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郁文自以为凶狠极了,官家听来就和猫叫似的,“你鬼叫什么?”他瞪她,“朕给先帝拔过箭头的人,还不够格料理你的伤?”
都知道你给先帝拔过箭头了......犯得着一直说?谢郁文又烦又气,却疼得实在没力气顾忌了,眼前一黑,没出息地晕了。
醒来时觉得天旋地转,眼前一团什么玩意儿晃啊晃的,好半天终于晃清楚了。
“怎么还是您啊......”谢郁文觉得话都说不利索了,舌头直打结,又费劲吧啦地扭头往周围看。换了辆马车,仍在赶路,天光已经暗下来,“还在外头呢?”
官家一张脸倏地凑过来,竟有些喜色,都不计较她的胡言乱语了,“醒了?还疼不疼?”
不说还好,说了又想起来疼。不过缓和多了,谢郁文艰难地斜眼去看,一眼见着衣服还好好穿着呢,先松了口气,再往里探,却见白花花的纱布缠着,又不乐意了,“您替我包扎的?”
官家空前的好脾气,说还没呢,“手头没伤药,眼下只能先止着血,还拔不了箭镞......再等等,等到地方了朕立刻替你料理。你放心,这箭不算深,朕从前见过比这吓人得多的箭伤,最后都好得挺利索——别担心,朕保准你残不了的,啊?”
他可真会安慰人啊......谢郁文这才留意到官家一手始终在她肩头摁着。真成,瞧瞧她现在这模样,两手都缠着纱布,肩头又中了一箭,今日是不是她命中一大劫?真是倒了血霉。
晕了一阵儿,醒来倒慢慢不迷糊了,精神逐渐回笼。她懒得应付官家,便阖上眼装睡,心头却飞快盘算起来。
她瞧得分明,晌午山道上前来救驾的神兵,不是别人,正是江南路的州军,而且极为特殊的一支。
兖州营。
兖州营并不驻扎兖州,只是取旧年打天下时先帝麾下最骁勇的一部“兖州军”来命名,如今有近三万兵马,皆盘踞于遂安。遂安地处江南路,却与东海国毗邻,正是中京朝廷与东海国对垒的最前线,在此驻扎重兵,用意不言而喻。
从余杭到建州,经遂安过境是最稳妥的路径,陆大人很可能就是这么走的,如今官家似乎一心咬着陆大人后头,那么他们眼下便是在往遂安赶路。
官家当真会涉险进入东海国么?谢郁文掂量着,官家自私又自大,摸不透他会怎么选,可她直觉他不会。
官家的最终目的地,很可能就是遂安。
依今日的情形来看,官家这趟“微服”,实际早早便与兖州营通了气,兖州营兵马今日能暗中随侍在他们身侧,同时便也可能暗中盯着陆大人。两千兵马的队伍太显眼,通风报信的斥候几个人便足够,陆大人很难发觉。
等陆大人挟龙茂之自遂安过境,官家届时远远在兖州营驻地观望他,三万精兵在身侧,随时能伺机而动......
还有她这个筹码。
想到此处,谢郁文心中愈发骇然。
官家他,究竟打的是什么算盘?
目标是东海国吗?可为什么还要挟持她!
谢家的生意遍布满天下,其中尤以江南路为重中之重。江南路的堪舆图,就在她的若雪堂正厅上挂着,她早就看得极熟。她阖着眼,在脑海中无形地勾画——昨夜他们一行人宿在青溪,距遂安尚有百余里,今日紧赶慢赶,等入夜时,大约正好会在两地当中央停驻留宿。
按方向与路程算,很可能是寿昌。
今早在客店时,掌柜的还给她透了个重要消息:陆大人护送龙茂之的两千兵马,昨日晌午时正打青溪城外过。
既如此,陆大人及龙茂之,今夜多半就会宿在遂安了。
太多的不确定,可细细想来,每个环节都有理有据,经得住推敲。这世上没有任何事能有十成十的把握,但凡足够合理,便值得为之一搏。
今夜她要夜袭五十里,从寿昌去遂安。
打定主意,一切便有了主心骨,谢郁文心中立刻盈满斗志。她缓缓睁开眼,恰对上官家的目光,稍一怔,便讨好地朝他一笑,“有没有吃的?我饿啦。”
官家叫她逮了个正着,本来十分狼狈,可她一开口却十分和颜悦色,倒叫官家惊疑不定。这问的什么话呢......有没有吃的?让他上山道边儿给她摘野果么?
官家心头百味杂陈,也没恼,安抚地看了她一眼,又朝外扬声问赶车的内侍,“还有多久能到地方?”
内侍说还得有小半个时辰,官家便不大称意,“换一个吧,要最近的。”
作者有话说:
明天请个假。正在奔向结局啦,容我好好捋一捋。感谢大家!
第81章
谢郁文敏锐地察觉到官家此刻前所未有得好说话。这位真龙天子太善变,喜怒只在毫厘之间,圣明雄主和阴险小人的做派自如变幻,大约是好歹替他挡了一箭吧,真正下了血本的代价,终于叫她撞在了他大发善心的当口上。
谢郁文有气无力地谢恩,讨好的笑意不减,整个人显得软乎极了,又轻声唤一声官家,“过会儿能不能劳您请个郎中来?”眸光扑闪,再不好意思同官家对视,惨白脸颊上渐腾起红晕,“赶巧了,身上......肚子疼得很......”
她是没法儿了——官家会料理箭伤,那股子得意劲儿都快漫上天灵盖了,何况也防着外头人底细不明不白,势必打算自己亲上手。可......他总不能还精通女科吧!
谢郁文豁出去了,虽说找来外人也不见得能让她有机可乘,可若维持原样,单就那几个脑袋别在裤腰上的禁卫,她实在没本事再去扯开点纰漏。
官家却一下还没听明白,下意识就要回绝,可她那副面红耳赤的娇羞模样更叫他目瞪口呆,登时连脑子都不转了。
入坠云端,心和脑袋都轻飘飘的,官家迟疑着,“肚子疼啊?”箭伤在肩上,关肚子什么事儿呢,他迷糊着,一手不由自主地就贴上她的腹部,捂上去抚了抚,忽然了悟,“是不是受凉了?”
中箭后受寒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官家眼底骤生忧色,急道:“还有哪儿不舒服?有没有发抖?”肉眼看不出来,便着急上来揽她,腹部那只手打着圈儿来回抚,另一手小心从她颈后穿过去,作势就要将她揽在身上。
啊!这又是怎么回事,他傻啊?
谢郁文一叠声说不是,手忙脚乱地挺身抗争,可她一边胳膊不得动弹,只剩一只手,忙去推腹部那只自说自话乱动的爪子,就防不了身后摸过来的另一只,动静间真叫官家搂进了怀里。
她一脑门娇羞都装不下去了,勉强直肘去抵他胸膛,压着火气冲他使眼色,“没受凉,就是肚子疼,肚子疼您明白么!就是月事!姑娘家每个月都有那么几天不方便的那个——我一向有这个毛病,您请个郎中给我瞧瞧,喝两剂汤药,睡一觉就好了的,成不成?”
她忍不住有些气急败坏,官家听她口没遮拦,反倒自己心头一虚,没怎么思索,脱口就胡乱应下了。又调开视线不瞧她,勉力维持神色平静,心却莫名直跳。
按说官家是成了亲且内眷成群的人,女人这些事儿他早见怪不怪,可这会儿她一个未嫁女孩儿同他直白地说这些,他倒替她尴尬起来,一边尴尬,一颗玲珑过头的心,还自以为是地品出了些许旁的意味。
女孩儿家同他说最私密的事儿......是因为替他挡了一箭么,就没将他当外人了?
官家说不清是什么心情,整体是愉悦的,忧心卸了大半,隐隐还有些得意。
他又转过脸来,搜寻着残破稀薄的女科常识,放软了声气安抚她,“这病症更得注意不能劳累,不能受凉,此番是朕大意了。”说着,四下里环顾,还真没有什么能御寒的物件,便又伸出手,不由分说地捂上她的小腹,反复摩梭。
那一下子,谢郁文简直汗毛倒竖,下意识就往后躲。官家像是料准了,眼明手快地抵住她后腰,困得她一点儿没法腾挪,“你坐好,再不许动了!”眼神带着警告,语气略有薄责,“这时候还逞什么强?谢郁文,你是不是当自己是办大事的人,小处便不稀得留心了?朕瞧你平常也是没顾忌的样儿,你满天下去找,哪个闺阁里的女孩儿是你这样不知作养自己,镇日就想着到处蹦跶的?你也不小了,往后就此收收心吧。”
官家忽地想起了什么,恍然“哎”了声,“朕听说,这毛病等嫁人就好了。”
这么一想,更觉得自己说的是正理。像是告诫,又像是许诺,官家郑重其事地下结论,“一个女孩子,差不多儿点就行了,嫁人生子才是正道。知道你们谢家有本事,你心气儿也高,可朕是天下之主,你还有什么可挑的?”
饶是早知道了他是什么货色,谢郁文听到这话,仍免不了又是反感,又是服气。他太行了,女孩儿家来月事不舒称,他都能几句话扯到自己有出息,这份自信,别人拍马都望尘莫及。
就冲他这些话,不说他不如陆大人,连比梁王都差得远。
可还得敷衍着。谢郁文露出为难的神色,牵着胳膊动了动,立时龇牙咧嘴地喊疼,“您这会儿说这话,我实在没力气想......”
官家也急了,“让你别动弹,怎么就不听呢!”索性欺身上来,小心避过伤处后,使力用全身固定住她,满足地看着她在怀里窘迫,不满问道:“这还有什么可想的?难不成,你还惦记着嫁给陆寓微么?”
谢郁文已经懒得费劲骂他了。好歹她才救了他一命吧,箭头还在肩上了,这会儿他却想着这茬,动手动脚还逼婚上了,人怎么能贱到这个地步?
她脸红,官家满以为她是害羞,实则她是恼火,一点儿不想搭话。
官家几乎要凑到她耳畔了,气息一簇簇渗得她头皮发麻,“朕二月初九自中京出巡,二月二十日行船至渑池,就是在这儿,周昱斐溜了。周昱斐前脚跑,后脚朕就遣了陆寓微跟住他,即便两人一刻不停地直奔余杭,起码也到了三月初——朕至鸣春山是四月十九,期间,满打满算也不到五十日。”
“五十日,”官家反复拈在唇间,“区区五十日,就叫你们两个生死相随、不能自抑了?未免也太容易、太轻率罢。”
官家没动怒,起码语气听上去平静,引得谢郁文也陷入回忆。他不懂,毕竟是予取予求的天之骄子,哪稀得弯下腰来,与人心贴着心?真正遇着对的人的时候,心动并不费多少功夫。倒不是说一见钟情吧,而是从面貌、气韵那些外在东西相互戳中,到想法、见解上的认同,只消几回照面对谈。
要说草率,也并不,他们都不是滥情的人,十几二十年没体会过心动过一回,宁缺毋滥,多谨慎!可一朝遇上,立刻就能感受到对方与旁人不同,错过了怕又要再等十几二十年,所以要紧紧抓牢。
官家说得不对,这一点儿也不轻率,只是足够聪明,轻易就能辨明对与错的人,一旦确信,就不该放手。
这些话与官家说不上,谢郁文也不明白他究竟想听一个什么答案,索性一味沉默。
官家见她不回应,料想是不服气吧,可其实他也不服气,“陆寓微那个人,朕一辈子没见过他给谁好脸色——噢,除了先帝。朕总以为他没有心,无欲无求,当臣子倒是个好臣子,可当郎君......谢郁文,这么个冰疙瘩,你究竟喜欢他什么?”
这话就更说不上了。人人都觉得陆大人是这么个角色,可他唯独待她不同,他就是对她动心了,这要怎么解释?陆大人在她面前可有情绪了,会说笑会耍赖会撩拨人,嘴皮子利索手脚也灵活,最知道该往哪儿放。他们在一块儿,和全天下任何一对陷入浓情蜜意里的男女无异,聪明人犯傻,冷性人热烈,因为独一份儿,所以更珍贵......这些要怎么解释?
和瞎子形容彩虹的颜色,还是罢了吧。
谢郁文估量了下眼下的情状,坦荡抬眼看他,“官家,您问这话,究竟是何用意?”
她定睛望过来,黑曜石似的瞳仁熠熠发亮,有种天真烂漫的挚诚,官家被她看得噎住声。什么用意呢......他自己也说不太清,是真心觉得费解,也不服气——他不愿意输给陆寓微,就算输掉的东西他本也不需要不喜欢,可就是不愿意。
她还伤着,他不想吓着她,只低声哼哼,没什么威力地耍脾气,“你别管,只管答朕的话。”
她仍不移开眼,浅浅露了点笑,“只怕我说什么,官家都不会信。”
官家一口咬定朕相信,“只要你说,朕就愿意信。”
那行。谢郁文揣摩着官家的心思,避重就轻道:“官家和陆大人说明白了,陆大人也与我说明白了。不瞒官家,说实话,我是不甘心的,陆大人虽然没明言,可我觉得他也是——但又能怎么样呢,奋不顾身拼得鱼死网破么,我与陆大人都有顾忌,还做不出来为了自己就不顾家国天下的事。”
她略一牵唇,像是无奈极了,“所以就且先这样吧,慢慢过去了,心思也就淡了。至于从前种种,官家也别问了,再提起来又有什么意思呢?左右我们都屈服了,您就放我一马,成不成?”
其实并不是官家乐意听到的答案,细究起来,里头隐隐还是有怨怼的,凭这些不敬,他就能治罪。可若要指望她立时改观,更不可能,这才是真心话,相较于她装模作样地敷衍他,他宁可她这样,认了,才真能放下。就如她所言,过去种种终究会淡的,绑她在身边,假以时日,不愁胜不过陆寓微。
官家“嗯”了声,又问:“那朕先前问你,随朕微服出巡东海国,就免你入宫——你还是来了。朕今天再问你一回,你是仍不愿意随朕回中京么?”
谢郁文像是有点儿着急,“官家,君无戏言,您说过要我自己选的,眼下又要反悔了吗?”
虽没直说,可意思很明白了。官家十分失望,“为什么不愿意?朕哪里配不上你,跟朕回宫,真叫你这么反感么?”
谢郁文颓然下来,心道自己真是料准了,他果然没这么好心,哪会由她选呢,最后一定是逃不掉的。
她暗道,今夜这把,是非赌不可了。面上却作出为难的神色,“官家若容我自己选,我自然是愿意留在余杭的。我打小在余杭长大,谢家的根基在那儿,爹爹年纪大了,往后还指着我承继家业,要是入宫,谢家怎么办?还有......”
官家急切打断她,“朕和谢忱也说过,朕可以派户部官员去打理谢家产业,你与你爹,照旧是谢家的主人,年年依旧有大笔盈利可收,这不挺好么?”
谢郁文无话可说。那与直接将谢家抄没了收归国库有什么区别?户部官员打理,盈亏几何,不都是官家一句话说了算,今日好好的生意明日就和你说亏完了,转手换个官营的壳子,你和谁说理去!还“挺好”,为什么他能大言不惭地说出那样不要脸的话?
谢郁文深吸一口气,耐心说道:“也不全是因为这个。官家您知道,我是个没什么才学的人,诗书上没能继承爹爹十一的才华,平常只爱读些‘藏污纳垢’的话本子,仅有的一点儿伎俩,还都在市井间挣银子那些事情上。我这样的人,入内廷给您做妃子?那像什么话呀,说出去朝臣也看不过眼,何况我不是那等能闲得住的人,要我入宫,我真不会快乐的......”
她作小心翼翼状劝他,“官家您真缺人替您料理内廷么?中京城什么能耐人没有呀,就是随便找两个能耐朝臣去内廷司帮一手,用不了多久也能走上正轨了,真犯不着大费周章。您就放过我吧,好不好?让我在余杭快快活活挣银子,年年给朝廷上缴大笔税银,不是两全的好事儿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