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得都在理,可官家就是觉得不中听。前阵子他在鸣春山上生生开罪了谢忱和陆寓微,便就是因为不甘心。从头到尾,他都没直接来同她商量过,因为知道无用,还不到时候,现在还是没忍住问了,她果然不情愿,还说了好大一通话让他放手,他如何会愿意?
心中一股子拧巴劲儿冲上头,又生气,又寥落,“别和朕扯那些冠冕堂皇的话,说到底,你就是自己不愿意。”
她细声如蚊蝇,“还请官家成全吧。”
官家快要憋不住了,赌气道:“朕这辈子,只有旁人成全朕的份儿,你多大的脸,要朕成全?”
她精致的脸上有一瞬间的惊怕,映着肩头衣上早已干透了的血污,有种脆弱可怜的残破美感。官家又泄了气,转念问道:“你既不愿意,方才为什么会替朕挡了致命一箭?”
谢郁文觉得官家脑回路异于常人,这两回事,有什么关联么?她想了想,索性小意反问道:“那官家您不妨说说看,这是为什么?”
“朕以为,是朕打动了你,”官家斩钉截铁说到,“你对朕有不舍,所以不愿朕遭难——生死一念间,本能行为最能体现真心,你只是自己还未曾意识到。”
谢郁文差点没笑出声来。他打动了她?凭什么呢,就凭他酒后无德侵犯她且至今没有一点歉意,还是凭他威逼利诱要她入宫,还是凭他当着她的面杀人?
真心?
她极力自持,方才能不露出嘲讽的笑,含含糊糊地应了句或许吧。
官家很满意,“既如此,谢郁文,你就跟朕回宫吧,朕的内廷也有你大展拳脚的空间。说实话,朕不爱与内廷妃嫔兜搭,但朕很欣赏你——朕自己也奇怪,你没规矩又不娴雅,朕几回都十分气愤,可转过头来偏又觉得你有趣。朕是天子,没心情玩弄儿女情长的那一套,但你若愿随朕回宫,朕便抬举你,答应许你阖宫独一份的尊荣,怎么样?”
◉82、也是第二更
不怎么样!谢郁文强颜欢笑,“您容我想一想吧。”
这是拖延之辞,官家不懂得见好就收,还要肃起脸来鼓动她。好在这时候,马车缓缓停住,赶车的内侍出声提醒,”官家,这就到客店了。您先稍待,小娘子不方便走动,臣去命人寻个抬辇来......”
“用不着,”官家懒得稍待,直接打横抱起她,一弯腰探出头来。怀里的人轻盈得没什么分量,官家一跃,落地还挺稳,朝打头的禁卫一扬头,“前边儿带路。”
一路径直往客房走。进了房间,官家轻手轻脚将她放在矮榻上,又出门去吩咐人准备拔箭的用具,“烧一大桶热水来。命你去军营里取的伤药和刀具呢?川乌草,续断散,噢再去找个擅女科郎中来......”
谢郁文在里头听得头皮发麻,刀具,川乌?官家先前是扯谎呢,这哪儿容易了,分明是要刮骨疗伤啊!
她侧眼往肩头的伤口瞧,箭尾已经给干净利落削断了,只留出了一小截,方便再拔箭镞。她想揭开纱布去看一眼豁口,可才扯了两寸,隐约的淋漓鲜血已经叫她浑身一哆嗦,不是晕血,是恐血肉模糊的残肢模样,叫人瘆得慌。
这回真是玩脱了,谢郁文哀叹,要是这伤没料理好,今夜走不脱,那可真是亏大发了。
官家没多久回转来,手里捧着套薄刃银刀并一把银剪子,寒光毕现。客店的伙计听令抬来桶蒸汽腾腾的滚水,药也送来了,官家认真检视一番,确认无误,便挥手叫人都撤了,“把门看牢了,不许放人过来,不许有人高声喧哗,留神不清洁的物什和气味,若有什么异样,别留情,立刻就处理了,不必来回朕。”
说完将房门掩严实了,提个杌子过来,就这么岔开腿囫囵坐在矮塌前,旁边搁着张矮几,一切准备停当,抬眼宽慰她,“你别怕,朕备全了麻醉药,军中整骨治伤时常用的,少顷便昏昏如醉,一点儿不疼。你就安心睡一觉,醒来就好全了。”
谢郁文却直摇头,“我不用麻醉药,您直接拔就是了,我能忍。”
“胡闹!”官家拧着眉头瞪她,“你能忍什么能忍?谢郁文,你知道拔箭镞是怎么回事儿吗,朕告诉你,你算运气好的,得亏那群山匪穷,弓箭也买不起什么上乘的,箭镞打磨得粗糙,也没弯钩没倒刺儿,否则划拉进你皮肉里,拔都不能拔,得顺着推,往前生生刺穿血肉再从另一头取出来——行了不说这个吓你了,总之,你这箭镞得将皮肉割开道口子,真正是在血肉上动刀子的事,你不用麻醉药?你得痛晕过去!那还不是一样?”
谢郁文当然也怕,她压根儿没把握会有多疼,只当时霎眼的功夫,忍忍也就过去了,没成想竟这样麻烦。可她怎么能睡着呢,今夜若醒不过来,她可就白挨了这一箭。
左右为难,只得犹豫问官家:“若用了麻醉药,我得睡多久?”
官家眯起眼来盯她,疑窦丛生,“怎么,你今夜有安排,朕碍着你的事儿了?”
“那倒不是......”她眨巴着眼睛飞速想借口,“我听人说麻醉药用得不好会伤了脑子,官家您也知道,我这人没什么本事,就算账挣钱的伎俩比别人好些,若脑子不好使了,就算胳膊好全了,我也是一介废人啦......”
末了还盈出点儿泪,蓄在一双大眼睛里朦朦胧望住他,“那我活着还有什么趣儿......”
“成了成了,”官家算是服了她了,活着的志趣就是算账,天底下有这样的姑娘么?他揉了揉眉心,软语相劝,“朕心里有谱,当年替先帝拔箭,也是朕亲自调的麻醉药,用量是精确算准的——先帝多英明神武的人?你瞧着他脑子有问题没有?合该放心了吧。”
话都说到这份儿上,再拒绝,官家怕是真要起疑了。谢郁文只能垂死挣扎,期艾恳求,“那您千万给我少下点儿,我就指着我的脑子过活了,可不想一觉睡过去,醒来就连自己是谁都想不起来。”
官家应知道,说话间就将药酒调完端到她嘴边,“喝吧,喝下去什么烦恼都没有了。”
这话怎么这么瘆人呢......谢郁文接过碗,箭在弦上了,终于生出些惧意,满心凄楚地举目瞅着官家,“官家,我要是这一碗下去就没醒来......劳您看顾一下我爹成不成?他怕是受不了这个打击,说了什么胡话,办了什么糊涂事儿,您千万别和他计较,好歹容他安生度过晚年......”
“说什么呢,呸呸,赶紧吐掉,”官家快崩溃了,女孩儿家就是麻烦,哪那么多话呢。可自己揽的事儿只得自己兜着,没办法,只好顺着她说:“都依你,你要是没醒来——当然,朕的拔箭技术满天下若称第二,没有哪个郎中敢称第一,你势必不会醒不来,只作假设——那你便是救驾的功臣,朕抬举你谢家配享太庙,封你爹为护国公,行了吧?”
她眼泪汪汪地谢了恩,一仰头,咕咚咕咚便将那碗药酒喝了。官家松了口气,背过身去料理刀具,谢郁文实际瞥着只眼偷瞧他呢,见状,赶忙剩下小半碗不喝了,觑着空,偷偷往角落里倒掉。
接下来便静等麻醉药起效。她心中忐忑,只想说些话将这时候对付过去,奈何没旁人,只能找官家唠嗑。她撇撇嘴朝他喊,“官家,您这手艺是从哪儿学来的呢?”
官家正忙着将刀具淬火,头也不抬道:“军营里。打仗的时候,堆山叠海的都是受伤的兵士,刀伤箭伤最多。朕不上战场,安居后方,总要替将士们做些什么。时间久了,拔过的箭镞多了,自然就练出来。”
谢郁文咂舌,“您心肠真好呀,还会亲自替将士们疗伤,礼贤下士,又有雄心壮志,难怪先帝属意您做太子。”
官家纳罕瞥了她一眼,“真是稀罕事,朕倒没料想,这辈子还能听见你夸朕。”
她舌头打结地回应,“我很公正的,‘陟罚臧否,不宜异同’......”
不知道是药效呢,还是单纯就是酒上头,谢郁文竟慢慢觉得浑身都舒展开了,胆子变得倍儿大,一点不担心,心不慌手不抖,眼皮子都快不跳了。
意识弥留的最后一刻,她歪着身子斜眼看榻前那个忙忙碌碌的身影,含含糊糊指点他,“小周啊,有些话我还是得和你说,那什么,非礼勿视,不该看的地方你别看,不该碰的地方别碰,听见吧,啊......”
然后就晕了。
真像是睡了一觉,不过睡得不太沉,零碎听见些窸窸窣窣的声响,然后那声音远去,换了个女孩儿声。谢郁文心里有挂记,拼命扛着不让自己睡沉过去,身后像是有个力道捆着她,她努力挣,一点点往外挪,终于挣开了。
最后那一挣,就醒了过来。睁开眼睛,急迫地扭头四顾,想去瞧更漏眼下是什么时辰。屋子里依稀有烛火摇曳,想来还是深夜,还来得及。谢郁文暗松一口气,再要定睛瞧,却发现往哪儿看时眼前都叠着重影儿,什么都看不清。
她着急,扬声想唤人。好在喉咙还能使,才出了点声,就有个人影奔过来,挨到榻前,才发现是个姑娘家,大约就是方才那个女声。
姑娘见她醒来,讶异“咦”了声,又朝她笑,“你醒得真早,有哪里不舒服么?”
谢郁文企图牵起左肩瞧一瞧伤处,那姑娘赶忙按住她,“你先别动——伤口挺好的,箭镞取出来了,万幸创口不大,静养十天半月就能痊愈。”
可惜她没有十天半个月能静养。她拧着右半边身子,想支撑自己坐起来,可是不行,胳膊腿儿都是酥麻的,一点不听使唤。
谢郁文着急,示意那姑娘帮她,“我动不了,麻烦扶我一把。”
姑娘又来摁住她,“你要什么?我替你拿,你这会儿药性还没过呢,勉强起身会摔着的。”
谢郁文喘了口气,视线逮住那姑娘。很温润的一张年轻面容,约摸二十出头,发饰瞧着也还待字闺中,谢郁文轻声道:“我姓谢——您怎么称呼?”
“我姓庾——庾子山的庾,谢小娘子可以叫我庾娘。”
谢郁文点头,“庾娘,是谁请你来的?”
庾娘朝门外望了眼,“是位两位年轻大人,披甲胄还佩着刀,大晚上的,我们医馆都关门了,他们硬是砸门闯进来,真是吓死人了。”
那就是官家跟前的禁卫,谢郁文来不及解释,只顾着惊讶,“你是大夫?”
庾娘露齿一笑,摇头说不是,“我爹是,我跟着他学本事呢,眼下还算不上正经大夫。”说到这儿,又露出点疑色,“我跟着那两个年轻大人来此,有位贵公子来命我替你瞧病,说是女科里的症候,可适才我替你把了脉......”
谢郁文截断她的话头,“那是我编的。我从没有不舒服,眼下甚至都没来月信。”
庾娘愣怔,“那你这是......”
谢郁文浑身不便动弹,连转头都费劲儿,可还是用尽全力牵动手,缓慢却坚定地握住庾娘的手腕,恳切望着她,“庾娘,我要请你帮我一个忙。”
庾娘不太确信,“我人微言轻,不见得能帮得上你......”
第83章
“你能。”谢郁文深吸一口气,“庾娘,烦您先解答我几点疑惑——我身上的麻醉药效还有多久能退?眼下是什么时辰?我们现在在哪里?”
庾娘显是个沉稳的和善人,谢郁文登时脱出口那么些问题,她也没问缘由,只侧头往边上瞧了眼更漏,一五一十回道:“眼下刚交了子时,我们在寿昌城外十里的一个小镇上,至于药性,”庾娘捻指盘算,眼里闪过困惑之色,不由往房门处一瞥,“请我来替你诊脉的贵公子提了一嘴,说你要到次晨方能醒,可你这会儿就清醒了......”
“原本药性长短和效用就因人而异,具体需要多久,实在没有个准数。寻常人意识清醒之后,四肢麻痹、头晕目眩的症状总还要绵延一阵儿,半个时辰是至少的。可小娘子您,我瞧着大约是体格异于常人,三两柱香的功夫大约便能如常了。”
狗皇帝!谢郁文听得咬牙切齿。果然没安好心,万般叮嘱他少下点儿药,结果还是没用,偷偷给她加量呢,都这样了还防着她,多疑得没治了。
万幸她留了个心眼儿,还是逃过了狗皇帝的魔爪。子时初,时辰正好,寿昌城外十里,也与她所料不差,谢郁文沉吟片刻,满怀希冀地唤了声庾娘,“你会不会骑马?”
庾娘不明所以,颔首说会,“医者少不了有夜半出急诊的时候,我爹说了,骑马是大夫的必备技能,好骑术和好医术一样,关键时也是能救人命的,我从小就练得熟啦。”
谢天谢地!谢郁文觉得老天到底是待她不薄的,落入这么个孤立无援的境地,结果妙笔一挥,又给送了个福星来。顿时回复了大半精神,她扯开嘴角笑吟吟看着庾娘,“庾娘,你和我说说,你这辈子都有什么愿望?”
庾娘讶然,柔顺的细眉一挑,“谢小娘子此话何意?”
大约是看到了希望,心中热情高涨,急切之下麻醉的药性退得很快。谢郁文略动了动胳膊,发现已然不怎么费力气,从怀里掏摸了半天,摸出小小一枚玉印来,搁在庾娘掌心。
她看着庾娘道:“适才没与你说明白,我姓谢,余杭谢氏的谢——庾娘,你听说过没有?”
庾娘盯着那枚玉印发怔。余杭谢氏,哪能没听说过呢?但凡在江南路,再闭塞的地方,只往街上走一遭,便不可能瞧不见这个“谢”字,拿篆书为底子凹成的独特纹样,繁复扭曲的三重结构,等闲根本没法子伪造。
庾娘震惊地自那玉印上调开视线看她,“您是余杭谢氏那位将要承继家业的小娘子?”
谢郁文由着她打量,坦荡说道是我没错,“说句不好意思的话,我们谢家旁的没有,就有银子,天底下用钱办不到的事儿实在不算多,所以我问庾娘你有什么愿望,因为我能替你实现——先前说要请你帮个忙,庾娘,你别误会,我知道医者仁心,与我们这些铜臭堆里打滚的人不一样,我不是想收买你,只是生意人不爱欠人情,你只当体谅我,好不好?”
庾娘倾身听着她说话,也不应好不好的,面上一点笑意若隐若现。谢郁文并不着急,又娓娓道:“我见你也是一个女孩儿家,却做着承继父业的事,我虽不知道你家内情,但想必也是十分不易的——我爹没儿子,前些年说家业要往我手上交,也没少叫人说闲话,那些不服管的老人家多了去了,里头的糟心事儿,真是不说也罢。我家是商贾,我不过发号施令管管算账花钱,就那样难,不消说你们悬壶济世的医家了。女孩儿家抛头露脸都叫人说三道四,何况要将命交到你手上?”
谢郁文缓了缓,热切望着她,“庾娘,我是真心钦佩你,想要助你这一路走得顺遂些,只求你今夜能帮一帮我。”
庾娘听罢,扑哧一声轻笑,“谢小娘子真不愧是生意人,一样的话,到了您嘴里怎么就能说得这样好听?您才是真正叫人佩服。”顿了顿,又问,“外头那位贵公子是您什么人?”
官家是她什么人?只能是敌人吧!谢郁文一想到他就垮下脸,“他逼我嫁给他,我不愿意,还趁我受伤下猛药困住我。”
庾娘“啊”了声,踌躇道:“先前那位贵公子同我说了两句话,十分温和有礼,并不像这样的人,怕不是有什么误会......”
“他惯会装样!”谢郁文龇牙咧嘴的,咬牙道:“全天下没有比他更会演的人了,只要他愿意,观音菩萨都能叫他糊弄过去,可其实心黑得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