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来也是表哥的意思,陶令仪答应着坐回去,由着她替自己戴上帷帽。
主仆二人走进酒楼,只听水绿对掌柜的报了连晖的名字,而后便有店小二来殷勤问候,领着他们去了最上一层的雅间。
这酒楼很高,陶令仪足足上了三层台阶才到,方才疾跑后的虚弱还未完全恢复,这会儿又上了三层楼,最后几乎是被水绿搀扶上去的。
反观窗边的燕臻,长身玉立,风度翩翩。
陶令仪心里的那股子疑问又浮了上来,表哥从前也有这般出众吗?
非是她敏感多心,只是现在的他立在那里,举手投足间矜傲尽显,仿佛天生就是让人仰望的存在。
方才陶令仪心里还忍不住抱怨,明明知道她身子不好,为何还要选在这么高的位置,表哥不是最贴心的吗?
现在却是突然明白了,不是他不顾及,而是他只能身在高处。
若是真坐进人堆里,只怕一顿饭都没个消停,便是陶令仪这般见惯了的,也被他一次又一次的吸引目光。
“表哥。”她忍不住出声,像是要提醒自己,眼前皆是现实。
燕臻听见她的声音,莞尔轻笑,水绿连忙替她解下帷帽,扶她入座,“娘子坐下歇歇。”
燕臻走过来,“可是累着了?”
陶令仪小幅度地点点头,又道:“只是我体虚,没什么大碍。”
燕臻看了她一会儿,说:“稍后用过膳,我带你回府休息。”
这便是要回去的意思,原本是出来玩的,却什么都没游成,什么都没瞧见,甚至没见到几个人。
只有一个不知所谓的陌生男人。
满桌子山珍海味顿时索然无味,陶令仪不怎么情愿,却还是点点头。
燕臻坐到她的对面,道:“饿了吧,先吃饭吧。”
因着燕臻在,水绿很自觉地没有上前碍眼,同连晖一起守在楼梯处。
陶令仪握着筷子想要夹菜,伸手间却有些犹豫,满满一桌的菜竟寻不到一个想吃的,她微不可察地蹙了蹙眉。
燕臻见她迟迟不动筷,便问:“怎么,是这儿的菜不合胃口吗?
问完,还不等陶令仪回答,便又自顾自的道:“我记得你从前最爱吃这道羊皮花丝。我特意命人打听,说是这家酒楼做得最好,风味最佳。”
说着,他叹了口气,颇有些失落地说:“看来,是不怎么样了。”
见他如此,陶令忙道:“没有,表哥不要这样想。”
她说着,伸筷去夹那碟羊皮花丝,不算难吃,只是油气太重。
不过她并未表现出来,如常地咀嚼了两下,“只是方才没胃口罢了。”
她一向胃口小,这会儿更是食难下咽,但她还是多夹了几道尝鲜,虽然吃得味同嚼蜡。
好容易等燕臻搁了筷,陶令仪又喝了两口鸽子汤,才将碗搁下,她拿帕子擦了擦本就干净的唇角,“表哥,我用好了。”
燕臻点头,“走吧。”
他随手搁下几个碎银,起身先下了楼。
等到了楼下,燕臻命水绿先扶她上了马车,而后才道:“我叫连晖送你回去。”
陶令仪一怔,“表哥不回吗?”
燕臻听了这话,竟莫名撩起眉梢笑了一下,那笑容如往日一般的温柔,却又让她觉得陌生。
他说:“有同窗在附近,我同他们叙叙旧。”
说完,他抬手落下车帘,退后两步,对车夫吩咐道:“送娘子回去吧。”
陶令仪还来不及开口,车夫已使劲扬起马鞭,催着马车滚滚向前,很快就将燕臻落在远处。
陶令仪独自怔了会儿,伸手挑起车窗上的竹帘,向外探去,但燕臻的身影已经模糊得看不见了。
应当是去和同窗聚会了吧?
她有些失落地坐回远处,原来表哥还是没有变。
并且,好像还离他更远了。
-
而留在原地的燕臻却没有回到酒楼,而是拐入酒楼后院,上了另外一辆马车,“回宫。”
才过嘉德门,便见薛呈侯在那里,此时趋步上前,向他禀告道:“殿下,人已经醒了。”
燕臻下了马车,解开披风扔给他,“带孤去。”
七拐八拐地来到一处偏僻的宫室,燕臻挥退门口的守卫,“开门。”
吱呀一声轻响,燕臻走进去,在一室昏暗中,能隐约瞧见角落里蜷缩的人影。
他随便找了个椅子坐下,向身边的薛呈抬了抬下巴。
薛呈立时会意,上前揪住那人的领口,拖破布口袋一样将他拖了过来,然后强迫他跪伏在燕臻的脚边。
燕臻单手搭着桌面,指尖不疾不徐地捻动着青玉珠,沉静的如一尊救世的佛。
但实际上,他残忍又疯魔。
“把他头抬起来。”燕臻漫不经心地开口。
“是。”薛呈直接抬腿踩住那人的腿骨,脚下用力,那人一下子仰头,痛得五官都扭曲了。
他艰难地开口,“你,到底是谁?”
“荣九川。”燕臻上下将他审视个遍,才嗤笑一声,“原来她喜欢这种蠢货。”
他将青玉珠串重新戴回手腕上,倾身凑近了写,慢条斯理道:“我姓燕,名燕臻。”
燕臻……荣九川当真在脑子里过了一遍这个名字,好半晌才反应过来,“你是太子!”
燕臻勾唇,“也不算全然无知嘛。”
“你,你想做什么……”他的态度堪称直白,荣九川却不知道自己哪里得罪了他。
他挣扎着想要上前,薛呈眼疾手快地将他按住,拉扯间只听叮当一声脆响,好像有什么东西掉了。
燕臻微微一怔,低头去看,竟是一支浸满鲜血的银簪。
正是陶令仪鬓上的那支,她当时慌乱反抗,将簪子直直插进了荣九川的胳膊上,没有拔.出来,此时那伤处没有包扎,一动就汩汩的涌血。
也不知这簪子是从哪掉下来的,被血染的看不出原样。
燕臻厌恶地皱眉,而后又笑道:“看来你们两个的关系,比孤想的还要亲近些。”
提到陶令仪,荣九川明显更加愤怒,他疯狂地挣扎起来,伤口崩裂,连脸上都染上了血,“为什么,是你把她藏起来的?你为什么要这么对她!她虽是陶家的女儿,却很单纯……”
他说着,忽然想到先前燕臻与她相拥的情形,竟有些不敢再往下问,“你把她……”
见燕臻不答,他只觉得头顶轰的一声巨响,像突然被惊雷劈中了似的,头脑发蒙。
而后,他愤然暴起,竟将制着他的薛呈直接掀翻,他甚至顾不得燕臻的身份,疯魔一般要去抓他的脖颈,却被一下子攥住手臂。
燕臻捏着他的腕骨,抬手一拧,直接将荣九川的胳膊卸了下来,整套动作行云流水,只教指尖沾了一抹嫣红。
他松开手,拿帕子慢条斯理地擦干净手,才道:“你以为,我把她要了?”
说到那个字眼,荣九川的嘴唇不住地颤抖,却不能动作。
燕臻却笑了,“你这么生气做什么?难道你不知道陶郁林早就想将她送入东宫?”
他手指一松,擦过手指的帕子正落在荣九川的头上,不疼,却带着极强的羞辱意味。
看着荣九川浑身发颤,燕臻心底生出一缕隐秘的快意,“但陶令仪不愿,她一心对你,为了不入东宫,甚至想与你相约私奔。”
“她这般将孤的脸面肆意践踏,”他放轻了语气,像说出一串如低吟的诅咒,“你猜,孤会如何处置她?”
作者有话说:
晚上还有一更,但是会比较晚
第6章 谋划
“你猜,孤会如何处置她?”
燕臻的声音很轻,可每一个字,都让人听得清清楚楚。
荣九川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好半晌才挤出一句,“你怎么敢。”
燕臻挑了挑眉,奇道:“为什么不敢?就因为她姓陶吗?”
方才的伤口久久没有包扎,站在还往外淌着血,荣九川此时面色惨白,只凭着一股子恨意吊着精神,“你虽是太子,但若是动她,她爹不会放过你的。”
这话堪称狂妄,但燕臻知道,他说得是事实。
陶郁林其人,心思深沉,睚眦必报,他身居高位这么多年,根本不容许任何人挑战他的权威。
即便这个人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东宫太子。
只可惜……
燕臻居高临下地睨着荣九川,眼底的嘲讽藏都藏不住,他歪了歪头,看笑话似的开口:“看来,你还不知道外界发生了什么。”
这话倒是没错,自陶令仪凭空消失后,荣九川几乎日日都陷于愧疚和惶恐之中。
前十几天,他还能强撑着精神去寻,去查,他动用了自己手头所有的力量,再加上陶郁林借给他的人手,他们几乎将整个长安城都翻了个儿,可却没翻到半点消息。
之后,连他自己都放弃希望了。
卧龙寺的位置偏僻,来此上香拜佛的不止是京城人,鱼龙混杂。而陶令仪又一向体弱多病,自小到大,除了定期要到大佛寺上香外,她还从没有离开过定国公府。
愧疚和绝望几乎将他淹没,荣九川开始买醉酗酒,因为他始终都觉得,若不是当日他答应与她在卧龙寺中见面,她仍是那个锦衣玉食的陶家小娘子?更不会凭空消失。
在这般的愧疚重压之下,他自然也没有心思去过问外界的事。
更何况,天塌下来都有定国公府顶着。
却没想到,竟真的变天了。
听燕臻的意思,莫不成定国公府这次也无法逃脱?
不,不会的。
荣九川连忙止住自己脑中的念头,自欺欺人道:“陶家势力根深蒂固,你怎么可能……”
“你对他倒是自信,想来陶郁林也是这么想的。”燕臻嗤笑一声,“可惜的是,他好像不懂什么叫盛极必衰。”
荣九川不过是个学子,他自小锦衣玉食的长大,如何能看懂复杂的朝局。
此时竟被燕臻驳的说不出话来,
燕臻摇摇头,似乎觉得再说下去浪费时间,他起身离开,对门口的守卫吩咐道:“寻个人给他治治伤,若真死在这,日后还怎么与陶家父女一家团聚?”
“是。”
守卫才应下,殿内便传来一声闷响,是荣九川昏了过去,但燕臻没再理会,径直回了明德殿。
今日骊山出了那么大的事,朝中三品以上的官员都被软禁,底下人估计已经闹翻了天。走进书房,桌上果然堆满了奏报,燕臻随手抽出几本翻看,内容大同小异,薛呈进来给他奉茶,燕臻却没有要喝的意思,“叫人备车。”
已经是快用晚膳的时辰了,薛呈一怔,下意识道:“殿下是去晴方园?”
燕臻摇头,缓缓吐出几个字,“去掖庭宫。”
掖庭宫就在含元殿的西侧,立着东宫并不远。早年间这里曾是太后太妃们颐养天年的住所,但因为地势低,冬冷夏潮,就被渐渐空置了。
如今这里住的都是曾被抄家灭族的官家伎子,她们在这习乐排舞,也算没彻底将这宫殿荒废。
有时走在空寂的小路间,还能听到几声丝竹乐响。
下了马车,燕臻没叫人跟着,独自一人穿过嘉祐门,七拐八拐地,最后停在一处极为偏僻的宫室,他仰头去看匾额:积云宫。
只是不知多久没人擦拭了,上面竟积了一层淡淡的灰。
他收回视线,缓缓推开了紧闭的殿门。
一股尘土味扑面而来,破败的院落在下一刻映入眼帘,通往主殿的小路已杂草丛生,没有半点落脚的地方。
一眼看过去,连城西旧巷的破草屋都比不过。
但燕臻曾在这里住了许多年。
很小的时候,他也曾想过,这里虽旧,但只要走出去,外间的险恶纷争就都与他们无关,他和母妃两人就一辈子待在这也很好。
可九岁那年,一向与世无争的母妃却被人一剑捅进了心脏,鲜血如注,他颤抖着抱住她,染红了他的半张脸。
他想唤人,想找御医,可他是那样的不起眼,没有任何人会听他的吩咐。
于是,他就那样眼睁睁地看着母亲在自己的怀里咽了气,而一辈子都在退让的母妃,在临死之前使劲攥紧了他的手臂,一字一顿地对他说:“臻儿,记住阿娘的话,你永远,永远不要受人摆布。”
之后,她便永远离开了。燕臻知道,这句话代表着她母妃一辈子的血泪——
因为她终其一生,都只是陶郁林手中的棋子。
即使她也姓陶,是陶郁林的嫡亲妹妹。
可在陶郁林的眼中,她不过是姿色更加出众罢了,同旁的什么人都没有两样。
被送进宫的那年,他母妃只有十四岁。她一向胆小不爱说话,却被迫和人争宠,后来,她如陶郁林期待的那般,成为皇后,诞下皇嗣,却又被他无情的舍弃。
执棋者手边总是有无数颗棋子可选,但是身为棋子,却要被一辈子困在棋盘之上。
好在,现在的执棋的人,已经换成了他。
燕臻抬手拂过门前的陈旧的影壁,轻声道:“母妃,儿臣一直记得你的话。”
他说完转身欲走,忽听得一阵若有若无的丝竹声,在偌大的宫殿回荡。
莫名的,他竟想起了另一个姓陶的女子,想到她上次弹的那首琵琶曲,叫什么来着?
燕臻难得生出几分兴致,他顺着乐声往清凉台的方向走,那是舞姬们练舞的地方,正好有几个琵琶女正坐在台边伴奏。
清凉台建在清荷池中央,远离岸边,正巧燕臻不想人打扰,他在附近随意找了个亭子坐下,上身仰靠着亭柱,双手枕在脑后,是难得的松弛之态。
“殿下真是好兴致。”
忽然,一道调笑声响起。
燕臻抬眼,只见燕长风拎着一壶酒,同燕臻并排坐下,正巧有两个乐伎经过,他随口吩咐:“去取两个杯子送来。”
在长安城,或许有朝臣不知道隋王是谁,却不会有官伎不认识他,两个乐伎连忙福身行礼,瞧瞧打量了一眼身边的燕臻,却不知他的身份。
一人小跑着去去来酒杯,而后问道:“殿下可要奴等服侍?”
燕长风朝她们温文一笑,“不必了,你们下去吧。”
等她们走后,燕长风亲自拎起酒壶斟上两杯酒,他拿起其中一杯放到燕臻的手边,笑道:“臣先恭喜殿下了。”
燕臻轻轻颔首道谢,握着杯子与他轻碰了一下,口中却道:“尘埃未定,此时恭喜不会太早吗?”
燕长风看上去远离朝政,实际却看得透彻,“陶家看似在朝中一手遮天,实际上早已没了过往的辉煌,这些年的腐朽,把根子都烂透了。”
“如今全族的兴衰都系在陶郁林一个人身上,只要他一倒,定国公府也不会再有活路,而今日成功切断了陶郁林与外界的联系,便算是成功了八成,殿下这个时机选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