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故意的吧?
......她一定故意的吧!
作者有话说:
*清《朱批谕旨》,四库全书本;
前两天和今天都有双更,大家别漏看噢!
第76章 (二更)
这往后,官家便不愿和她说话了,谢郁文百思不得其解,不明白她究竟是做了什么,忽然就叫官家不称心。
不是想着改进,免叫龙心下回又不悦——官家不理会她,她简直乐不可支。她是想熟练掌握这项无意间习得的技能,好在余下的旅程中发扬光大。
谢郁文在官家跟前萎顿了一整日,两顿饭都吃得没滋没味。
直到天色渐沉,更漏交了戌时,官家换了身便服出来,才开金口示意启程。
谢郁文惕然随侍,只见御前一位首领内侍在前头开路,打东稍间的边门上出去,悄没声息地就进了后山,绕过观景亭,斜拉里插上条不起眼的小径。
谢郁文就着朦胧月色留神脚下,这才察觉,这小径应当是近日方才疏开的,两侧芸芸草木齐小腿肚高,中间生生划拉出不过一尺宽的空隙。偶尔留下一两根枝木没砍尽,断口也尚新鲜,至多也就两三日的光景。
算算时日,正与官家发明旨令陆大人护送东海王世子回建州的时日对得上......谢郁文愈发不安,官家果真察觉出陆大人有异心么,可平白无故的,又是从哪里起的怀疑?
“谢郁文。”她满脑子弯弯绕绕,官家忽然在前头喊她。她凛然应是,抬眼望去,月色正掩进黑云里,熹微一点光笼在天子身上,愈发显得他喜怒难辨,诡秘莫测。
谁知官家竟停下了步子,朝她伸出手。
这又是要怎样?她还在发呆,官家已经一把抓过她的手,出言却依旧不逊,“又在打什么算盘?天黑,走稳了,别这时候就给朕摔死了。”声音也像是蒙了层黑云,带了点儿朦胧,可也能听出浓重不悦。
官家大约觉得是在屈尊纡贵吧,可谢郁文叫他那一抓,浑身一激灵,猛地就将官家的手甩开。等回过神来,又连忙小意找补,“啊,民女打小在山野里扑腾,这点程度的夜路,断然不会走岔的,叫官家费心了。”
官家直被她下意识的那一甩手深深刺中。他难得发回善心,却叫她这样糟蹋,心情瞬间就坏透了,恨恨朝她丢了个眼神,转身走得飞快。
谢郁文连忙拔腿跟上。打小在山野里扑腾是她信口胡诌的,她哪走过什么夜路,更别说荒郊野丛里堪堪拾掇出来的小道了,她简直心惊胆战,生怕一个不小心,下一刻脚下就窜出来一条那个动物。
好在并没有。官家气急了走得飞快,转眼就行到了山脚下,赫然有车驾侯着。谢郁文惊魂未定,错眼前后打量,只见后头还有八个人高马大的精干禁卫跟着,牵着匹坐骑也是膘肥体壮。
这哪是微服出巡啊,谢郁文喘着大气,心头一边暗嘲。这造型,这护卫,这骏马,哪个还看不出来里头的人身份有异?
......哎等会儿。
谢郁文盯着那独一驾的马车,心头忽然漫上浓重阴霾。果不其然,官家三两步蹬上车,随后扯着车帘冲她瞪眼,“还杵着干什么?快上来,要朕亲自扶你?”
谢郁文把心一横,噔噔噔上了车。上回官家被人下了药后胡作非为的仇她还记账上呢,他要再敢乱来,她真敢废了他——左右他是偷跑出来的,半道上会声张?
她拣了离官家最远的地方坐下,可拢共就那么大点儿空间,实在也远不到哪去。马车缓缓开动,谢郁文绷直了胳膊腿儿,浑身上下三万六千个毛孔都透着戒备。可慢慢的,却发现吧官家似乎也没有搭理她的意思,只自顾自抄着手闭目养神,她也就松散下来。
车渐渐行得稳当起来,像是上了官道。谢郁文闲得发慌,在官家面前也不敢真全无戒备,睡是不能睡的,只得将车帘扯出条缝儿,偷摸往外瞧。
也瞧不出什么,浓浓夜色深不见底,只有车前一盏悬灯,颤巍巍的火光照出平顺笔直的路面,像是永没有尽头。车前有两个禁卫开路,这场景立时叫她想起那回陆大人带她去南京府,共乘一骑官道上策马扬鞭夜袭二百里,那感触她这辈子都忘不了。
说起来,那会儿陆大人还答应教她骑马呢,可两人都忙,后来又一桩桩一件件的,那样多事应接不暇,到了今天,他们连终身都订下了,竟然还是没叫她学会。
这事儿得记着......独自一个人想得愣怔,没留神官家不知何时睁开眼,正目不转睛地打量她。
官家见她半天没动静,不太痛快地出声喊谢郁文,“别看了。”
她吓了一跳,忙撂开手转身坐好。官家皱着眉头追问:“你想什么想这么入神?”
她摇头说没想什么,官家却冷哼,“想陆寓微?”
叫他猜着了,可这口气,就和她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似的。其实干他什么事呢?人拘着,心却由不得他。
谢郁文勉强敷衍他,“民女就是闲得慌,随便瞧瞧。”
官家又哼哼,别过脸去不看她。谢郁文忽然觉得这一日官家变了又变,中晌那会儿觉得他喜怒不定,和从前梁王那样一般无二,讨人厌里又掺着幼稚,眼下则又不一样了,老对着她不言不语,只打鼻孔里出气,老哼哼哼,那是什么?是小猪啊。
这么着不行,谢郁文想,一路去建州不知官家究竟什么打算,是要行疾行缓,可十天半个月总是逃不掉的,两人要一直这么剑拔弩张地相对,她再不走心,也得被他烦死。
虽然面对的是天子,天子还长她五岁出头呢,谢郁文仍自觉她才是更大度、更成熟的那一个。她决定主动缓和下气氛,好声好气地说道:“官家,民女有一事好奇,能不能向官家讨教讨教?”
官家终于不哼哼了,说你问吧,“但朕不见得会答。”
谢郁文慢慢悠悠地开口,“官家,您此番微服出巡,鸣春山上得月余不见到您人,即便您的亲信禁卫们将‘阳羡溪山’围成个铁桶,此事又能瞒得过去多久?臣工们找不见人,还以为天子丢了,您不怕出乱子?”
听她问起这个,官家不由露出点神神秘秘的笑,显得很得意,倾过身子,朝她勾勾手指,“想知道?”
谢郁文直点头,满脸好奇说想。
见她捧场,官家十分满足,便也说得爽快,“也没什么稀罕内幕,算是天家不传之秘了——外头人不知道罢了。天子巡幸,尤其是山长水远、一走就走上几个月的,路上必然会带个身形样貌相似的替身,以防有不测时掩人耳目。眼下朕出来了,‘阳羡溪山’里头自然另有其人,日日照样吃喝拉撒,高座上坐定了,必要时也能敷衍朝臣。”
谢郁文没料想答案如此粗暴而离谱。敢情现在鸣春山上还有个假天子?官家您可真会玩儿!
她不太能接受,“这么简单,就能糊弄得过去?您没诓我吧?”
官家斜眼看她,“你以为人人和你似的?但凡有点规矩,面圣时不叫抬头,连眼皮子都不敢掀,只消有个形似便罢了,谁敢去细细窥觑圣颜?再说了,这阵子正好忙着召选,朕日日在屋子里读应试文卷,不大宣朝臣觐见,也合情合理。”
官家也够可以的,说什么都不忘记斥她两句没规矩,还上瘾了。
谢郁文不理会,只是仍觉得这么做悬,就算真如此,一两日还罢了,这可是十几二十天啊,不说别的,御前那么多双眼睛看着呢,个个忠心耿耿口不透风?不见得吧!才出过事儿呢。
她没露声儿,可官家看在眼里,“怎么着,你有异见?且说来听听,朕恕你无罪。”
可谢谢您嘞!但因不想闹僵么,谢郁文还是照实说:“官家这么做,若御前的人个个令行禁止,纪律严明,那倒也无虞。可您也看见了,内侍们似乎都有自己的想法......”
这话倒算是戳到官家痛处了,当初他之所以起了念头要谢郁文入宫,契机还是他的内廷从上到下一团乱,连御前一亩三分地都四处漏风,可不得加紧整治。
这些眼下不方便说,官家只道:“前回出事后,朕已经挑不检点的几个内侍狠狠开发了。朕本来也不爱用宦官伺候,现在更没剩下几个,御前有朕得力的禁卫看着,不劳你费心。”
谢郁文心道谁爱费心啊,面上只顺从地笑,“那是民女多虑了。”
拉拉杂杂地说了些话,不管对面那人态度怎么样吧,漫漫车程确实也变得不那么难熬。谢郁文其实不怎么在乎鸣春山上到底瞒不瞒得住,她只在乎前方,陆大人行到哪儿了,官家此行究竟揣着什么见不得人的目的,陆大人会不会有危险......
可这些消息,官家定不会与她说,她只能旁敲侧击地套他的话。这会儿的气氛还成,她状似无意地又往外瞧了眼,像是问询,又像是自言自语,“也不知道这一路得行多少天,我身边可连件换洗衣裳都没有。”
官家先前不放她走,自然连一件行李都没让她收拾。官家却压根儿没抓住重点,只以为她在抱怨,似笑非笑瞧着她,“到底是首富的女儿,比宫里主子还娇贵——你放心,朕也不是叫你出来受苦受难的,今晚先在宿处对付一夜,明日一早,朕就遣人替你去买衣衫鞋袜钗环水粉,必不屈着你。”
她哪是在乎这个啊,可也不敢问明白了,索性顺势就着他给她的设定演下去。当即撇开嘴角,气鼓鼓嘟囔,“外头买得到什么好的,”嗔怨似的眼波又悠悠朝官家一横,“到底要几日嘛,也好让民女有个准备......”
她几曾对官家露过这等生动神色?官家顿时看得呆怔,实话倏忽就溜出了口,“至多二十日可至建州.....”
谢郁文“噢”丽嘉了声,悻悻应道:“那勉强还能对付吧......”心中却在飞快盘算,二十日,陆大人一路护送龙茂之回建州,龙茂之那个人,很有些贵公子的做派,说走快了不舒适,硬是要了宽敞载重大的牛车,是以没法行快,七百余里的路,生生得行上二十日。
正好与官家的打算对上。
官家落后陆大人大半天启程,可凭他们的速度,至多明日便能跟上陆大人的队伍。所以官家是打算缀在后头一路冷眼旁观?一旦前面的两千兵马有分毫异动,官家就是黄雀在后。
唯一的好消息是他们将离陆大人很近,她若要伺机而动,也不会太难。
第77章
大约她的诚意感动了官家吧,氛围显见缓和了不少,行到半道上,官家甚至赏脸来关切她累不累。
这才哪儿到哪儿呢,谢郁文平常很活络,余杭城里满地跑,身子骨相当坚实,还不至于这程子就腰酸背疼,忙应不累。只是困,无休止的车轱辘声咚咚地捶打着神识,几回就要阖上眼了,都叫余光里那位阴晴不定的祖宗惊得一个激灵,立时又能醒片刻神。
官家瞧得分明,本想刺她两句命她放恭敬些,可不知怎么的,话到了舌尖又咽下去。她精神头不太好的时候,整个人显得软和不少——也不是说她平常就尖芒带刺儿,而是种周到得体的防备,或者绵里藏针滴水不漏,或者端稳却疏离着曲意奉承,总之不轻易叫他触到她真实的一面。
还以为自己装得可好呢吧,官家轻哂,笑意一闪即逝。
眼下困倦到直点头,她终于卸下了伪装,眉眼里没盛一点九曲回转心肠,无限柔软里甚至透着点茫然,露出面具底下真实的小女孩儿底色。
到底还是个十八岁的女孩儿,再八面玲珑,也不像那些在世事里从里到外都熬透了的老妖,连说梦话都能不露首尾。
也挺好,官家漫漫地想,他身边已经有了太多牛鬼蛇神,各怀鬼胎。这一刻她的真实剔透像阵清新的风,吹散了些微心头厚重的尘。
搁在膝头的手慢慢攒起拳头,他不由倾身叩了叩车壁,冷声问:“还有多久?”
在前赶车的正是御前首领内侍,闻言忙回应:“回官家的话,转眼就到。”
谢郁文在一边听得周正,顷刻就不迷糊了,睁大了眼却见官家正炯炯盯着她,不免有些讪讪,“民女御前失仪了,官家恕罪。实在今日有些突然,民女没准备,待晚上养足了精神,明天起民女定不会再走神了——官家不发话,民女眼睛也不眨一下,只专心陪着官家解闷子。”
官家也没喜色,一想到她装模作样,其实心里指不定怎么埋汰他呢,就很不大痛快。他嫌弃地蹙眉头,“朕稀罕你哄?没心没肺的假话,当朕听不出来么?”
谢郁文讨巧的笑意一僵。得,她不和有病人计较。
好在首领内侍没说谎,说话间,马车缓缓停住,两个互相生厌的人,终于能松口气。谢郁文落后一步下马车,还没站稳呢,就见一大团轻飘飘灰扑扑的物什当头朝她飞来,她忙凑手去接,细看原是顶帷帽,只听官家冲她发话,“在外头都给朕戴着,好好遮严实了。”
也不知道官家打哪儿弄来的,宽檐高顶,四周垂下点透纱,确是女子在外行走常用的物件。可而今世风开放,余杭又不是中京那等规矩森严的天子脚下,她这辈子在余杭城里行走,都没戴过这东西。
况且就这长短,能遮住什么呀。谢郁文随口应下,伸手往脑袋上一扣,信步跟在众人后头往客店里走。
天色已晚,大约也不是什么繁华地带,四下里静悄悄的,并无人走动。想来已经有禁卫先一步打点妥当,并无旁人来叨扰他们,只一个伙计径直领着一行人往二楼走。
谢郁文这会儿也没精神观望打量,只觉得这客店规模还不小,较许多驿馆都更显豪阔。上了二楼,首领内侍上前与那伙计一通嘀咕,半天才回过身,领着官家与她拐向右手边走,弯弯绕绕好几道,才停下来向她指了间屋子,“小娘子先去歇息吧。”
官家很“客气”,特意留了个禁卫在她门前守着。谢郁文也由他去,反正今夜她是没力气折腾,谢了恩就推门进房,简单梳洗过后倒头大睡。
精神疲累到了极处,却睡不安稳,光怪陆离地做着破碎的梦。醒来时天刚蒙蒙亮,隐约有叫卖声悠长,在巷口打了个转儿,渐次又飘远了。
谢郁文凝神听了片刻,那声口她竟半点没听懂。江南路从余杭往西南走,一路丘陵起伏成山峦,山头两面的口音千差万别,是再正常不过的事,谢郁文默然思量,大约已经走到了青溪地界上。
她坐起身来,强打精神去将窗子支起条缝儿,清冷晨风一吹,霎时清醒不少。收拾过后打算出门去探探情形,谁知道房门一拉开,官家支在她门口的那禁卫依旧立得笔挺,见她探脑袋,长刀“唰”地就往她身前拦,“小娘子稍安勿躁,还望您不要四处走动。”
谢郁文抬眼,无辜看他,“我饿了,下去找点东西吃成不成?”眨巴了两下眼睛,“这位大人一道?”
那禁卫尴尬移开视线,一时踌躇。按说官家交代不许她乱走,可只是下楼,他远远跟着,想来也不算乱走......想到此,长刀便一收,闪身让开了。
谢郁文朝那禁卫感佩一笑,施施然下楼去。天光渐盛,堂下亮堂起来,她环顾四周,才见这客店布置十分讲究,一梁一柱都雕琢精细刻画,堂壁挂画亦不是大路货色,连格子门上一条门框都费心配上几种断面样式。
......不仅讲究,还有几分眼熟扑面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