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郁文又往左肩指了指,“瞧见没有?我这一箭就是替他挡的,结果呢?不说他该念我的好,总能尊重一下我的意愿吧?可他不,你没瞧见,晌午我箭镞还没拔出来呢,他又开始威逼利诱我嫁给他了,还趁着我没力气反抗,动手动脚的......”
她勉强顿住,没再往下说。不能再想了,一提到官家,怨愤之情就没完没了,再耗下去得坏事。谢郁文直朝庾娘摇头,“总之,那不是个好人,你留点儿神,可别被他诓骗了。”
庾娘露出点诧异来。不为别的,只是她说这些话时,眉飞色舞恨得牙痒痒,终于有了点儿这个年纪的小女孩儿样,而不是端着声气和人谈条件。
庾娘不疑有他,想了想,心中了然,“小娘子请我帮的忙,是要助您从那位公子手下逃出去?”
谢郁文说正是。
庾娘没再多话,知道她心志坚定,旁人说什么都无用,只将来时所见道与她听,“此处在寿昌城外的镇子上,唯一的一家客店,规模不大,但凡你这里有些大动静,左右立时能听见,小娘子要出这道房门,便不容易。”
“小娘子适才问我会不会骑马,是想我带您骑马逃走么?正巧,早前我是叫那二位大人从马厩那头的后门上带进来的,我偷摸瞧了眼,马厩里牵的都是一等一的良驹,便是在军中,也算上品,我带着小娘子,一夜行百里绰绰有余——可没有用,后门上有那位公子的手下看着,身强体壮披甲佩刀,您如何能蒙混过去?”
谢郁文却没顾上那些,只惊喜问:“庾娘,你答应帮我了?”
庾娘微微一笑,“您是谢家未来的掌门人,在江南路谁敢不卖您的面子?有您做我的后盾,我这辈子都不愁了。一夜凶险换一世平顺,多划算的买卖,我有什么理由不答应?”
倒与她在商言商的口气如出一辙,谢郁文知道她这是暗戳戳点她呢。漂亮话也分人,年轻女孩儿带天真笑脸说油腻的好听话,对谢家惯常打交道的那些中年富商,算是一招必杀技,可对着庾娘这样有主意的姑娘,心里和明镜儿似的,却过犹不及。
谢郁文有些不好意思,“对不住,我方才不是那个意思......”
庾娘不以为意,说不碍事,“说出来您可能不信,我在家时就听说过您,曾经也感慨,女孩子家能做到您这个份上,叫人羡慕又敬佩。我虽痴长几岁,像您这么大时,和我爹学医术却不怎么上心,一心想着女孩子总是要嫁人的,费那些力气做什么?直到我爹急了,成天愁苦没人继承衣钵,闹腾着要去纳妾生儿子,我这才下了决心......总之,今日能帮您一把,我自己愿意。”
后头还有这样的故事,只是这会儿没空深谈了,谢郁文只爽利点头,“那说好了,等渡过今夜这一劫,庾娘您有什么难处,尽管和我说,谢家管您一辈子。”
关键还是今夜这一劫如何渡。谢郁文慢慢能坐起身来了,请庾娘将榻前的烛火移到外间去,又搭着她的胳膊,在房里抹黑走动了一圈,觉得恢复得还成,便挨到窗前去,也不敢支开,只戳破窗纸朝外望。
真巧,窗户正对着后院,借着院中两盏灯,马厩里的情形能依稀瞧个大概。果然见得一名禁卫守在后门上,其余空无一人。
谢郁文心里有了一半的谱,轻声问庾娘:“你是大夫,出诊应该带了药箱吧?里头都有什么药?”
庾娘理会她的意思,摇了摇头,“即便有药,大夫也不会随身带蒙汗药,更没有那种往帕子上一捂就能叫人晕过去的玩意儿——那都是话本子里瞎写的。”
谢郁文被她看穿,也不气馁,想了想又问:“那有没有那种熏起来特别有刺激性味道、一下就叫人觉得有哪里不对的药?”
那倒是不少。庾娘问:“小娘子打算如何办?”
谢郁文冲她耳边细细说了一通。庾娘听罢,思忖片刻,觉得可行,往案上去点了炷香,“就按小娘子说的办,一炷香的功夫,我与小娘子在后院里汇合,若事有不协,您将火烛移到窗前,我便知道了,只回房中与小娘子再做打算。”
谢郁文握了下庾娘的手,“你要小心。”
庾娘转身走了。谢郁文挨到房门后,小心听着外头的动静,果然听庾娘转过走廊,同看守的禁卫说要去厨房替小娘子煎药,但少了两位药材,需大人想法子。
禁卫是做不了这个主的,势必要去回首领内侍,首领内侍能办便看着办,办不了的再去请官家命。
谢郁文赌的便是这禁卫去请命的当口,她门前便没人了。
晌午的时候她朝官家撒了个娇,好处是今夜歇脚的地方从寿昌城里临时移到了城外。别小看这十里地,差别可是海了去了,一则是没有城门与宵禁,小镇说白了就是个定点儿摆集的地方,城墙都没有,哪来的守门人?夜半时分一匹马拐上官道就能走脱,便利得很。
二则就是临时换了地方,守卫势必就不那样齐备。圣驾在外,八个禁卫的班子看似简陋,真要办起正事,其实也有套精简至极却有效的章法。八个禁卫分作四班,一夜中轮流有两人去歇息,剩下六人,四个护卫官家,一个看守她,一个在后门上。
眼下换了个小客店,压根儿没那样多角落要守着人,官家房门前直不隆冬就一条道,连扇后窗都没有,从房门口三两步走到尽头,就是客店正门口。可四个护卫的规格却是不许减的,只得尽堆在窄窄一条过道里大眼瞪小眼,于谢郁文这处而言,防卫无形中倒轻了。
谢郁文猫着腰候在房门后,一边小心地活络着拳脚。此刻见一切如她所料,知道是时候了。
庾娘早往后院灶房的方向去了,谢郁文朝案上一望,见一炷香燃剩了一半,再不犹豫,将那扇没掩实的门轻轻推开一条缝隙,一闪身出去,弯腰闪过官家那侧的走廊口,快速往后院疾走而去。
其实身子骨还是没好透,几步路跑得心慌气短,她是凭着一股子信念,吊着一口气在强撑。后院里西边是马厩,她掩在棵老树后头,静等庾娘来牵马。忽然鼻子一哆嗦,一股子浓烈刺鼻焦味呛进来,谢郁文忙掩住口鼻防着打喷嚏出声,心中却一喜,知道庾娘是得手了。
庾娘远远在灶房后头燃了味什么药材,守后门的禁卫这时候也闻着了,生怕有异,便循着味儿去查探。谢郁文眼睁睁瞧着那禁卫从老树前走过去,离她也就两丈远,心咚咚直跳。好在那禁卫丝毫没往四下里留神,径直绕过尽头那间耳房,往后面去。
那禁卫前脚刚走,庾娘后脚便闪身出来,直奔马厩,牵出那匹离后门最近的马,又熟练往那马脑袋上安抚了两下,马真就顺从地没出声。
谢郁文瞅准了时机去开门,一边示意庾娘赶紧往外走。庾娘牵着马到门外,翻身利索跃上马背,一面对谢郁文伸出手,“一只手能不能行?”
谢郁文才要攀着庾娘的手上马,余光却瞥见后门还大开着,一拍脑门对庾娘说你等等。得将门掩上,谢郁文边想,便颤着身子往回跑,少了匹马一时半会儿还瞧不出来,可要是门开着,等禁卫回转来,便一切都露馅了。
她奔至门前,才要去关门,一抬眼却如五雷轰顶——那禁卫竟不知何时已经回来了!
两人四目相对,禁卫眼中的诧异不比她少,呆呆望了眼她,又跃过她的肩头往后头瞧,见先前那医女只身骑在马上,立时什么都明白了。
谢郁文腿一软,就这么跌在了地上。
完了!完了!她连连哀叹,这回是没救了,行差踏错一回,还能去中一箭迷惑官家,眼下第二回 ,那个人渣,又会降下怎样的雷霆愤怒?
谢郁文绝望地阖上眼,又会当着她的面杀人吗......忽地一个激灵,庾娘!不能带累了她!连忙强撑着转身,扬声就要朝庾娘高喊快走。
谁知这时候,那禁卫却倾身扶了她一把。
谢郁文愣怔回头,这样近,这才瞧清楚了,这禁卫不是别人,正是昨日那个守在她门前、受她连累险些被官家一刀下去割了耳朵的那个。
禁卫牵着她没受伤的那只胳膊,扶着她站定了,这才放开,退开两步,垂首轻声道:“小娘子一切小心。”
说罢,竟头也不回地走了,主动关好后门,再没一丝声息。
一个个转折来得太突然。谢郁文呆立在当场,一时转不过弯来,直到庾娘着急出声喊她。
谢郁文再不顾上其它,忙回过身,手忙脚乱地攀着庾娘的胳膊上马,在她身前坐定。
马儿撒开蹄子飞驰而去,谢郁文仍惊魂未定。庾娘还算熟门熟路,不多时,便策马拐上官道。夜风刮在面上,满头凌乱青丝飞舞,一点儿不舒坦,可那间小客店、那个可怕可恶的官家都在点点远离她,她心中太痛快了。
谢郁文长长出了口气,回过神来,先对庾娘道了声谢。
庾娘问:“我们刚刚是不是被发现了?”
谢郁文也没想明白。这算是怎么回事儿呢?那禁卫先前因她受了官家责备,当众那样的羞辱,她只以为他恨死她了,没成想,今夜却是他高抬贵手,将她放走了。
她摇了摇头,说不管了,又问庾娘,“我们到遂安城要多久?”
庾娘的声音散在风里,在沉沉夜色中如梦似幻,“到遂安城五十余里,这马儿是一等一的战马,顺利的话,要不了一个时辰。”
她安下心。一个时辰,她就能见到陆大人了。
作者有话说:
陆大人你真是好久不见。
◉84、还是第二更
五月里的夜风已经不怎么凉了,纵然一路策马飞驰,体感较上回往南京府去,也好许多。
骑马是个体力活,庾娘瞧着身条净瘦一女孩儿,控起马来却始终游刃有余的。谢郁文对她佩服得紧,也有些担忧,扭过头去望她,“你吃力么?要不要歇一歇?”
庾娘目不斜视,反问她伤口感觉怎么样。谢郁文扯开点衣领,侧头左肩上瞟,到底是一路颠簸,已经能瞧见绷带上有新鲜的血渍往外渗了,好在缠得紧,缝线应当是没崩开。疼痛渐渐明显起来,可她眼下满心迫不及待,那点疼还不放在心上,不过咧咧嘴,“没事儿,死不了。”
庾娘却没她那样乐观。虽然她的创口庾娘是没瞧见,可矢入肌理,要再取出来,皮肉上留下的无论如何不会是小伤。她夤夜奔波,无异于刀尖上行走,仗着身体底子硬抗罢了,这会儿不晓得是什么在支撑她还能神采奕奕,可接下来几天才是关键,究竟能不能安然无恙,全看她的造化。
庾娘暗叹一口气,暂且按捺下忧心,换了轻松的口气,“您去遂安,是投奔情郎去的么?”
想到陆大人,心头绷紧了几日的弦就松散下来,仿佛一颗彷徨游离的心立时有了着落,漂泊的舟奔向宽稳的港,再也不会害怕这世上的风浪。
情郎......还是第一次从旁人嘴里听到这样的词儿,仿佛将他们的关系又烙印上了份确信。谢郁文很欢喜,扬起头来得意地笑,“是呀,他很厉害的。”
那语气,还隐有炫耀之意,直将庾娘逗笑了,“能让余杭谢家小娘子都折腰的男人,定然是有点本事在身上的。”
谢郁文笑说可不是,“他打起仗来是一把好手,吓唬人的手段也叫人望尘莫及,长相俊朗又高大,一只手就能托着你到处走,性情也好,会哄人,事事还都顺着你......”
小女孩儿看情郎,眼里自然就没有不好的。庾娘乐不可支,吓唬人也算是本事吗?又会打仗又会哄人,那得是个什么神奇人物。
庾娘到底怜她病弱,并不愿叫她多说话耗费力气,说说笑笑几句,便不再出声。好在一路顺畅,不到一个时辰,十二三的敞亮月色下,已可见有城楼遥遥在望。
马上的谢郁文精神一凛,“是不是到了?”
庾娘说是,“少说还得有两个时辰才到开城门的钟点,您打算怎么进去?”
谢郁文满脸笑意登时一滞,糟糕!她竟把这茬给忘了!
城门下钥后非军国大事不得擅启,即便在白日间,或持城门司签发的堪合,或有各地官衙批验的陈条,如此方可进城,可眼下她身无长物,上哪儿弄那些东西去!
谢郁文呆望着愈来愈近的遂安城门,哑口无言。此前一心想着来遂安找陆大人,从昨日晌午食肆前一锭银子起,好大一局棋,各个细处都算到了,谁成想百密一疏,到头来竟在临门一脚上,晚节不保。
其实若能联系上遂安城里的谢家伙计,进城根本不是难事,可她没有那么多功夫,陆大人今夜在遂安,明日或许就往东海国境内去了,她再要追,只怕先逮住她的,会是身后气急败坏的官家派来的追兵。
谢郁文讶然无言,庾娘却比她更惊讶。庾娘自是知道非有堪合不能进城的,可她没想着要提,一心只以为谢郁文早料理妥当了,毕竟她见识过谢郁文满脑袋的鬼主意,连麻醉都没褪尽就敢撒丫子出逃,哪能想到,她竟会忘记这样显见的一出。
可眼下说什么也晚了,都走到这一步,不可能再掉头往回。庾娘忙一勒缰绳放缓速度,一边给她出主意,“您知道情郎在何处落脚么?要是知道,我们便在城外找个地方等一等,等城门一开,寻个人进去送信,等他得了信出城来接引,也不费太多功夫。”
她哪知道陆大人在哪儿呢,何况要等到城门一开,陆大人怕也又要上路了。谢郁文苦着脸说不成,“我等不了,我必须要在他行动前见着他,有天大的消息,非得要他知晓不可。”
庾娘也没法子,她很同情这个小女孩儿,有情人近在咫尺却不得见,实是憾事,可眼下她有更大的担忧,只能委婉劝她,“若实在不成,我先护送你回余杭吧?你的伤耽搁不得,必须要静养,成日在外头漂泊,这时候你尚觉犹可,可一旦发作,是会要命的。”
谢郁文满脸忧伤不言语,庾娘苦口再劝,“我的医术虽没学成我爹的十分,可看顾你的外伤,还是绰绰有余。我们雇辆马车,一路能走得舒坦些,至多两日,也能送你回家了。谢小娘子,你是聪明人,情郎再要紧,也没有性命要紧是不是?”
庾娘说得都对,可谢郁文怎么甘心在这时候回家。官家微服出巡勾连兖州营,眼下就在身后陆大人身后五十里处咬着,背后究竟有着怎样的计划,这不仅关乎她的性命,还关乎到许多旁人的性命。
说话间,两人一马已徐徐行到城门前。两人在离城门外丈许远处下了马,靠着棵老榆树稍歇。
遂安本偏居江南路西南一隅,崇山峻岭中没什么存在感的小城,近些年却因中京朝廷与东海国愈演愈烈的对峙,显得无比重要起来。而今的遂安城外有兖州营重兵盘踞,城内自然也严阵以待,此刻巍峨的城门紧闭,遥遥能眺见城楼上星星点点的火光,城楼下但凡有些许异动,她们两个立时就能被射成刺猬。
谢郁文极力沉下心来思忖,少顷,下了决心,朝庾娘坚定说道:“我一定要找他。他身后带了两千兵马,他或许会陪着旁人进遂安城过夜,可手下的两千兵马只能在城外某处驻扎,两千兵马不是个小数目,就地扎营,目标也不会太难找。等天亮,我要在城外寻一寻那两千人的踪迹,找到那两千人,自然就找到了他。”
不是个坏主意,若她此时没受伤,或者没伤这样重,庾娘定然会陪她走这一遭。可问题就是她的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