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彦想到此处,低声对宋棋吩咐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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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照将尽,陆彦踏着暮色走进慧云法师的禅房。
禅房中檀香袅袅,慧云法师正坐在蒲团上,转动手中佛珠闭目养神。
四下看着风静,隐在暗处的护卫难以被辨识。
陆彦坐到慧云法师的对面,将右手伸过去——经过这半月的调养,他的身体已有好转。
慧云法师诊完脉,眉间一松:“殿下身上寒毒已被控制住,以后还需多加注意,莫要再让寒邪入体。”
“多谢大师提醒。”陆彦颔首致谢。
风吹林动,烛火微晃,昏黄的烛光映照着陆彦的侧脸,他眉目疏朗,敛眸沉思之时更显喜怒难测。
少年长成,眉眼间的神色与身上的气度也越发和那位逝去已久的昭明太子相似。
慧云法师偶尔有几瞬觉得昭明太子坐在他眼前。
慧云法师想到先前他从书阁借走的那几本古籍,那书阁当初是昭明太子派人所建,其中藏书大多是昭明太子搜罗而来。
陆彦说要借出去,自然可以借出去。
“那位温姑娘,想必就是当年那位简小姑娘吧。”
慧云法师眼识过人,虽然当年他见到的温然只有八岁,但是几日前远远一见,他还是一眼认出温然。
如此,先前殿下愿意借出书阁古籍,也便情有可原了。
那位温姑娘,对殿下的意义确实不同。
陆彦听他提到温然,眼中浮上些许笑意:“确实是她。”
“当年是她让殿下走出那段沉寂的日子,如今能再相见,看来殿下与她甚为有缘。”慧云法师道。
陆彦听见“有缘”二字,眸中带笑地摇了摇头,声音似笑非笑:“大师认为有缘,只怕她不这么认为。”
他那日的唐突已经惹恼她,她心里不定怎么想他,下次见面说不定还会躲着他。
多年不见,当年那个会笑盈盈朝他跑过来的小女孩长大了,也改变许多,她认不出他,也不敢与他过分亲近。
但他记得,当年是她主动靠近他的。
当年他被刺客重伤落水,三年时间一直在解毒,就在他以为能看见曙光的时候,体内毒素的沉积致他双腿不能行。
他被瞬间打入谷底,三年来一直撑着的那根弦突然断裂。
那段日子是他最消沉的时候。
他不愿配合解毒,慧云法师提议让他去云安村养病,他没有提出异议。
那日刚到云安村,他掀开帘子看向这个陌生的村子,正值黄昏之时,一阵鸡鸣狗叫,空中浮着花香,这个小小的村子似乎透着别样的生机。
他刚要放下帘子,只见村口处有一个身着鹅黄色春衫的小女孩追着一只小黄狗跑了出来,还气鼓鼓地喊道:“小黄你再跑下去我可要生气了!”
小黄狗显然不会听她的话,欢快地往前奔跑。
女孩儿像阵风似的从他马车旁边跑过去,她速度很快,没过几息就将那只不听话的小黄狗捉进怀中,一边数落它一边往回走,再次走到马车旁边,她像是才注意到这里有一辆马车似的,好奇地张望过来。
陆彦那时还没放下车帘,小姑娘那样直愣愣地看过来,陆彦第一眼注意到的,是这小姑娘分外明亮的一双眼睛。
在这黄昏时分,她的眼睛分外生动灵趣。
她看着他许久,像是打量又像是看到什么惊奇的事物一样。
陆彦不喜欢那般被人直视,但当时那样一双眼睛盯着,他不知为何没有放下帘子。
小姑娘看了他许久,然后抱着小黄狗双眸亮晶晶地走到马车旁边,十分天真地对他道:“小哥哥,你长得真好看,你是我见过最好看的人了。”
小姑娘真心夸赞,眼眸中见不到一丝一毫的虚假。
她大概是一直生活在村子里,难道见到像陆彦那样气质不同寻常的少年郎,一时没忍住夸出口。
被那样一双真诚的眼睛盯着,又是一副真心的夸赞,等到陆彦反应过来时,他面上已带了浅浅的笑意。
接着他便听见小姑娘又道:“小哥哥,你笑起来更好看。”
翻来覆去不过是一句“好看”,外加一句比较甜的“小哥哥”,陆彦却莫名记住了这个小姑娘。
他搬进这个小小的村落生活,那小姑娘不知从何处打听到他的住处,每日都会来寻他说话。
起初他不怎么理她,她说十句话他未必会回一句。
但小姑娘热情不减,每日都来寻他说话谈笑,有时候还会在怀中偷偷藏几块糕点带过来给他尝,虽然糕点最后还是进了她的肚子。
陆彦一直在心中估算着,他想看看这个小姑娘什么时候热情到头,什么时候不愿再和他这个“不善言辞”的小哥哥说话。
只是他还没等到这个结果,却先看见温然为了他和旁人打起来。
看起来那么乖的小姑娘,打起架来却是疯得厉害。
陆彦那颗快要沉寂的心,偏偏就那样被一个蓬头垢面打架打得身上满是泥土的小姑娘猛地撞开了。
第12章
午后的阳光炙热又温暖,坐在轮椅上的少年静静看着眼前局促不安的女孩儿。
她身上干净的新衣此刻沾满泥土与灰尘,下巴被男孩儿的指甲划出一道细长的伤疤,正往外冒着血丝。
她垂着头,不说话,双手揪着两边的衣摆,时不时吸一吸鼻子,仿佛下一刻就要哭出来,眼眶里包着一汪泪水。
陆彦接过侍从递过来的药膏,轻声唤她:“过来。”
温然听见他的话,磨磨蹭蹭走上前,张口想解释几句,话还没出口,冰凉的药膏被涂在下巴的伤口上,她疼得一激灵,眼里包着的泪顺势落了出来。
“疼。”小姑娘一边哽咽,一边捂着伤口不肯再让他碰。
陆彦抿唇,他沉默几息,然后拿出耐心去哄她:“我轻点,伤口不上药会留疤,留疤会不好看,你想不好看吗?”
小姑娘瞪着泪汪汪的大眼睛,委屈地摇了摇头:“我不要留疤。”
“那就上药。”陆彦扬了扬手中的药膏,又补充一句:“我会很轻,不会很疼。”
少年人难得的耐心,哄了又哄,才劝服小姑娘上药。
好在伤口不深,比起温然那一身的狼狈,这还真不算什么。
小姑娘眼里的泪包了一汪又一汪,时不时掉上两滴金豆子,偏又不肯放声痛哭,不想显得自己更为狼狈。
陆彦帮她上完药,看着她满身脏污,从怀中取出干净的手帕,沾着清水一边帮她清理手上的灰尘,一边轻声问她:“既然怕疼,为什么还要打架?”
温然抽噎着,闻言当即气愤道:“他该打!他怎么可以那么说你,就应该狠狠揍他,揍得他不敢再胡言乱语!”
小姑娘说着还挥了挥拳头,一副要好好教训那个小胖墩的模样。
这村子虽小,但该有的流言蜚语一句也没少。
温然母亲早亡,父亲将她丢给江家夫妇照顾,她无父无母,总会有不识趣的人背后议论她是野孩子,这其中就包括今日被狠狠揍了一顿的吴家小儿子。
她和吴小郎一向不对付,平日里撞见总要刺上几句,温然从来没有落过下风,往往气得吴小郎面红耳赤。
这半个多月来,她日日往陆彦这里跑,那吴小郎得知此事,今日特意堵到陆宅门口来寻温然的麻烦。
两人本只是口舌之争,吴小郎照例落了下风,被温然几句话堵得哑口无言。
他不甘心在外人面前丢了脸面,看到一直坐在轮椅上的陆彦,便故意讥讽道:“我爹说得果然没错,你就是个没人要的野孩子!连交的朋友也是个站不起来的瘸子,一辈子只能坐在轮椅上,就是个废物……”
吴小郎满口的讥讽之语还没说完,温然一个拳头就挥了过去,她恶狠狠地道:“你才是废物!”
陆彦还没反应过来,两人已经光速扭打在一起。
小姑娘看着乖巧柔弱,打起架来却花招百出,疯得一点也不收敛。
那吴小郎看着身高体胖,竟也落了下风。
陆彦在片刻的惊愕后,立刻让侍从拉开两人。
温然被侍从拉着站起来时,手上还握着一把头发,那吴小郎疼得龇牙咧嘴,刚刚的嚣张劲全消失了,当下又哭又闹。
陆彦被他吵得头疼,冷冰冰地看向他:“闭嘴,否则我不介意把你的嘴封起来。”
陆彦年纪不大,凶起来却很吓人。
吴小郎惊恐地捂住自己的嘴巴,不敢再吱哇乱叫,他披头散发地狼狈离开,跑远了才敢呜哇哭出声,哭爹喊娘地往家跑去。
这番闹剧过后,温然也意识到自己刚刚打架的模样有多不文静,她怕小哥哥不喜欢她这个样子,又不后悔刚刚打架。
陆彦听着她当下气愤不止的话,他心中觉得再来一次,这小姑娘肯定还会冲上去揍人。
陆彦将她两只手擦得干干净净,又拍了拍她身上的尘土,接着她的话道:“他没说错,我的确站不起来。”
他的语气无波无澜,仿佛只是在说一件最寻常不过的事情。
温然满腔的气愤骤然消散,她看着眼前神色平静的小哥哥,忽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真的……站不起来了吗?
可是之前那和尚明明说只要坚持治疗,还是有机会的呀。
小姑娘站在原地,许久没出声,陆彦觉得奇怪,抬头看她,就见她无声落着泪,比刚刚显得还要委屈万分。
“你……哭什么?身上还有伤?”
陆彦实在不知这小姑娘怎么又哭起来了,他从未安慰过人,刚刚制止吴小郎的哭闹也是一句威胁。
现在面对温然的哭泣,他却做不到板起脸来训人。
“还有哪里疼?要不要请个大夫来看?别哭了,哭久也会不好看。”陆彦尽量放柔语气,哄着委委屈屈的小姑娘。
温然哭了一会儿,她一边抹泪一边摇头,一双眼睛红通通地望向陆彦,她揪住他的衣摆,语气从未有过的坚定道:“陆彦哥哥,你的腿一定会被治好的。你不要丧气,我每天都会过来陪你说话聊天,你一定一定不能放弃。”
小姑娘语气笃定,她似乎比他还要确信他能站起来,又像是怕他放弃,看着他的目光带着星星点点的希冀,希望从他口中也听到同样肯定的回答。
陆彦沉默着没有回应她。
他这三年历经过无数次希望升起再失望的折磨,这样的许诺在他眼里没有任何意义。
他也从不许诺他不愿做的事。
午后阳光和煦,屋内的气氛却渐渐凝结起来。
温然固执地捏着陆彦那片衣角不放,浅褐色的瞳眸一瞬不移地望着他,在陆彦长久的沉默下,她眼里的光渐渐暗淡下来,晶亮的泪珠子滑落眼眶。
小姑娘再次无声地哭了起来,她抿着唇不发一声,金豆子像是不要钱一样往下掉。
陆彦看着她哭,他向来不喜聒噪,这样无声的哭泣也会让他厌烦。
若是以前,他会觉得旁人在拿眼泪威胁他。
但是对象换成了这个刚刚为他冲出去打了一架的小姑娘,他沉默半晌,还是败下阵来。
“别哭了,伤眼睛。”少年声音有些无奈,他捏着衣袖擦干净小姑娘脸上的泪,带着些别扭道:“我答应你就是,我不放弃,我会好好治腿,你不许再哭。”
……
回忆戛然而止。
梦中温暖的日光被刺眼的晨光取代,温然缓缓睁开眼睛,她看着天青色的床幔怔愣了一会儿,有些无意识地道:“小哥哥……”
“姑娘说什么?”苏合听见动静,掀开床幔问道。
残余的梦境彻底消散,温然反问道:“什么?我刚刚说话了?”
“姑娘这是还没睡醒呢,看来说的是梦话,”苏合笑道,“现下时辰也不早了,姑娘要不要起来,待会儿还要去给夫人请安。”
“起吧。”温然点了点头,不再追究梦中的事,她也鲜少能记得自己做过的梦。
不过今日这梦着实有些奇怪,她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好像忘了些什么重要的事情。
以至于给秦氏请安时,她都有些心不在焉。
“阿然?”秦氏唤了她一声。
温然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刚刚完全没听清秦氏的话。
秦氏颇觉诧异:“怎么了,是昨夜睡得不好吗?我这里有些安神香,若是睡得不安稳,你带些回去试试。”
“劳母亲忧心,这几日夜间落雨,确实睡得有些不安稳。”温然顺势应下秦氏的话。
秦氏没有疑心,让丫鬟取了些安神香过来,接着刚刚的话题继续说:“你也是见过那位纪家郎君的,当时纪老夫人寿宴,你与我同赴宴,也不知对他是否还有印象?他父亲是国子监祭酒,他读书刻苦,好学不倦,今科科考也得了不错的名次。想来你也听说过纪大人和纪夫人鹣鲽情深,纪大人至今未曾纳妾。这纪家郎君也十分肖似其父,这些年他一心读书,未曾拈花惹草,如此清白家世,在京中也是难得的。”
温然刚刚分神,现下听秦氏的话,很快听出她的意思——这是想让她与纪家结亲。
那位纪家郎君,她的确在纪老夫人的寿宴上见过,只是时隔太久,她也记不清他长什么模样了,应当是样貌周正的。
秦氏说的这些也是实情,纪大人和纪夫人举案齐眉,那位纪郎君在父母的熏陶下,想来也不会是贪恋女色之徒,加上他后院清静,本身家中人口简单不复杂……如此想下来,他确实是个合适的夫君人选。
秦氏今日既然开口,想来是纪家那边有结亲的意思。
她是家中长女,她的亲事定下,温明妍和温明怡才好议亲。
秦氏如此急着为她定亲,想来也有这层原因。
不过温然相信秦氏不会在她的亲事上动手脚。
当初秦家夫人有意撮合她和秦少洲,秦氏其实并不配合,只是父亲因为秦家的恩情答应许亲,她也不好阻拦。
与秦家退婚后,秦氏与她谈过话,她那时才知道,秦氏一早就察觉她在派人跟踪秦少洲,也看得出那日秦少洲是被她算计才口出狂言。
秦氏默许了她的行动,甚至还为她遮掩许多。
所以无论陆彦有意与否,无论她与他是否相识,从温明妍喜欢上陆彦那一刻起,她与陆彦就不该再有半分关系。
她很清楚,若无意外,她并不愿意因为亲事和秦氏生出矛盾。
温然心中思虑几番,她浅笑回道:“一切依母亲的意思。”
这便是赞同了。
秦氏欣慰一笑:“纪家那边的意思是,等到殿试后,纪公子有了功名在身,再来上门提亲。若是你有意,母亲可以提前安排你与纪公子相看一番。”
虽说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是男女婚前提前相看也是常有的事。
温然略作羞涩应下秦氏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