要知道啦,合适吗?”
陆寓微轻哼说怕什么,“从前我就是太规矩了,才落到眼下这步田地,还害得你受了这样重的伤。往后我就得狂一点儿,人人都说我陆寓微桀骜不驯,从前我还纳闷儿,我不就没冲那些人迎笑脸吗,怎么就算是桀骜不驯了——我这就给他们看看,什么才叫真正的桀骜不驯。现在这样正好,知道了就知道了,索性撕破脸皮,我也不想再藏着掖着。”
又低头问:“你怕不怕?”
谢郁文脆生生说怕什么,“我也算是见识啦,有些人不要脸起来有多可恶,你根本没法想象,要是还指望和这种人讲礼貌,那才是天底下最大的傻子——就该撕破脸皮真刀真枪干一场,不然是没完没了了。”
里头有故事,陆寓微听出来了,先且记在心上。先不紧着说那些,非得亲眼确认了她的伤口他才能放心,抱着她在房里安顿下来,唤人备好热水及一应清洁用具在外间,将风尘仆仆的外衫尽褪,仔细擦洗过后,方才转身进内室去。
上来就要撩衣裳查看她肩头的伤口,谢郁文却将他的手摁住了,不让他往里探。终于只剩下他们二人相对,她有更要紧的惊天消息,要迫不及待说与他听。
谢郁文捏着他的下巴往上抬,示意他往上看,“官家微服出巡了——不对,说是微服,实际与兖州营通了气,我亲眼瞧见的。眼下官家人就在你身后五十里处的寿昌,我跟在他身边两天,始终没摸清他打的究竟是什么主意,告诉你一声,是要你千万留神,不论你之后打算怎么利用东海王,可别着了官家的道。”
官家从鸣春山上溜下来,还一路紧跟在他身后,这消息确实大大出乎了陆寓微意料。可此事还没琢磨利索,随之而来的领悟更要命。
陆寓微眉头紧锁,攥在她衣襟上的手指顿时停下动作,胸腔里有怒气升腾,“是官家叫你受的伤?也是官家替你料理的伤口?”
这要说是也不是,里头得有好一通解释。谢郁文倚在坐榻上,将陆寓微拉近一点儿,右半边身子往他怀里钻,寻到一个舒服的姿势,脑袋恰好能枕在他肩上,说你别急,“得先说好了,你不许恼我自作主张,也别上火,你只想着,我此刻已经好好的到了你身边,就成啦。”
陆寓微一听就知道里头曲折不简单,心里焦急要探听原委,只好不情不愿应下。谢郁文简短将这三天两夜里的波折说了,直听得陆寓微惊魂未定,不由将她的手愈握愈紧,似乎只有如此,方能确信那些凶险已经安然度过。
末了谢郁文道:“总之,官家虽威逼了我,但跟着他出巡其实也是我自愿的,非如此,没法摸清他的意图,要找旁人跟着,回到我这儿弄清楚了再知会你,只怕到时候黄花菜都凉啦。”
“后来的山匪,也是我设的局——食肆门口那女子是个饵,我一眼就瞧出了不对,山匪常用的伎俩,专吊过路外乡富户上钩,偷偷跟到城外山道上再劫财,我从前只听家中管事的说过,没想到还真碰上了。这么一来,成功逼得暗中与官家策应的人现身,等认清是兖州营的人,我便知道我非来找你不可了,当即就装模作样替官家挡了一箭,好叫他放松警惕,当夜有机会脱身。”
陆寓微听得入神,心中又是敬佩,又是后怕。官家猝不及防将她绑在身边上路,那样被动的境地,竟生生叫她赤手空拳织出这环环相扣的局,转瞬即逝的契机不仅叫她发现了,还能果决抓住,急智与勇敢缺一不可,真让人无法置信,这是个十八岁女孩儿能做出来的事。
好在她也运气不错,也是善良又机敏吧,能感染她身边每一个人助她一臂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