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纲有今日之乱,罪不在臣子,而在官家。”
这话叫谢忱心中一动。他也算是看明白了,官家这个人,私德上品性差劲,朝事上也不是大度的人,一味固执己见,相比社稷安定,更在乎手中权柄。在江南路的事务上,他忍无可忍要阳奉阴违,也是因为对官家实在看不过眼的缘故。
谢忱一口将盏中酒饮尽了,终于下定决心,点下了头。
陆寓微心中一块大石头落地,能有谢忱助一臂之力,此事应当是无虞了。他有意宽谢忱的心,提过酒壶替谢忱斟酒,松快说道:“等事态平息,晚辈也不打算回中京了,往后就留驻在江南路,也好常常与谢公作伴。”
第二日清晨,陆寓微便领着两千兵马,浩浩荡荡护送东海王世子回建州。
陆寓微前脚才走,官家后脚便唤人去余杭城内传旨,“找几个人,去将谢郁文给朕带来。”
领头的内侍见官家神色不大好,以为官家要找人出气,大气不敢喘,忙领命灰溜溜去了。才一转身,官家又把他喊住了,牵唇似笑非笑,“态度好些,别将人吓着,朕要那丫头高高兴兴的。”
谢郁文哪能高兴。陆大人此去东海,怀揣着一个巨大秘密,他们的未来如何,接下里月余便能揭晓。嘴上说信任,心中哪能真不担心,这时候还要来敷衍官家,她觉得烦透了。
好在陆大人与他透了底,不出月余,便能逼得官家回銮中京,在此之前,官家就算要揪着她不放,也不能真就在鸣春山上当着谢忱的面让她充后宫,至多只言语上恶心恶心她罢了。
谢郁文一路跟着内侍上山,一路给自己做心理建设,没成想,还是叫官家一句话就给她梗住了。
官家朝她愉悦地笑,“陆寓微同你说了没有?朕叫他断了娶你的念头,朕要你跟朕回内廷的旨意依旧作数。而今陆寓微叫朕遣去建州了,你还是回山上住吧,朕有空便召见你,咱们好好说说话,日后也好一起过日子。”
谢郁文目瞪口呆,几日不见,官家的病是不是越来越重了?真就自说自话到了这个地步,还要和她一起过日子,什么玩意儿!
她忍住翻白眼的冲动,勉强维持体面地拒绝他,“官家,想必父亲已经同您说了,民女品性不端庄,性情不贤淑,实在没有那个本事去内廷伺候官家与圣人娘娘......”
“朕瞧着你本事大得很,”官家毫不留情地打断她,“谢家一大摊子家业,都叫你打理得甚好,这么有出息,还叫没本事?省省吧,装傻那套,在朕这里不顶用。”
谢郁文不怵他,坚持道:“那不是一回事。民女不过有些雕虫小技罢了,谢家处江湖之远,还能勉强糊弄,而内廷在庙堂之高,天底下一等一的尊贵之处,民女微末伎俩,实在上不了台面。”
官家长长“噢”了一声,竟像是真听了进去,问道:“那你说说,你会什么?”
“民女就会看账,然后......”
官家不等她再说,当即一拍巴掌,喜上眉梢,“看账好啊!朕就想找个会看账的。”
......呃?
谢郁文不由抬头,讶然朝官家望去。他今天怎么这么不对劲?她暗自嘀咕,受刺激了了么,这劲头,同山脚下杵村头化缘的那个王大傻子一模一样。
她迟疑问道:“官家的意思是?”
官家慢慢敛起笑,又高深莫测地瞧着她,仿佛刚才那会儿的傻样只是她的错觉。只听他说,“朕要微服去一趟建州。东海王与外洋货商走私,在朕眼底下搬空朕的国库,朕要去查他的账,就缺个会看账的,你既然有这本事,就跟朕一道去。”
真是一个接一个惊雷,谢郁文没防备,一时无话可说。官家也不等她反应,兀自继续说道:“别费口舌了,朕知道你要说什么——做什么偏要你去,户部官员为什么不去,为什么要微服私访——你听好了,不为什么,就因为朕乐意。你不是不愿入宫吗?便随朕微服出行,去趟东海国,将事情料理清楚了,回来后朕只当先前的事没发生过,你爱去哪儿去哪儿,朕都随你。”
信息量太大了,谢郁文心中一团乱。官家要去建州?那陆大人的计划怎么办?官家是不是察觉出了什么?该怎么知会陆大人?
至于官家说的什么去查东海国的账,回来还能放她自由,她是一个字也不信。看什么账啊,就算真有那么回事儿,账本都在东海王府里藏着呢,上哪儿去看?他官家还有穿墙入户的本事?这不逗呢么!
一团乱麻,头一样担心陆大人,紧接着更担心自身。要是官家真的开始怀疑陆大人,那么形影不离地将自己带在身边,便是个筹码,她万万不能自投罗网,回头叫陆大人为难。
可若不去......官家真就能放过她吗?而且陆大人一无所知蒙在鼓里,她若留在鸣春山上,更没法给陆大人警醒。
心思千回百转,谢郁文几乎要站不住,强撑着定下心神,只好先将官家敷衍住了
她摆出困惑神色,问道:“官家,民女有一事不明白。民女愚钝,可也听说朝廷与东海国一战在所难免,既然如此,东海王是不是真与外洋走私,是不是有明账白纸黑字地证明他有罪,这还重要么?官家何必还要以身犯险,亲往东海国走一趟,这岂不是多此一举?”
第75章
听见她有理有据地提异议,官家“嘿”了声,笑得嘲讽,“瞧瞧,多伶俐的人啊,还一味藏拙,有必要么?”
饶有兴味地看着她,她的惶恐不安仿佛叫他愉悦。官家也不多解释,由着她独自踌躇,好半天,将手里一杯茶嘬完了,耐心也耗尽,重重将茶盏往案上一撂,漠然启唇喊了声谢郁文。
“给个准话,去还是不去?朕不为难人,要是不愿意,也随你,等朕回来,一道随朕回銮中京就是,这事儿没得商量。”
就这还叫不为难人呢?谢郁文没忍住,嘴角一扯,大约是漫出了点儿轻蔑来,就这么一霎眼的功夫,竟也叫官家看进了眼里。他立时比她更显得轻蔑,“知道你不喜欢朕,你放心,朕也不喜欢你。把你收进内廷,绝不是朕看上你了,舍不下你的缘故,别上赶着抬举自己——好好在内廷发挥你的能耐,但凡将内廷打理得好,朕也不强你伺候枕席,等到了年纪,朕自然放你出宫,不多耽搁你一天功夫。”
真行,这下是彻底撕破面具,装都懒得再装了。
其实他摆出这副真小人样儿,谢郁文反倒更看得过眼,就是为了一己私欲罢了,扯什么仁义道义?那日他在爹爹面前一口一个“朕会对小娘子负责”真将她恶心坏了,现在这样倒好。
谢郁文心平气和地朝官家点头,“那敢情好。君无戏言,民女记下了。”
这篇话还叫她听出了些旁的意味,官家言之凿凿,听上去连要她在内廷具体干什么活儿都已经盘算好了,就这么的,还能真由着她选?若是陆大人那处不能成事,她定然逃不了入内廷的下场。
为今之计,只有跟着官家微服去建州,一路上寻机与陆大人搭上信,紧早循势伺机而动。
困在鸣春山上注定是死局,不出去一搏。
她打定主意,应下官家的最后通牒,淡然说好,“民女愿为官家效力。”转头就殷勤地问,“我们什么时候启程?”
官家像是早料到她会答应,见她甚至有些急切,也不知道是在为谁着急,心情又莫名糟糕。没太好气地冷哼两声,“白日里点眼,入了夜便走。”
谢郁文“哦”了声,转身就要告退,“那民女去和爹爹打个招呼。”
“用不着,”官家示意人拦她,“谢忱那儿朕会替你周全。打此刻起你就待在朕眼前,别乱走动,到了时候就启程。”
大概是怕她走漏风声吧,可以缚住她的手脚,可爹爹在余杭根基深厚,官家不敢冒这个险。
谢郁文知道此事没商量,也不作无用功,径直挑了个远离御座的角落坐下。无事可做,只好托腮发呆,默默为路上的事盘算。
官家满意她识相,也由着她放肆,自顾自批阅呈文。可今日不知怎么的,公文上整整齐齐的字儿都像是虚浮着,扭过来扭过去,眼里分明瞧得透透的,可脑海就是空空,一篇话囫囵扫到后头前头尽忘,好半天都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官家烦躁得很,砰的一声将公文拍在桌上,抬眼四顾。罪魁祸首正端坐在窗下呢,闻得声响肩头一抖,怔怔转过眼来茫然瞧他,视线遥迢在半空一对,脱口说官家您干嘛呢。
那模样,俨然还将自己当这鸣春山主人,嫌他吵着了她。
官家越看越烦,随手就抄起道文书朝她用力一甩。好歹他从前也勤于骑射,臂力惊人,这一下,险将尚没拆封的厚重文书摔在她脸上。
莫名其妙!谢郁文闪身一避,讶然朝官家一扬眉,这怎么又发火了?
官家的表情厌弃极了,指使她将文书拾起来,“闲得发慌是不是?上前来,给朕读公文。”
好家伙,真将她当宫女使啦。
谢郁文心思不在这上头,便不耐烦与官家置气,漫不经心地拾起奏表往御前走,一面想着,官家这没头脑犯起冲的腔调,与原先的梁王还真像,而且听说近来梁王那祖宗被陆大人调理得很上道,颇有些省人事的苗头,反倒是这位自诩有出息的爷,像是怠懒伪装,越活越回去,假以时日,这兄弟二人间的情形,倒有些意思。
她戳在御前站定了,拆开实封,清清嗓子开始诵读文书上的内容,“永平三年五月初五日,署理江南路转运使臣张昉谨奏:为恭谢天恩,伏念臣庸愚下质恭膺宠命*......”
官家另执一份文书阅览,她体谅官家一心两用,特地字正腔圆地诵得慢悠悠。
官家听那清越婉转的声口拖得老长,满以为她故意戏弄,登时气不打一处来,一眼火气横过去,“你成心气朕是不是?念重点。”
他越生气,她越要笑,为这种人气着了自己不值当。谢郁文没所谓地摊手耸肩,笑眯眯道:“回官家的话,民女自小读正经书就不大用功,文书又写得诘屈聱牙的,民女看不大明白,真不知道哪里是重点——说不准底下大人们闲笔中也费心藏了微言大义呢,官家说是不是?”
谢郁文边说着,边泰然将那文书又装回实封里,末了端正搁在官家眼前,“若耽误了国事,民女罪过就大了去了。御前文书民女还是不窥探了吧,求官家饶过我。”
官家气咻咻瞪她,眉眼拧成一团,“谢郁文,你长本事了?哪来的胆子违抗圣意?”
“民女为官家着想啊,”谢郁文还是那不走心的样儿,放完了文书甩甩手却行两步,“官家何必强人所难呢,知人善用才是明君,您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官家沉下脸来,“谢郁文,你犯不着明里暗里讽刺朕——强人所难,朕不许你嫁陆寓微,你心里怨朕是不是?别来这套,以为忤逆两回圣意朕就不耐烦看见你了?谢郁文,你死了心吧,哄朕收回成命,门儿都没有。”
这话又是怎么说的呢,谢郁文终于笑不出来了,觉得困惑。她原没那个意思,官家偏能听出讽刺,敏感多疑,又喜怒无常,这不是人到中年才有的毛病么?
这茬没法接,谢郁文侧头消化了半天,只得寻旁的话搪塞他,“官家,民女与您打个商量行不行?”
官家余怒未消,还想叱她,可那双静水流深似的盈盈妙目冲他眨巴,生生怼着他将话咽下去,阴着脸憋出句何事。
“您别老这样直呼民女名字成不成?虽说民女贱名,打您嘴里说出来就和镶上了金边似的,可民女听着实在惶恐,回回都要抖三抖......既然民女要随官家微服建州,一路上难免与官家打照面,民女只求官家开恩,”她思忖着,“官家称民女‘谢氏’便成了。”
官家每回直呼她名字,谢郁文真是觉得别扭,恨不得将耳朵堵上,浑身透着不舒坦。按说不该这么矫情,可也正如官家所言,她存了份放肆的心思,若能将官家惹恼了,一路上只当绑了个人质,没事别像眼下这样寻她消遣,那也算是意外收获。
官家直叫她说得一愣,匪夷所思地问:“怎么着,朕喊你名字,你还委屈上了?”说实在话,直到她提起这事儿前,官家自己都没意识到原来一直在直呼她闺字,要说不妥当,是有点儿,可谁让她闺字这样出名,还是他的错了?
他冷笑,“你可着满朝去问问,朕几时耐烦记得一位臣工家的小辈名字?朕叫你名字你该当是荣宠,你倒还有意见了,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不准便不准吧,谢郁文曼道了声不敢,便垂下首来肃立着。官家看她沉静不语那样,满心烦躁却愈盛,几乎要与酒宴那夜叫人下了药时不相上下。
虚火烧着五脏六腑,政事是办不下去了,索性撂开手。官家半个身子陷在圈椅中,恶狠狠盯了谢郁文两眼,忽然有些心虚,又调开视线,去瞧外头的深深浅浅的碧翠景色。
可也没心情,视线四下里溜了一圈儿,最后不由自主还是落在她身上。好在她低眉顺眼的,他再放肆都不会叫她察觉,否则自己这样,不知又要惹出她怎样奇怪的奏对。
要抒解只有一条方儿,可她在近前,还是他亲口不准她离开的,没料想竟是作茧自缚。正打算要说去更衣,谁知她竟然听见他心声似的,倏忽抬起头,巴掌大一张脸上扯出点儿轻灵笑意,“官家,民女求个恩典去更衣。”
他像叫人撞破鬼心思一般,唬了一大跳,胡乱摆手就由她去了,临走还记得传来两个内侍看住她,“不许乱走,不许与旁人说话,不许耽搁,完事儿了就回来。”
这就是圈禁啊!谢郁文笑得没脾气,转身的一刹,笑意就立时垮了。
她磨蹭了又磨蹭,可两个内侍看得紧,本来也在仍在官家的院子里,她压根儿没法递出消息,只好又不情不愿地回了御前。好在这往后,官家都没再闹她,容得她安生在角落里坐着,甚至还好心赏了她本书,好让她打发时间。
......等等!
《三礼注》,这什么玩意儿?
让她看这个,不要一炷香的功夫,她就能去会周公。
官家自然是有心嘲弄她,在御案后头不时窥上两眼,见她恼火地将书册翻得哗哗响,心中终于有些畅意。
可没叫他得意多久,就见她书也不翻了,皱着眉头左顾右盼,不时抽着鼻子嗅两下,像只绒绒的小狗。
官家心有不祥预感,斜睨着她问,“谢郁文,你干嘛呢?”
她又往窗外眺,听他开口,甚至站起身来朝他的方向循了两步,小声嘀咕,“这也没见有石楠花啊......”
官家立时明白了,心头大跳,一时窘得几乎要坐不住。唯恐她再靠近,他只好虚张起声势,厉声喝住她,“谁准你动了?给朕站住!不许再靠近了!”
他声量忽地翻了两翻,谢郁文更见惊讶,到底没动了,可还是瞠目朝他望过来,“官家,您真没闻着石楠花的味道?奇了怪了,方才还没有的,一会儿的功夫打哪儿来的?这怪味道,难道还有谁拿它做香囊么......”
她还在那儿絮絮叨叨个没完,官家却快崩溃了,这辈子没叫人这样逼问过。她犹自不觉,一会儿功夫又纳罕问,“官家您热啊?怎么一下子脸红成这样?要不要民女替您宣太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