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令仪笑着摇头,“只是打发时间罢了。”
说完见水绿等人仍旧保持着福身的姿势,奇道:“还愣在这儿干嘛。”
“是。”水绿悄悄抬头,见燕臻面上并无不悦神情,这才起身退下。
廊下一下子安静下来,陶令仪将琵琶搁在一旁,问道:“表哥又是请假了么?今日可不是旬假的日子。”
燕臻唇角勾了勾,道:“今日也放假?”
陶令仪疑惑不知,“是什么假?”
燕臻解释,“今日是千秋节,圣人寿辰,师长们都去了骊山行宫,学中无人,我便来看看你。”
陶令仪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问:“表哥的同窗们呢?从前,你好像很爱同他们聚在一起的。”
燕臻却问:“可是想起什么来了?”
“没有。”陶令仪无意识地撅了撅嘴,似乎有些沮丧,“只隐约有些模糊的影子。表哥你说,刘大夫开的药,什么时候才能见效?”
她一向不主动问及往事,但心里也是期盼恢复记忆的。
燕臻轻笑一声,却没答这话,转而看向一旁的琵琶,“方才你弹的曲子,似乎不怎么常见。”
“自然。”陶令仪伸手抚弄了一下琴弦,语气有些小小的得意,“原本的曲子叫《江南怨》,闺怨的怨,曲调哀切。”
“我不喜欢,便自己改了弦调,让它变得更轻快了。我给它取名《江南愿》,期愿的愿。”
的确比教坊司的曲子更佳,燕臻瞧她弯眉浅笑,问:“你想去江南?”
“自然。”陶令仪毫不迟疑地点头,转念又想到自己的身子,有些失落地说,“只怕,我却没这个机会去。”
“江南确有些远,但是,”
燕臻故意顿了顿,果然见陶令仪满目期待的看过来,这才接着道,“要去城郊曲江池的话,却是不难。”
“真的吗?”这一个多月来,陶令仪从未踏出这四方小院半步,此时听到这话,竟有些不敢相信,“表哥可不许骗我。”
燕臻道:“自然不会。”
“那……我们何时去?”
燕臻正欲回答,却听门口传来一阵脚步声,一个侍从打扮的年轻男人快步走到燕臻身边,似是有要事回禀。
陶令仪还是第一次见他身边的人,虽有些好奇,却不多问,“表哥,我去书房看看。”
说完,她起身欲走,却被燕臻一把握住手腕。拉扯之间披袄滑落榻上,温热的掌心与她手腕内侧只隔了一层单薄的秋杉,能清晰地感知到她的脉搏。
“不用。”燕臻指尖稍动,将她拉回榻上坐好,飞旋的裙摆轻擦过他的膝盖,两人的距离不足一拳。
陶令仪有些不自在地摸了摸耳后垂落的珍珠流苏,想挪开一些,燕臻却不松开握着她的手,反而更用力了些。
“你乖些。”低沉的男声滑入耳廓,如流火般将她的耳垂点燃。
“我不走了,表哥。”陶令仪轻轻挣了下手腕,“有人在呢。”
燕臻低笑一声,眼底带着不易察觉逗弄,他终于将她放开,介绍道:“这是连晖,我的贴身护卫。”
虽不知一个太学生为何需要护卫,但陶令仪还是朝他温婉一笑。
连晖不动声色地看了燕臻一眼,见他颔首,这才揖身行礼,“见过小娘子。”
而后对燕臻说,“郎君,骊山仿佛出事了。”
骊山?
才听表哥提起,这儿就出了事,陶令仪忍不住问道:“不是说,圣人在骊山吗?”
燕臻悠悠地看她一眼,而后附和道:“是啊,发生了什么事?”
连晖道:“听说,是群臣进宫向圣人贺寿时,圣人忽然口吐鲜血,抽搐着昏死过去了。太医署的蒋医丞说,怕是不太好。此话一出,行宫立时乱做一团,消息也没锁住,现在外面都传,是有人要谋害圣人。”
陶令仪一向不闻世事,这般情节只在话本里见过,是谁这么大胆子,敢在这等日子谋害天子?
而燕臻便冷静多了,还能条理清晰地问一句,“那些朝臣呢?应当是被软禁在骊山了吧。”
连晖点头,“郎君猜得没错,太子殿下已经下令将群臣圈禁,只是有些臣子不满,才导致流言纷纷。”
“哦?”燕臻似是有些好奇,“是谁?”
连晖缓声道:“是定国公。他从前那般招摇,此番也怕是凶多吉少了。”
说完,他下意识地往陶令仪的方向看了一眼。
陶令仪却一脸茫然,“怎么看我,是我认识的人吗?”
“当然不认识?”燕臻安慰道,“连晖只是怕吓到你。”
陶令仪摇了摇头,她并不害怕,只是对这些事莫名抵触,但她能看出燕臻对这件事好似十分上心,毕竟日后也是要入朝为官的,她小声同他道:“表哥,我有些累了,你同连护卫继续谈。”
“这么快就累了。”燕臻却按住她的手,“难道不想去游曲江了?”
陶令仪一怔,“可是……”
“这些事哪有表妹重要?”燕臻挥手示意连晖退下,“快去换衣裳罢。”
他捡起榻上的披袄轻覆在她肩头,笑道:“曲江秋景最佳,表妹,你可要好生打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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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前朝,曲江乃是皇家别苑,后来划出一半供百姓游玩。江池边花树繁茂,亭台连绵,日日都挤满了人。
但陶令仪下了马车后,却发现视线所及尽是怡人美景,只有零星几个游人。
“怎么这么少人?”她有些奇怪地问。
水绿给她系好披风,回答:“今日毕竟是千秋节,还留在城中的人又多去了平康里快活,这边的人自然就少了。”
“是这样吗。”
见陶令仪仍望着远处若有所思,水绿又道:“更何况娘子身子骨不好,若是这里同往日一般人挤人,郎君怎放心您来。想来,郎君也是仔细斟酌过的。”
“表哥总是这般细心。”陶令仪说着,却没看见燕臻的马车,便问,“表哥呢?”
“说是遇到一个同窗,马上就来。”水绿指着江面离她们最近的那只画舫,道,“江边风大,娘子先上船吧。郎君已经打点好了。”
“好。”
陶令仪伸手紧了紧领口,往画舫走去。
可就在距离只剩几步之遥的时候,那本该空无一人的画舫突然剧烈的摇晃了一下,平静的江水也被搅乱。
能让船身摇晃,不知船上人有多大的动作。陶令仪立时停住步子,轻蹙起眉,“怎么回事?”
她看向水绿,却见水绿同样迷惑不解。
“娘子别怕,奴婢先去看看。”说完,她将陶令仪护在身后,大着胆子往前,“有人吗?”
一阵寂静后,舫上的竹帘被人大力撩起,一个身形削瘦的陌生男子从里面钻了出来,“谁!是,是谁在吵……”
男子的长相还算俊朗,却满身酒气,脸色也涨红,说话间没看见脚底的门槛,咚得一声摔在了露台上。
手中的酒壶随之摔落,酒水淌落,瓷片四溅。
“啊——”陶令仪险些被碎瓷划伤,吓得惊叫出声。
水绿急忙去看她裸露在外的双手,“娘子,您没事吧!”
“没事。”陶令仪摇摇头,她下意思去看船上,却见那男子不知何时已经爬了起来,此时正紧紧盯着她,双目赤红,神态痴狂骇人。
“水绿,咱们先走吧。”陶令仪被看得有些害怕。
“好。”水绿握住她的手臂,安抚道,“娘子别怕,郎君很快就来了。”
一提起表哥来,陶令仪明显神色松快了些,两人也没再犹豫,转身便要离开。
可几乎就在她抬步的下一瞬,画舫上又传来一声闷响,再之后,便是一道踉跄的脚步声,渐行渐近。
他竟追过来了!
听着身后的动静,陶令仪的脊背立时爬满冷汗,她顾不得气喘,想要加快步子,却感觉脖颈一紧,身后的男人死死地抓住了她的披风。
那人看着清瘦,力道却大,陶令仪还不及反应,便被使劲一拉,背对着撞进了男人怀中。
熏人的酒气扑面而来,她全然来不及思考,抬手便去拔鬓边的银簪,用尽全身力气刺向他,“放开!”
出人意料的是,男人分明可以避开,却将她环得更紧,锋利的簪身插进他的手臂,鲜血淋漓,可他却觉不出疼似的,只抱着她低声地唤:“簌簌……”
素素?素素是谁?
陶令仪分明不认识这人,却不自觉怔住了。
“簌簌,你终于回来了……”男人的声音已经带了哭腔,似悔似痛,更带着无边的思念,“簌簌,我求你,不要离开……”
不自觉地,陶令仪眼眶竟也有些湿润,她使劲咬了下唇,正要转身询问,便听得一道熟悉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表妹?”
她倏地抬眼,正对上燕臻不可置信的眼神。
那道视线好似一根刺,直直地戳进陶令仪的心脏,让她一下子惊醒过来。
“表哥。”她唤道。
分明声音很低,燕臻却好像听见了,他朝她张开双臂,轻哄道:“来,到表哥这儿来。”
他站在几步外,又背着光,其实并不能看不清具体神色。可她甚至不必抬头,就已经能想象到表哥温柔的侧脸。
身后的醉汉还在胡言乱语,但她半个字都不想听了,她使劲挣开男人的手臂,朝着燕臻所在的方向跑过去,“表哥。”
她抬高了声音,被燕臻抱了个满怀。
却没注意身后的男子亦想答应。
可还没发出半个音节,便脑后一疼,立时晕死了过去。
作者有话说:
抱歉各位,本来想多更点来着,但是想写的剧情一直不太满意,就先更四千吧。中午再更新一章,算是加更,等晚上九点还会更新的。
第5章 疯魔
听见身后咚的一声闷响,陶令仪想回头去看,却被燕臻按住脊背,掌心正好贴着蝴蝶骨,令她不自觉地僵住。
“方才那人是谁?”低沉的问询自发顶传来,如有实质地压在她的肩上。
这还是陶令仪第一次见他这般模样,听不见温柔,仿若乌云压境。
她无端生怵,却也有些委屈,“我也不知他是谁。”
方才两人的姿态的确亲密,可明眼人都能瞧出来,那男人是个醉酒发疯,不知是将她当成了什么人,而她只是挣脱不开而已。
这样也不行吗?
陶令仪仰头去看燕臻,却只能瞧见他棱角分明的下颌线。不两人分明离得这般近,可不知为何,她却觉得他高高在上,遥不可攀。
“表哥,你生气了吗?”她轻声问。
却没得到回答,只有背后传来的温热。
掌心顺着脊骨往上,燕臻抚住她的后颈,略显粗糙的虎口极轻地摩挲了一下,能感觉到掌下人在微弱的颤。
那纤细的脖颈好似一弯绷紧的弓,分明是个柔弱的小姑娘,却处处透着些倔强来。
同他从前见过的贵女都很不一样。
可那又如何?燕臻微微收紧掌心,骨节刮过那光滑白净的皮肤,他只要稍稍用力,便能轻易拧断她的脖颈。
但他不会这样做。
他低头,正看见她袖口沾着零星血迹,应当是方才挣扎间被无意蹭到的。
看着柔柔弱弱,倒不是个心软的。
陶郁林这女儿,比他想象的还有趣。
“表哥怎么会生你的气?”燕臻敛起眼底的阴鸷,忽地勾了勾唇,面上霎时春暖花开,他似是有些后怕,握住她的手,“我只恨自己,若是再晚来一步……”
说完,他故意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神情好似万般担忧,“都是我的错,这是第二次害你受伤了。”
听他如此自责,陶令仪心底的那点不满一下子便消失了个无影无踪,她摇摇头,“谁又知画舫上会有人,又醉得神志不清,怎能怪你?”
燕臻仍是沉默不语,她急声道:“表哥不许自责。”
她没什么招数,只天真地以为这样便能安慰人。
燕臻哂笑一声,“好了,你袖口沾着血,先让水绿带你去换件衣裳。”
“好。”陶令仪点头答应,想唤水绿,却发觉她并不在身边,连带着那醉汉也一并没了踪影。只有淋漓鲜血在地上积成一小滩,看上去分外骇人。
看出她的担忧,燕臻解释道:“我让水绿先回马车上了。”
“哦。”
陶令仪一向不会质疑燕臻的话,乖乖地同他往马车方向走去,等到了马车前,燕臻才松开她的手,指了指车舆,“进去吧。”
车帘被撩开,果然是水绿在,只是脸色稍有些苍白,她朝陶令仪伸手,“娘子,奴婢扶您。”
马车上有两套备用的衫裙,还有妆奁铜镜等用来补妆的物件儿,但那也不过是以防万一之用,长安城内的贵女何其注意仪态,哪里会有她这样的年轻小娘子,第一次出门便把自己搞成这样。
原本很好的心情一下子变得糟糕起来,枫没赏成,画舫也没游成,到现在快到晌午的时间,她甚至没有用膳。
有些饿了。
陶令仪按了按小腹,能感觉到胃部一阵轻微的抽痛,却不想一向细心的水绿此时却有些神魂不定的,侧对着她沉默不语,好似完全没注意她的动作。
许是方才被吓到了。
想到这,陶令仪忍不住问她:“方才那年轻男人呢?”
她同表哥说着话,竟没注意身后又发生了什么。
水绿终于回过神,答道:“连护卫也在,是他把那醉汉拖走报官了,以防再惊着更多的人。”
这结果分明是他咎由自取,陶令仪却忍不住想,他为何会醉成那样呢?
他说,素素,别离开。
是把她当成了她的心上人吗?
莫名的,陶令仪生出些许不忍,但想到水绿被吓得花容失色,便什么都没有说。
换好衣裳,水绿又替她重新挽了发,整理完,却没再下车的意思,水绿敲敲车壁,直接吩咐道:“走吧。”
陶令仪一怔,“这就回府了吗?”
水绿已回过神,她温柔地笑了笑,道:“娘子怕是饿了吧?咱们是去吃饭,只是郎君怕您再着了风,才吩咐坐马车去。”
说这话的时候,她好似又恢复了平日里沉静利落的模样,陶令仪说不出反驳的话,心中却浮出一丝怀疑:表哥是什么时候对水绿吩咐这么多事的?
她想问,却又不知如何提起,最后只能一并归功于表哥的体贴入微了。
他们要去吃饭的酒楼就在曲江池内,离得并不远,没一会儿便听到车夫回禀,“小娘子,到了。”
陶令仪,应一声,正要下车,却被水绿拦了一下。
“怎么了?”她奇怪地问。
水绿不知从哪掏出一顶帷帽,递给她,“酒楼人多口杂,娘子这般美貌,还是遮一遮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