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家上下打量了他两眼,直皱眉头。真就还好,能动弹,浑身酒气,脑子倒算清醒,再缓两天,应当勉强能用。
也随他掰扯,官家不理会他,叫了坐,直奔主题,“今日朕宣陆卿来,还是要说说东海王之事。”
陆寓微明白官家的意思,顺着说道:“臣听闻了梁王与永安郡主大婚的旨意,官家圣明,一旦东海王踏足中京,便是朝廷的大好时机,若事成,一场大战消弭于无形,于国朝、于天下百姓,都是幸事。”
“哪有这么容易,”官家不为所动,只一哂,“且不说东海王会不会上钩,即便他真有这个胆色,单枪匹马赴会中京,你当东海国二十万雄兵是摆设?龙堃是心腹大患,他那世子龙茂之,留着也是祸患。龙堃与龙茂之定然不会一同来朝,若要成事,只能两处同时行动,谈何容易。”
陆寓微沉着应是,“那便放出东海国无法拒绝的饵,诱出龙堃或龙茂之,东海国不论失了哪一个,都会大伤元气,届时即便战乱仍不可免,于朝廷而言,都会轻松许多。”
官家却摇头,说这也是下策,“龙堃经营东海多年,势力根深蒂固,龙茂之更是个狠角色,非嫡非长,却能从十几个兄弟中脱颖而出,得封世子,其人手段之阴狠毒辣,绝不比龙堃好对付。这两人留下一个还是两个,并无甚区别。”
陆寓微原是领兵的打仗的人,天才大势的争斗不过刚刚上手,他学得快,可在官家面前露不得锋芒。他显出为难的神色,迟疑着开口,“官家,而今龙茂之就在余杭城里住着......”
背后的意思不言自明,官家却直叱他糊涂,“这时候就叫龙茂之出了事,那还联什么姻!后头的布置还有何用?”
其实还问什么呢?这位天子也不是能听进去话的人,陆寓微只得陪着他演,“臣愚钝,没什么好主意,但听官家吩咐。”
官家倚在高高御座上,随手挑起案上一样摆件盘弄,见陆寓微也说不出个什么所以然,不耐烦再与他商议,“成了,婚期定在十一月里,还有些时日,朕回头再找兵部议——让你来,是朕有旁的差事给你。”
陆寓微立时起身,弓下身子领命,“臣聆旨。”
“永安郡主与周昱斐的婚事定下了,龙茂之便没道理再留下,不日该启程回东海。”官家灼灼视线盯住他,“朕要你一路护送他回去。”
这事儿不寻常,可也能说得过去,龙茂之便要推脱,也由不得他。不是什么棘手的差事,且正好与心中所谋十分贴切,陆寓微干脆利落领旨。
“入了东海国境,一路多听多看,于日后大战有益处。余杭此去东海国都建州七百里,月余往返,绰绰有余。”顿了顿,官家加重语气,“朕在鸣春山等你回来。”
第73章
东海王世子龙茂之启程回国,日子定在三日后。
临行前有诸多事宜需要布置,陆寓微忙前忙后,还抽空去见了趟谢忱。
原本是半熟不熟的两个人,比肩为先帝效力的同袍之义,近日圣驾南巡,因着公事,深浅对谈过几回,也不过是君子之交。这下子忽然差了个辈分,一时间,两人都没太能找准开口的姿势。
谢忱眼瞅着陆寓微,惯常威势薄天的一个人,此刻正襟危坐的样儿,竟显得有些局促。不错眼珠地盯着眼前那香几,双手规规矩矩摆着,微微攒起膝头衣袍,指头份儿里都露出些拘谨来。
谢忱忽然有些恍惚,陆寓微那张坚毅的脸,仔细端详,真叫他看出些旧日的影子。
不由叹了口气,主动打破沉默,“上回你在我这里说起前朝旧事——说陆宏道是你祖父。回过头来我还想呢,怎么打眼前看了你这么多年,我竟丝毫没瞧出来,眼神真是差劲,这可不是挺像的么,”谢忱抬手往眉际处一点,“你祖父这儿也有颗痣,眼窝深,鼻梁挺,全不像个土生土长的江南人。到你父亲那儿传丢了,没成想,倒是隔代传着你身上了。”
拉家常的语气,立刻就拉近了距离。陆寓微心中感念,又想起旧事,涩然回应道:“家里出事时晚辈尚年幼,祖父的模样,早记不大清了。而今听谢公这样说,真是叫晚辈感到无比安慰。”
他口称晚辈,谢忱也不和他客气,便直呼一品大员其名,“寓微啊......”搓了搓手,琢磨着进入正题,“我那个女儿郁文,可不是个宜室宜家的姑娘啊。我这辈子就独养这一个女儿,又不爱拘着她,未免养得她不太有寻常大家闺秀的样子。”
“原先我想着,我这一大摊子家业,有朝一日都是要交给她的,要是能再招个老实体人意的郎婿倒插门,往后再生个孩子,男女不论,仍在谢家门中承继家业,那便最好不过了。所以吧,太有出息的郎婿我们谢家要不起,你堂堂三司副督使,这个......”
老父亲说这话,并不真是在自谦,而是要看郎婿的真心。陆寓微知道表现的时候到了,站起身来,扎实行了个礼,诚恳与老丈人掏心窝子。
“谢公的意思,晚辈明白,晚辈与谢公的心是一样的——小娘子不是二门里闲弄风月的闺秀,她是要办大事、要闯天涯的姑娘,这些晚辈都看在眼里,晚辈仰慕小娘子,也正是因为她的眼界与心胸。若晚辈有幸得谢公应允,娶小娘子为妻,未来也绝没有要将她困在内宅的打算。”
陆寓微抬起头来,一双清冷俊朗的眉目,此刻洋溢着热烈光芒,“晚辈与小娘子说好了,她要成一番事业,要去看大千世界,晚辈为她遮风挡雨、为她披荆斩棘,绝不会拦着。往后的路怎么走,而今形势不明朗,晚辈尚无法给谢公一句准话。只一样晚辈是确信的,无论什么时候,晚辈都会尽力叫小娘子纵情做翱翔的大雁,绝不因晚辈而折翼。”
“至于谢公所言倒插门之事......”陆寓微说起这话依旧正经八百的,真像是在思忖着是否可行。
半晌复又作一揖,“前朝时陆氏那场灾祸,原是夷三族的下场,晚辈也险些不在这世上,能有今日,全赖谢公出手相救,留下我陆氏百余口人的性命。如此大恩,晚辈能以一个姓氏相报,实在是轻了,哪怕如今我陆氏列祖列宗在此,想来也不会有异议。”
“谢公放心,往后若我与小娘子......有了孩子,男女不论,随不随母姓,承不承嗣谢氏,全由小娘子说了算,晚辈不在乎这个。”
陆寓微这番表态,在谢忱听来,不说究竟能做到几分,起码这态度真是没话说。他起先说谢家要不起太出息的郎婿,不过是谦辞,哪个父亲真愿意女儿嫁个窝囊废?
只是迫于无奈,谢家要女儿承挑家业,寻常人家不愿意要这样太出挑又不着家的大娘子,谢忱只好退而求其次,只求个人品好的老实人,配给女儿解解闷。
可其实呢,这哪里是长久的方儿?品行再好的老实人,富贵金银堆儿里打滚久了,真能不忘初心么?那薛昌龄不就是个现成例子么!当年看着相当本分老实一孩子,谢家照应下金尊玉贵地养大了,结果呢,才几年功夫,这就养成了什么样?
谢忱太了解男人的臭德行了,可着满天下挑灯笼去找,也不见得能找到这等稀罕人。
所以要真如陆寓微所言,这么有本事的一个人,还能全心全意迁就女儿、顾全谢氏,大约是没有更让人满意的结局了。
何况谢忱算是从陆寓微十四岁时一路看着他长到今天,深知他的能耐,原还顾虑他冷情冷性,沙场上的良将,芙蓉帐里只怕不是个可心人,眼下他一段衷肠却诉得这样好,叫谢忱最后的顾虑都少了几分。
当真没得挑,可谢忱老辣,也不立时显出满意来,只“唔”了声点点头,又不经意问了声,“你用饭没有,留下一道吃两口?”
能留他用饭继续深谈,这是好兆头,陆寓微哪会说不。当下传了酒菜,两人移步到外头山亭子里,谢忱边领他走,边遥遥眺向西面昏黄天幕,“晌午下了场大雨,傍晚的日落定十分壮观。”
陆寓微木然顺着谢忱的目光瞧了眼。日出日落,最寻常不过的自然气象,在闲吟山水的人眼里,大约是要比他陆寓微眼中有趣百倍吧。
陆寓微只以为谢忱要抒一通文人意气,可还没等他挤出点酸墨水来凑趣儿,谢忱又朝他一眼横过来,啧啧称奇,“寓微啊,没想到你一介武将,也有这份风花雪月的闲心——先前在西崖赏日落,那可是赏得满山轰动,连我都大吃一惊。”
这话说得陆寓微一时怔了,等想明白过来,不由大窘。那日与谢郁文明目张胆地满山晃荡,旁人不过是看热闹,可落在谢公眼里,想必不称意透了。
当即手忙脚乱地告罪,“是晚辈鲁莽,唐突小娘子了......谢公明鉴,晚辈与小娘子,那日......”
谢忱却“嗐”了声摆摆手,没听他解释,“我不是说这个。你们年轻人,情热了挨到一处酿酿酱酱的那些......我也年轻过,都明白。这上头我女儿是明白人,她有数,我不和你计较这个——我要和你说道说道旁的。”
两人行到山亭子坐下,谢忱说这话的,陆寓微忙又站起来听训,“晚辈请谢公示下。”
“坐下,坐下说,”谢忱给自己斟了盏酒,正要往陆寓微面前的酒盏里倾,忽然手腕子一顿,“你明日要送龙茂之上路是不是?那我就不闹你饮酒了,免得耽误差事。”
陆寓微谢过了坐下,点头称是,听谢忱体谅,却不敢托大,忙表示不打紧,“晚辈陪谢公稍饮,不碍事。”
“差事要紧,”谢忱摇摇头,还是说回先前的事,“先头我与郁文也说,你们这事儿办得欠妥,这时候撩拨官家有什么好处?她说是你说的,要看官家的心——眼下你看清楚了没有?看清楚了,又有什么打算?”
如今两人算是一条船上的人了,何况都有些力量,若要谋事,合该拧成一条绳。陆寓微本也指望向这位深藏不露的岳丈讨教些主意,既然话说到这份儿上,再没有更好的时机了。
当下再不犹豫,陆寓微答道:“此行奉旨护送龙茂之回东海建州,晚辈将领中京随扈而来的三司兵马五百骑,并驻守江南路的一千五精锐州军,一路随行。”说着往谢忱脸上觑了眼,“晚辈准备借这两千兵马生些事端。”
近乎就是谋反的意思了,可谢忱面不改色,一点儿没惊着。一口酒慢慢咽下去,不太确信地问道:“中京来的三司兵马自然听你号令,这个我不担心,可州军天下轮戍,里头能有几个是你的旧部?能用的就五百人,能成什么事?”
谢忱的态度比陆寓微料想得还要好,便一点顾虑都没有了,和盘托出,“五百便够了,剩下的不过是装点门面——并不是真要打起来,晚辈是想在东海境内挑动些事端,逼东海王作出整兵对垒的势头。江南路接壤东海,东海王稍有异动,满朝臣工必定逼着官家回銮。”
“圣驾一旦回銮中京,一方面,谢家头顶的重压立时消失殆尽,另一方面,届时晚辈便是阵前统帅,到时候再与官家谈条件,就方便多了。”
要谈的条件是什么,不言而喻。
陆寓微又道,“晚辈想过,此事看上去凶险,实际并不困难。东海国名义上仍是国朝之属,并不敢在与内陆接壤处驻军,其二十万兵力尽布在建州以东的山谷及沿海一线。此番护送龙茂之回建州,皆走西路,骤然生事,东海国重兵鞭长莫及,反应起来至少有十余日的时间差,而国朝江南路的驻军一日可达,何况还有龙茂之这个质子在手上......并不凶险。”
他不过是要作出事态不稳的假象,从而逼官家回銮。战场上的调度,一兵一卒的微妙之差,在大势上可能就是天壤之别,这里头的把握,只有他这个精于用兵的将领了然于心,不好言传。
第74章
谢忱听罢,只慢慢掰弄着一盘菱角下酒,半天不说话,徒留陆寓微在一旁候得忐忑。
谢忱思量良久才道:“行军用兵你最有经验,这上头我就不置喙了,你说能掌控,我只当是如此。但此计若要行得通,还有许多旁的事,你掌控得了么?首先一样,你如何就能料准了官家会回銮?若真边境有变,一动不如一静,官家会不会打定了主意要亲自督守江南路?到时候,几百里之隔,你的把戏还能糊弄得了官家么?”
陆寓微凛然应道:“所以晚辈斗胆,还请谢公出手相助。圣心难测,官家或许当真会有这样的念想,可朝臣的态度,谢公轻易便能使上力。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朝臣力谏官家回銮,也是应当应份。”
谢忱一哂,“你还真瞧得起我。”当下也不置可否,又问,“即便官家回銮,他偏就坚持要带着郁文一块儿怎么办?你绕了这么大一个弯子,结果官家根本不等你谈条件,还想着官家能把人再送回来?”
陆寓微这下就有些尴尬,“所以晚辈还是斗胆,再请谢公出手相助——国难当头,圣驾被迫北归,这时候还想着带上臣女回去充后宫,这说得过去吗?就算官家丧心病狂,真行此举,只要谢公稍稍使力......半个朝廷都在眼前,势必容不下此等荒唐事。”
得,敢情这位没名没分的郎婿已经不把他当外人了,事事捎带上他,还都不是小角色。从前怎么没瞧出来,这位冷面少将还挺自来熟呢?
谢忱不和他计较,眼中有锋芒一闪,语气渐沉,“哪怕这些都不提,还有最要紧的一样——东海王要是真顺水推舟,反将你一军呢?若闹到最后真启战端,国朝猝不及防,江南路州军战力你比我清楚,即便一日可达东海国境内,可堪一战?还有兵械呢,粮草呢?”
“一时间,不止江南路要乱,多少黎民苍生会受波及,你想过没有?”
“寓微啊,”谢忱沉痛地看了他一眼,“此举都不止是杀鸡用牛刀了,是用火铳,用炸药,一个不当心,就是祸国殃民的下场,即便是为着自己女儿,我也是不赞成的——除非你给我一个好理由,让我确信,方才我说的局面,都不会发生。”
陆寓微沉默片刻,艰涩应了声晚辈不能,“谢公要晚辈下保,那晚辈着实做不到。但龙茂之在晚辈手上,这是三分把握;龙堃这时候送永安郡主来朝联姻,赫然是拖延时日、以足军备的意思,只要拿捏好分寸,东海至多见好就收,不会主动开战,这也是三分;东海王身边有晚辈的人,这又是三分......”
“等会儿,”谢忱骇然望向他,“东海王身边有你的人?连官家都不敢说在东海王身边有人,你哪儿来的亲信?”
陆寓微说是永安郡主。
永安郡主而今得偿所愿,也是为取信于梁王,送出两个可用之人,皆是东海王宫里的内应。虽不是什么位高权重的角色,但关键时刻,也大有用处。
梁王而今乖觉,这事儿没往官家那捅,很明白谁是自己人,只告诉了陆寓微。
陆寓微岔出去言简意赅说了篇永安郡主与梁王的故事,又接着前头的话继续道:“朝廷与东海国形成而今的局面,是积年日久的沉疴,非一日一时之工。晚辈此举,不过顺局势而为。晚辈确实没有十成十的把握,可就算潜藏一点意外与凶险,与晚辈所求相比,已全然可以忽略不计。”
陆寓微顿了顿,放缓口气,恳切喊了声谢公,“晚辈千思万想,臣子要与官家对抗,路太少了,绝没有万全之策。太平时节,官家手中权势万钧,臣子没有分毫还手之力,只有另辟蹊径,方能一战。这不是晚辈愿意看到的局面,晚辈实则也给了官家选择,有更好的方式,可官家不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