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人命,他却只字不提。掌柜的临终前的神色在眼前浮现,谢郁文心头一抖,阖眼忍住喘息声,“官家圣心自有定夺,不该由民女置喙。”
她始终平波无澜地应对,官家倒不太满意似的,声气又不怎么好了,“谢郁文,你别阴阳怪气地和朕说话,朕知道你心里怨怼——朕早和你说了,此趟微服是军国大事,哪能由得你胡来,乱了大计?朕再与你说一次,别想着与陆寓微通风报信,也别打什么歪主意,就在朕身边安生待着。朕忙得很,没工夫再来料理你,你听明白了么?”
好得很,谢郁文在心中冷笑,就该这样,都撕破脸皮了还装什么和善?官家朝她横眉冷眼没好口气,她反倒觉得对路了。
心中这样想,脸上的笑却愈发乖觉,整个人仿佛没一点脾气,仰脸朝官家点头,“官家放心,民女记下了。”
◉79、第一更
今日的车程显较昨日坎坷些,大约是慢慢行到了山势起伏的地带,颠簸起来,比昨晚更不好受。
走了估摸有两个时辰,一行人在临近街镇上停下歇脚,谢郁文皱着眉头跟下车,没走两步,胃里猛地翻腾上来一阵恶心,一时连仪态都顾不得了,揽住头发就弯下腰,往路边好一通吐,好半天直不起身来。
边咳嗽边漫不经心地想,她身子骨好得很,什么时候有晕车的毛病了?一定是叫官家给恶心坏了。
完事儿了慢慢抚着胸膛起身,随手将头发往后甩,满不在乎地一抹嘴角。她这辈子就没这么狼狈过,旁人眼里完美的天边月,转眼间就一落千丈地跌落尘埃里。可全无形象地吐了一场,倒身心整个舒畅起来,有种奇异的扎实而泰然,一无所有后一身轻,时刻能无所顾忌地奋起反扑。
爹爹说得不错,女孩儿最要紧的品性不是什么纯洁啦知礼啦,而是坚韧。她不是什么娇弱名花,她是凛冽风霜压不夸的芦苇。
谢葭葭你得支棱起来。她想攥拳头给自己打气,一缩手,才想起来掌上还缠着纱布呢,疼得倒吸凉气,鼻子眼睛不由缩成一团,眯眼皱眉的一瞬,眼神却好极了,一眼扫见对过酒肆的背街处,分明是官家正侧身听人说话。
谢郁文心中一凛。那人只作布衣百姓打扮,显然不是一路跟随的禁卫。
说是微服出巡,实际他始终在同外头人传递消息。
顿时有灵光一现。可这回学乖了,绝不会轻举妄动。她踅身往回走,一步步走得缓而稳,垂头袖手走进酒肆,挑了张不起眼的桌子坐下。
自然有首领内侍安排妥当,谢郁文闲散等着,面色恹恹,一行人也没一个上来同她搭话。不一会儿官家回转来,径直在她同桌坐下,默然吃了两盏茶,又问她,“身子不爽利?”
谢郁文摇头说没有,拈起很淡一抹轻笑,“清早没吃东西,胃里泛酸水,垫垫肚子就好了。”
官家吃不准她是不是又绵里藏针地暗讽他,一下没忍住,尖酸地“嗬”了声,下意识就要给她怼回去,“泛酸水儿?别不是有身子了吧——陆寓微那小子,人前冠冕堂皇,背地里原也不是什么正经人。“
谢郁文已经习惯了官家毫无预兆地翻脸,但这话实在太过分,脸色一沉,“空口白牙的,官家做什么侮辱人?您是天子,合该做万民表率,这话您觉得合适吗?”
她急了,官家反不计较,只抬眼迅疾一顾,眼神警惕,低声告诫她,“人来人往时嘴上留神,别露了馅儿。”
不要她称官家么?她没好气,无所谓地点点头,“都听周大人的。”
官家像是呛了下,迟迟应声,“那也行......哎,你能不能吃惯辣的?“
能不能吃得惯,也由不得她挑拣,谢郁文举箸,就近夹了一筷子什么玩意儿,面不改色往嘴里送。饮食口味讲究因地制宜,山中湿气重,多食辣菜温气祛湿也是理所当然......一个念头没转完,却猛地摔筷子掩嘴咳嗽起来。
呛啊......大意了,只以为是芥子酱,没防备竟是蜀地花椒,小小一颗咬开了霎时蹿起千层热浪,从舌根喉头往气管里呛。
官家不由停箸,俯身在她地上拍了拍,拧着眉头无语道:“不能吃就不能吃,怎么什么事儿你都要逞强?”
谢郁文咳完,回过身直灌茶,喝痛快了才冲他摆摆手,眼里还朦胧蕴着点儿泪,“不是,就是吃得急了。”
她吃饭其实不怎么挑口味,打小吃的都是最精细最讲究的东西,没机会体验什么叫难吃,偶尔在外头尝一顿,也只觉得新奇。
大约是为隐匿身份吧,官家这一路都没往驿馆停留,只挑民间经营的酒肆客店歇脚,也没多考量,只简单往远近最贵的那家去。民间生意凭本事竞争,能要最高价,品质通常都不差。
所以除了呛到的那一口,谢郁文吃得还挺满足,不紧不慢地吃到九成饱才停下。连官家都像是怕了她,每样菜由着她先吃,眼神变幻莫测,看着她吃够了,他才动筷子,却也没能影响到她的胃口。
直到拿着茶泰然水漱口时,她才恍然大悟,什么怕了她呀,官家是拿她当试膳的宫人,拿她试毒呢!
等官家用完,一行人便起身离开。立在檐下等人牵车马的当口,谢郁文瞥见街对面有个衣衫褴褛的女子跪着,一手揽着个八九岁的小女孩儿,另一手倚着杆幌子,幌子上没别的,一面写着个“鬻”字,一面写着“人”。
她看不过眼,走过去在那女子放了个银锭,唯恐官家又存疑心,特意侧身对着他,不过朝那女子笑了笑,一声没吭便往回走。
来来回回间,官家的目光一眨没眨黏在她身上,犀利警觉跟隼鹰似的。得亏她坦荡,一点儿没小动作,熙熙攘攘的街上也不好发作,官家总算没收拾她,只是带着浓重不悦地“哼”了声,“谢郁文,朕怎么没瞧出来呢,你还有副颗悲天悯人的菩萨心肠?朕的话你听不明白么,能不能安分些,别给朕惹事?”
要她别说漏嘴,自己还一口一个朕啊朕的,真不知道能糊弄得过谁。谢郁文暗嘲,口气却和缓着点他,“周大人......您不知道,我家中有两个侍女,从小和我一块儿长大,感情很好。一名叫徐徐,一名叫冉冉,是爹爹早些年在官道旁捡回来的弃儿。战乱年间民不聊生,父母弃儿鬻女,实属无奈,可而今天下大定,若还有人迫不得已卖儿女求生......”
她没往下说,说出来怕又叫旁边这人跳脚。官家哪能听不明白,恼怒道:“你的意思,这都是朕......都是我的过错?”
谢郁文摇头,“此地偏居群山间,民风大约彪悍,中京城遥迢得摸不着边,况且周大人才管了几天事?我的意思是,您往后可以查查此处的父母官。”
她说得挺诚恳,理也不歪,官家只得悻悻回了句用你教,别开脸去,心中却真顺着她所说盘算起来。
又开始赶路。日头照得暖,吃饱了饭越发叫人打瞌睡,这下两人都不太做声,各自窝着一边儿车厢犯迷糊。
谢郁文就快睡着了,忽然间,像是赶车人猛地一抬辕,马车迅疾收住前进的势头,里头的人几乎被颠上车顶,前仰后合间霎时便清醒了。
谢郁文却眼神一亮。
果然来了。
官家很快坐定,警醒出声:“怎么回事?”
“官家......”首领内侍勉强停住了马车,惊魂未定的声音犹在发颤,“有,有贼人......”
贼人恰如其分地熟练喊出台词,“里头的贵人别慌啊,想留命,留下盘缠就成啦!”
标准的一口官话,放之四海而通用,也不用担心叫人听出来历,大约是山贼的基本职业素养吧......命悬一线的关口,谢郁文还能四下里神游,官家却没她这份闲心,微不可查地将车帘牵出挑缝儿,凝神往外瞧。
谢郁文也瞧了点儿边边角角的——好大的阵仗!正前方便乌泱泱地围了几十号人,将山道拦了个严实。领头的几个骑马,间或杵着几个弯弓,也不知道两侧及身后还有没有埋伏。
看完外头,又收回眼神看官家,只见他扯在帘子上的那只手青筋凸起,不知道是惧是怒。谢郁文作出怕极了的模样,喃喃道:“怎么会这样......”
官家瞥了她一眼,低声喝止,“别出声,”目光往后扫,示意她靠后,“安生坐着,自有朕在。”
官家没将她拖出去祭天,还想着要冲在前面,这倒是出乎谢郁文预料。可没容她再说话,山匪头子又欢快嘹亮地发话了,“倒是给个准话啊!要钱要命?贵人们要是再不出声,爷爷我可就放箭啦!”
天子近前禁卫自然个个是万里挑一的好手,装备精良身强马壮,可敌不住人数差太远。八个禁卫早将官家所在的马车团团围住,任山匪头子如何挑衅,也不敢轻举妄动,只等官家令下。
官家却端稳坐着没动,似乎还在等待什么,只隔着道帘子,暗暗朝车前的内侍背上叩了叩。首领内侍会意,立刻扬起嗓门儿拖延时间,“唉,唉诸位英雄且慢......我们郎主这是回乡会亲来了,周身没什么现银,但车里压着不少绫罗绸缎,今年织造局的新样子,还值不少钱,英雄们稍待,小的这就拿来孝敬......”
首领内侍尖细的声音颤巍巍的,硬要扬起声量来,更显得那嗓音破碎而诡异,才没说两句,那山匪头子便乐不可支,“嘿哟”了声抚掌大笑,“好得很,还是位公公!爷爷们这是逮着条大鱼了,哪儿来的官爷啊?”
笑声爽朗还没散呢,那山匪头子身后便飞出支箭,又准又狠地钉在当前的车壁上,离着那内侍的肩头只寸余,力量之大,半个箭头赫然就要抵上官家鼻尖。
官家还算是个好样的,箭头都猝然射到门面了,却还跟没瞧见似的,一动没动,只警惕觑着缝隙,留神外头的动静。谢郁文只怕他莽过了头,不由轻声提醒他,“您往后退点儿......”
“闭嘴。”官家一只手闲着,想都没想就反手往后一伸,长了眼睛般精准捂住她的嘴。
......
谢郁文猝不及防,惊得眼睫直抖,连忙往后一缩逃开了。得,她这才恍然想起官家好歹是军营里长大的人,打小跟着先帝打天下,这点阵仗,在他眼里或许真不够瞧的。
山匪头子见说不动,也没二话,扬声示意人放箭。刹那间漫天都是唰唰的羽箭与兵刃相接声,八个禁卫当真勇武,身影翻飞间愣是没叫一支箭射在他们的车壁上。可这哪是长久之方,一轮过后有短暂的停歇,随后又是第二轮箭雨。
身后的山匪似乎也开始动了,听来起码也有十好几个,围住两个禁卫缠斗。禁卫数量太少,即便能以一敌十,也禁不住这样消耗,终于有两支箭穿防卫,“噌噌”两声,一左一右刺破马车。
这山匪声势也太足了,谢郁文在心中哀叹,统共十一个人的队伍,生生召集了百来号人下手......真看得起他们啊!是她那锭银子的饵下得太足了?
◉80、今天第二更
两支箭来得突然,还是惊了她一跳。官家闻得动静侧过头来,“没多大事儿,别怕。”想了想,百忙之中甚至分出手来,绕过她肩头,将她整个儿环在怀中,闷声道:“再等会儿。”
官家这做派,又将她整不会了。别啊,她才不怕呢!她心中有谱得很,您这是干嘛?
还得装怕,不然又叫他起疑,只好耐住性子僵着,胳膊腿儿分毫不敢动。外头又是一轮箭雨,攻近马车的越来越多,禁卫们似乎力渐难支,依稀能瞧见包围圈越来越小,几乎要紧贴在马车壁上。
山匪们渐渐聚到一处,专心从一处攻破最后的防线。几个领头的已经不动了,见局势已定,只在那儿叭叭叭地得意吆喝,“我说贵人们!何必呢?多大点事儿啊,钱财也不能比命重要是不是?爷爷们不过请贵人里指缝儿里漏点罢啦,干嘛揪着这点小钱不......”
一个“放”字还没出口呢,只见官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猛地抬起窗子,就从那狭小的缝隙中往上丢了个什么物什,然后“砰”一声巨响,那玩意儿在空中炸开,紧接着,更密的箭雨骤然从天而降,却不是朝他们的方向。
官家这才全然松懈下来,大大地扯开车帘,朝那群因忽然间身陷围剿而手忙脚乱的贼匪们恶狠狠出了口气,“吃了熊心豹子胆的反贼!就这等乌合之众,还敢打朕的主意?”
谢郁文觉得官家这感慨发得没头没脑——人家山贼还觉得无辜呢,本来只想干一票地主家的傻儿女,结果却惹上了天字第一号阴险人渣,他们找谁说理去?
官家却一副自我感觉良好极了的模样,意气风发地走下车去,非得近距离看看反贼的下场。谢郁文闹了这么一大出,也就是为了这一刻,忙跟下去,定睛打量从天而降的援军。
援军是从山道两侧的密林里现出身形的,官家与禁卫捱了这么些功夫,只为诱山匪收紧阵型,好让援军一下子包圆喽。援军也就百余人,半个营的规模,不知道前后还有没有侯着旁的。看甲胄,不是禁军的服制,也不是余杭城里见惯的江南路州军,可零星飘来的几句将士对话,声口却实实在在是江南人没跑的。
江南路的驻军除了余杭城外,那便只有......
谢郁文一个念头没转完,官家却转过头来,眼里露出不赞同,“你出来干嘛?回去待着。”
就在官家转头的这当口,谢郁文越过他的肩头,恰瞟见在那堆负隅顽抗的残余山匪中,一支利箭在弦上蓄满了力,霎眼间就直冲官家胸口飞来。
谢郁文直愣愣看着那支箭。如果他此刻死了......有巨大的惶恐夹缠着丝丝庆幸,似滔天海浪般要将她淹没。可太快了,根本来不及让她辨别与思考,电光火石的一瞬,本能的意识跳过理智,牵起她双手一推,将将把官家往一边拂开了。
时间与所有感官仿佛都在这一刻放慢了。谢郁文看着官家眼中的愕然无限放大,愤然朝山匪的方向望了一眼,又迅疾转头奔向她。离得近了,官家脸上的不可置信更明显,还掺着点惊痛。其实谢郁文自己也惊讶,想要苦笑,可一牵唇,箭镞极速旋转着直往她左肩绞进去,势大力沉的一箭,逼得她踉跄后退。
剧烈的疼痛立时占领了她所有的神识......还有官家烦人的吆喝。
同时伴着他张牙舞爪的大脸,“谢郁文!你是不是傻?你有毛病啊,朕用得着你来救?”
好吵......谢郁文觉得快睁不开眼了,可官家还在高声叨叨咕咕,大概是她迷糊透了,他的声音听起来都是颤抖的,“你看着朕......朕命令你看着朕!不许睡,听到没有!”
眼晕......官家的脸直打晃,晃了好一会儿,谢郁文才意识到官家是在狠命摇她。你有病吧......恍惚间兴许嘴上没把门儿,就这么吟出了声,官家直凑近,耳朵往她唇上贴,“你说什么来着?”
啊!他听见了......谢郁文赶紧换了口气,说你别摇啊。官家竟然听了她的话,真不摇了,可一手却从下头抄着她的腰搂住她......又是这个姿势,嘶,谢郁文厌烦得眉头紧锁,费劲力气扭着身子想避过,却是徒劳,连手臂都动不了......
他又在大呼小叫,“谢郁文!你别动弹啊,你什么毛病?哎哎,你怎么还动呢!不准动,嫌命长啊?胳膊还要不要了!”
官家俯下身贴近她,谢郁文嫌弃地撇过头,却感觉肩头一凉......哎!人渣你往哪儿碰呢!她疼得都恍惚了,这会儿却还运起所有残存的力气冲他喊,“你干嘛!放,放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