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楼食肆的生意,也算是她谢郁文的老本行,不由存了份探究的心思细瞧。这一打量,便引起了店里掌柜的注意,迎上前来招呼,“哟,这位小娘子起早啊!您歇得好么?有刚出炉的点心,您尝尝?”
这口音谢郁文听得亲切啊,虽说的是官话,声气儿里却都是地道余杭味。她心下一动,转过脸去朝那掌柜的点头,微笑说好,“都有些什么?”
待看清她正脸,那掌柜的结实惊住了,都没心思答她的话,结结巴巴问道:“您......是谢家的小娘子不是?”
还真是熟人!谢郁文虽认不出来掌柜的那张脸,却也能大致猜着背后的缘故。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没想到她运气这样好,山穷水尽没一晚,转天就柳暗花明了。
越过掌柜的肩头,谢郁文隐秘地朝那跟来的禁卫一瞥,转身往角落里的桌子走,一边小声问掌柜的:“您从前见过我?”
掌柜的眉飞色舞地说可不是,“小的是孤儿,十二岁进鸣春楼当学徒,有幸见过小娘子好几回。前年娶了亲,娘子是青溪人,因家中高堂缺人照料,小的便辞了师父出来随娘子回到青溪,千拼万凑开了这间店,眼下生意还凑合。”
掌柜的又是得意,又因见到老东家激动非常,说到高兴处嗓门不免大了些,谢郁文赶紧使了个眼色,示意他轻点儿声。掌柜的也是伶俐人,眼珠子骨碌一转,“您要有什么为难事儿,尽管吩咐小的。”
谢郁文微不可查地点了下头,却不直说,只扬起声量吩咐掌柜的拿点心来,“不拘什么,有特色的都来一样。”
“得嘞!您瞧好吧。”
掌柜的亲自往厨房去,不一会儿领着人回转来,大大小小的碗碟捧了满怀。行到谢郁文桌前,将碗碟一样样往桌上摆,一边还热心介绍些吃食的掌故来历,弓着身子来来去去,恰好横在那禁卫与谢小娘子之间,堪堪挡住那禁卫的视线。
谢郁文面上一副兴致盎然的模样,随手捻起点心,举手掩口的当口,却没顾着尝味道,而是抓紧时机吩咐那掌柜的几句紧要话。
掌柜的一边满口跑骆驼,一边还能摸住关窍小声问询两句,不多时就将事情摸透了。谢郁文一颗心放下了大半,感念朝掌柜的一笑,正要认真吃两口点心,眸光不经意一掠,忽然扫见了官家正在不远处,抱臂冷眼旁观。
谢郁文悚然一惊,手中的点心一个不小心就滚落在地上。她心中大呼失策,也不知道他看了多久......
糟糕,这下怕是要完。
官家见她醒神,也不着急发作,只眉头一挑,阴着脸发话,“可以啊,谢郁文,醒得还挺早。”走近两步到桌前,居高临下地漠然看着她。
官家大约是气极了,粗着声气喘息,胸口急促起伏。谢郁文还想着找补,正要说些什么,官家忽然抬手一扬,“哗啦”一声巨响,就将她面前整张桌子给掀了。
满桌碗碟摔得稀碎,和着那声巨响,也将谢郁文给震了一跳。片刻定下神来倒还镇定,只是那掌柜的,虽不知道来人是什么身份,但在他的认知里,敢在谢家人跟前儿这样放肆的人不多,联想到近来的传闻......实在不敢置信,可还是膝头一软跌在了地上,浑身抖得像筛糠。
谢郁文这才察觉到,场间闲杂人等早被清得没影儿了。她知道大势已去,这时候解释无用,可仍忍不住扬起脸来申辩,“您若生气,只罚我一个就是......”
官家笑得几乎狰狞,“你还有脸提要求?”忽地伸出手攥住她的下巴,手上略使力,一抬一甩,便将她整个人扫到了地上,“谢郁文,朕是不是对你太客气了?别给脸不要脸。”
满地碎瓷片,官家用力的一掼,她避之不及,着地的一瞬,满手划拉得钻心疼,霎时就渗出血来。官家犹不解气,示意两个禁卫来将她拖走,转头又看向另一个禁卫,朝着掌柜的扬一扬下巴,“不能让他走漏了风声,处置了吧。”
谢郁文闻言一怔,明白过来官家的意思后失声惊叫:“不要——!”
可没容得她再求情,那禁卫上去就是一刀。只见那掌柜的颈侧鲜血飞溅,一声没吭,身子一歪。
就这么死了。
谢郁文惊惶别开脸,不敢去看掌柜的含怨带怕的遗容。
都怪她......是她太着急、太想当然了,大好的机会从天而降,直将她砸昏了头,不管不顾就往上冲。
都怪她......好日子过惯了,余杭城里意气风发的二世祖,人人捧着她长大,夸她两句脑子好有胆魄,时间长了,她还就当了真。直到近来遇上官家,总算遇着了坎儿吧,可身边为她冲锋陷阵的人那样多,她下意识便也不惧,只是烦,即便他百般羞辱,她也能落落大方地糊弄,只当他是个别扭刻薄没雅量的小人,自觉高人一等,看不起他,不想同他计较。
直到此刻,他给了她这样沉重的一击。
官家不是梁王,天子睥睨天下的权威,分毫容不得她戏弄。
只是这教训,代价未免太过沉重。
心中涌起无穷无尽的悔恨。悔自己轻敌,恨他的所有。
大清早的就见了血,官家却根本不当回事,漠然吩咐人料理干净。见她仍伏在地上不动,冷嘲道:“还坐那儿干嘛呢?今天还有阵子路要赶呢,赶紧给朕起来,收拾干净了上车。”
谢郁文慢慢侧过头看向官家,像是第一次认识他。
晨曦打窗下照进来,扑在她身上绒绒一片,官家逆着光,要眯起眼来方能勉强看清她的脸。她直视他,他叱了她多次没规矩,按说该习惯,可这次不一样,她直视她,像是第一次终于将他看进了心里去,而不像从前,漫不经心打量他,不走心,因为不屑。
只是这走心......是源于怨,怕,还有恨。
“恨朕?”官家轻慢地笑,竟然像是很满意,“好得很——谢郁文,记住你此刻的感受,往后再挑战朕的底线之前,记得回味一番此刻的感受,问问自己,你能承担后果么?”
她还是没动弹。她的目光如狠厉的箭,在朝阳里渐生妖异般的光芒。官家叫她盯得久了,隐有不悦,笑意却渐深,忽然转向适才一刀结果了掌柜的那名禁卫。
官家缓缓踱步至禁卫身前,倾身从他手里拿过刀,反手在他胸口虚刺一下,又持刀遥遥朝谢郁文一点,“方才是你放她下来的?”
那禁卫惶恐跪下,“......是属下。”
“朕是怎么吩咐的?”声音阴冷透骨,“朕叫你看住她,不许乱走动,你听不懂人话?”刀尖往上移了三寸,“听不懂人话,耳朵留着还有何用?割了吧。”
手起刀落,眼见就要挥下去,最后却堪堪收住。
因为她终于动了。倏忽间腾挪到那禁卫身前,胸口抵在他的刀尖上,声音空洞淡漠,“官家直接杀我吧。”
当他不敢么?官家冷笑,刀尖往前送,轻易便划破了轻薄春衫,触到前头的柔软,到底顿住了。
片刻,官家罢了手,信手将长刀一扔,“再有下次,朕一定亲手结果了你。”
◉78、又是第二更
谢郁文回房中梳洗。衣裙上染了血污,粘着黏腻糖糕点心,她这辈子没受过这个,可这会儿扫都不扫一眼,只顾着料理手上的伤。
两只手掌心都划拉开了横七竖八的割痕,鲜血仍往外渗个没停。左掌看着稍轻些,谢郁文便用左手拿帕子沾了水,一点点将右掌清理干净。
洗完一道,终于能将伤痕都看清楚了,不由松了口气,长长一道伤看着瘆人,好在都不深。掉过手来又要去清左手,可右掌稍一蜷起,又开始钻心疼,和针刺似的,刹那间就逼出她两眼泪。
再回头去展开右掌细细瞧,这才发现,原来是伤口里还掺杂进了极薄的细碎瓷片,好几处,都叫血肉晕成了一般颜色,不认真看真发觉不了。
这该怎生是好!周围连个侍女都没有,禁卫粗手笨脚的,就她一个人,便是有胆子,也料理不来这个啊......已经不是担心会不会留疤了,官家那个没心肝的人渣,定是不会允她半道上再去找郎中治伤的,可天气渐暖,发炎了怎么办,溃烂了呢,她这只手岂不是就废了啊!
越想越孩怕,眼泪啪嗒啪嗒地就往下掉,谢郁文知道这会儿哭也无用,可就是控制不住。她太委屈了,怎么就叫她碰上这样一个人渣,这才第一日,还有十天半拉月,他还会有什么招折磨她?
一双手是没本事料理干净了,她悲从中来,索性破罐子破摔,甩手往那盆血水里浸着,发泄般的只顾抽抽噎噎地哭。一场还没哭完呢,忽然听见有人笃笃敲着房门。
谢郁文霎时收了声,拿巾子胡乱抹了抹手,强忍着呜咽去开门。几步路的功夫,她几乎叫那漫天的绝望魇住了,忍着剧痛,随手抡起个高几上的花瓶藏在身后,发狠地想,打开门若是官家,她就先当头砸死他,然后出逃。
结果是适才那个禁卫,昨夜守在她房门口、因为放她下楼差点被官家削耳朵的那个。她觉得愧疚,那禁卫却只低低垂着头,双手递进来个包袱,闷声道:“官家命属下给小娘子送来换洗衣物。”
她还在愕然,那禁卫已经扭头就走了,她“哎”了声想叫住他说句抱歉,可他连步子都没顿一下,像是迫不及待地想逃离她。
也罢,谢郁文苦笑,往后大概没一个人再会对她稍加辞色了,一早上所有人都瞧得真真儿的,靠近她的人,最后都没好下场。
回房里抖开包袱一瞧,还真齐全,从里到外的衣服鞋袜一件没漏下,还有口脂香粉,甚至还有根银簪子。谢郁文气得发笑,官家究竟是有什么病症?她真想往他脑子上踹两脚!清早都对她拔刀相向了,这会儿却还惦记着给她买换洗衣物,然而她两只手伤成这样,他却能熟视无睹。
但凡有点骨气,此刻她就该将这包袱里的东西通通剪碎了丢出去。可她没有,一来她没力气剪,二来这身一塌糊涂的衣裙真叫她不舒服极了,三来......
三来,虽不愿意承认,可她是真的怕了官家。
不能惹急了他,不能死,起码得留着命在,才好谋其它。
当下咬了咬牙,艰难将衣服换好,甚至还颤着手指,勉强挽了把头发。她已经没勇气往铜镜里瞧了,拾掇完了就下楼去,却见所有人都已经在那儿静立着,只等她一个。
唯独官家当中央坐着。谢郁文且惊且疑,这人渣这回怎么大发善心没催她?
听见动静,人渣抬头朝她一望,竟还放肆地上下打量,末了若无其事点点头,“可以,还挺合身。”
她压了半天的火又“噌”地一下着了,涨红了脸却不敢出声,险些又不争气地哭出来。她拼命忍耐,千万不能在这人渣面前掉眼泪......
人渣根本不搭理她,泰然起身,轻巧地朝外努努嘴,语气松快,“小娘子准备好了?那咱么走吧。”说完便信步走出门,登上车,一伙人齐齐整整走了个干净。
要忍......谢郁文阖眼从一数到十,平了平心气儿,也跟着上了车。
又开始赶路。这一程的景况却已全然不同,谢郁文垂眸坐着,腰背挺得笔直,十指微屈着掩在袖子里,摆在膝头仍疼得发颤。她觉得心如死灰,努力想唤起理智,来思考脱困的方儿。
她只当车上另一个人不存在,可官家冷不丁又出声了,语气平平地喊了声谢郁文,“手伸出来。”
她作惶恐小意的模样,摇摇头算是回应,身子又往角落里缩了缩。官家却不依,径直倾过身来扯她的胳膊,她一惊,下意识就抽手,身子猛地往后仰,仰得太快,脑袋“咚”一声往车壁上磕,又一阵头晕目眩,等回过神,却见官家已经揽着她的腰往身边带。
她挣不开,只好由着他揽到身侧坐下,全身却都绷直了蓄势待发,他若有进一步动作,她就狠命踹他。结果官家却只握住她一只手腕抬起来,蹙眉看了她一眼,“放松,手掌伸开。”
攥拳头确实疼,谢郁文没忍住,也就放开了。谁知道官家竟不知从哪里掏出个木箱子,挑了根棉签沾了点儿药酒,亲自就往她掌心擦拭,“会有点儿疼,你忍忍。”
谢郁文想拒绝,可双手溃烂的恐惧还是叫她屈服,犹豫一瞬又缩手,“民女自己来。”
官家捏紧她的腕子,一点儿没要松手的意思,头也没抬,淡然道:“不想残废就别动。”
她没办法,只好任他宰割,心中未消的余怒上又添困惑,这人渣究竟是什么病啊?为什么翻脸比翻书还快?他不觉得别扭吗,明明是他自己做下的孽,为什么还能一副什么事儿都没发生过的样儿......这真是个正常人吗,他怎么做到的?
官家还擦拭得挺细心,一遍擦完又细细挑开伤口擦第二道,忽然“咦”了声,“有东西刺进去了,得挑出来。”说话间就从那木箱子里掏出根细针,甚至点燃火折子淬了淬,末了又握起她的手对着光,眼见就要上手挑。
谢郁文叫他那架势唬住了,不由“哎”一声,小声嘀咕,“您会不会啊?”
官家竟也没恼,停下手里的动作,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朕是军中长大的人,给先帝拔过箭头,给自己接过骨,你说朕会不会?”
......算你能耐行吧。谢郁文没再做声,别过脸去不敢看那血肉模糊的场景,算是默认了。官家复又低下头去,细细将碎瓷片一点点挑完,拿出纱布仔细缠好,这才出声,“另一只手。”
她伸出左手去,官家照样处理完,终于放开了她的手腕,拍拍手说成了。
谢郁文长出一口气,这双手好歹算是保住了,出于礼貌想道声谢,刚张口却又闭上了。
......她这样,不就是他害得么!她谢个鬼啊?
谢郁文不动声色地往外挪了挪身子,试图离他远点。官家将一应物什往木箱子里归置完,一抬眼却见人又缩回了角落,讶然扬了扬眉,“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谢郁文,你可真出息。”
谢郁文其实不太明白,官家这会儿怎么又能心平气和同她说话。他太善变了,喜怒无常,她实在摸不透圣心,可结结实实领教过他的可怕之处,索性收起一应心思,什么插科打诨、大智若愚的做派都舍弃了,从此只小心谨慎对待。
她欠了欠身子,敛神回应道:“叫官家费心了,民女往后一定小心谨慎。”
官家“哦”了声,夸张地表示疑惑,“你还知道要小心谨慎?朕只当你谢郁文这辈子都不认得这四个该怎么写。”
她只好勉强牵唇,“官家说笑了。”
官家沉默了片刻,忽地又问她,“适才你是想去给陆寓微通风报信?”
谢郁文猝不及防又叫官家挑开了问,原只当他是不会再提这茬了。这话其实问得也多余,左右她怎么解释他都不会信,只得恭谨地说些废话,“民女并不知道陆大人眼下在何处,至于那掌柜的,一介无权无势的平头百姓,要寻到陆大人比登天还难——民女并没有做这样的事。”
官家不置可否,“那你们偷摸在说什么话?”
谢郁文无奈,将那掌柜的与她说起的两句生平复述一遍,“离乡两年,他问起余杭故人的近况,民女不过与他多聊了几句,没什么偷摸的。”
“这么说——”官家定睛看她,“朕是冤枉了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