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墨仍旧蜷缩在地上，一动不动，没有任何反应。
法海皱了眉，试着唤道：“墨墨？墨墨？”
听见有人在唤自己的名字，墨墨身子这才动弹了一下，但也仅仅只是动了一下，一双眼无神地望着前方，整个人有如秋冬的落叶，枯败且毫无生机。
法海见状无心再与一群小妖费力纠缠，将领头小妖在树上倒挂了一阵，权当做教训之后，就将他们轰走了。
那为首的小妖临走时还很不服气，放狠话让法海等着，法海倒也不在意，她此刻关心的，只有墨墨而已。
不知何时，天色已悄悄暗沉下来，黑雾也愈来愈重，大风吹过，携起一阵飞沙走石，似是将有大雨倾盆。
观察四周，只有山壁下的那处洞穴可以用来暂时栖身，法海没有犹豫，上前将墨墨抱起，这里的墨墨看起来比她在外面实际见到的年纪还要小一些，大概只有七八岁左右，再加上身体瘦弱，所以也没多少重量，法海很轻松地便将他抱进了山洞。
进了山洞，墨墨仍旧缩成小小的一团，除了第一次唤他名字有点反应之外，之后便再无动静。
法海知道，眼前的这个墨墨就是此番的关键，只要唤醒他，就能找回墨墨本体清醒的意识，只是该怎么去唤醒，她也毫无头绪。
墨墨的心结是他逝去的娘亲，但在这片识海里，他的娘亲毫无踪影，只有他一个人孤零零地待在这里，还遭受着同龄人的欺负。
其实细细回忆，自己的过去好像也有过这样的经历。
那时她年纪尚小，正是渴望伙伴的时候，可她是被当做法家未来的家主来培养的，不能任着自己的性子与人玩闹，别的小姑娘扎头花穿漂亮衫裙的时候，她只能穿着短衣劲装束发修行，偶然有一次机会出门玩耍，那些同龄的男孩女孩们却都朝她做鬼脸扔石子，笑她一个姑娘取了一个和尚名，还讽笑问她要去拆散哪家的鸳鸯。
法海受得苦受得累，但受不了这样的委屈，可性格使然，她又无法以痛快的方式发泄出心中不快，只能回去一个人缩在被子里偷偷地哭，最后还是姐姐发现了她的不对劲，了解了事情原委之后，姐姐先是安慰了她一阵，第二日便去找那群孩子为她受了欺负的妹妹讨个公道。
法海也不知道姐姐同他们说了什么，自那以后，再无同龄人嘲她笑她，再后来，修行路苦，课业繁重，虽无同龄友人相伴，但有姐姐一直在身边关心照顾，渐渐地，她也就忘了这回事。
是姐姐的关怀与陪伴让她淡忘了这段不愉快的回忆，而现在的墨墨有如当初的自己，但他身边，并无一个那么温柔待他的姐姐，既如此，便让她来做这个姐姐。
法海不善言辞，不能言语上进行的安慰，就只能在行动中弥补。
洞穴之外，是呼啸的狂风和瓢泼大雨，洞穴之内，法海挡在墨墨身前，抬手摸了摸他的头，然后像小时候姐姐哄自己睡觉那样，哄小孩似的轻轻拍打着墨墨僵硬的脊背，轻声道：“睡会儿吧，别怕，我在这里。”
墨墨始终睁着眼直愣愣地盯着前方，绷着身子，不为所动。
不知过了多久，法海觉得自己都要睡着了的时候，墨墨突然开口说了声：“娘亲没了。”
“什么？”法海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墨墨垂了眸，不再开口。
法海心知一时急不来，也就没有追着要他说话，手腕微酸，但仍没有停下动作，一下又一下有节奏地轻轻拍着，直到感受到墨墨绷紧的背部终于放松了下来，法海才觉得暂时松了一口气。
识海里的时间是根据墨墨的意识来变化的，如此很快便是几日过去。
这几日，墨墨不说话，她也不强行逼问，只在一旁守着他、陪着他，晚上拍着他的背哄他入睡，等他睡着后，便去林子里一探究竟，顺便采些野果给墨墨，摆在墨墨跟前的果子，从第一日的完整无缺，到第二日的啃了一小口，再到现在，墨墨已经能坐着啃完小半个果子，虽然仍是不愿说话，但好歹神情不似初时那般麻木，有时还能对法海的话给上些许反应，即使只是简单的一个点头，也让法海觉得欣慰不少。
又是一日，法海照常趁墨墨还在睡梦中出去采摘野果，林子里依旧是黑雾弥漫，但比刚来时淡了不少，种种迹象表明，法海这段时间的陪伴与照顾还是有效的，只是还不待法海彻底打开墨墨的心扉，林间迷雾几乎在瞬间又变得浓重起来，法海心底一惊，察觉不对，急忙往回赶，好在已经熟悉了这片林子的路形，加重的黑雾并未对法海造成太大的阻碍。
只是她仍是回去得太迟了些，洞穴里已没有墨墨的踪影，一片狼藉之下，只余一滩血迹和角落里一个落在地上沾满灰尘的被咬了一口的果子。
法海只觉得脑子里嗡嗡作响，无需多想，也知道眼前的一切该与那群鸦妖有关，只是不知道他们将墨墨带去了何处，又会如何欺负折磨他。
法海最终在悬崖边找到了墨墨，在场的除了墨墨，还有那日领头的小妖和一个穿着黑衣的女人。
黑衣女人像拎小鸡似的提拎着墨墨的衣领，让他整个人身子悬空，置于悬崖之上，其下就是万丈深渊。
墨墨似是刚被殴打过，身上衣服破烂，脸上布着血痕伤口，斜垂着头，比任何时刻都更像一个破旧呆滞的木偶。
“墨墨！”法海出声叫他。
墨墨对这声呼唤没有太大的反应，倒是那个女人闻声翻了翻眼皮：“哟，还真有人护着这小杂种。”
小鸦妖趁机道：“娘亲，就是她！不仅护着这个怪物，还把我吊在树上！”
“放开他。”法海紧张地看着那个女人和墨墨，虽然识海所见皆为幻象，但这幻象有着令人压抑的真实感，而且显而易见，这群鸦妖都是墨墨所恐惧之人，稍有不慎，墨墨就会被心底这些记忆彻底拖进黑暗，届时，她将再也无法唤醒墨墨。
“放开？”黑衣女人轻嗤一声，扔垃圾似的狠狠将墨墨摔到地上，“我倒要看看，是谁敢为了一个怪物欺负我儿！”
墨墨就趴在离悬崖不过咫尺的地方，法海没空理会那个黑衣女人，只想上前查探墨墨的情况，只是黑衣女人并不肯就此放过她，施术向她袭来。
躲不过，便只能接招，法海顾及着这里是墨墨的识海，打斗的动静不敢太大，再加上还要一边分神关照着墨墨，并未使出十分的精力去对付黑衣女人，饶是如此，黑衣女人也未能在法海这里讨到半点好处，顶多斗成个平手。
那小鸦妖自是没想到自己娘亲也占不了上风，又想起那日被法海倒挂在树上的耻辱，恶向胆边生，狠狠瞪了一眼墨墨，发泄似地上前用力踢了一脚。
小鸦妖这一脚用尽了全力，甚至还用上了几分妖力，墨墨身子本就虚弱，直接被踢飞了出去，然后直直往悬崖下坠去。
法海虽一直留心着这边，但变故生得太快，她根本来不及施术救下墨墨，瞬间的惊愕后，她急忙向悬崖边奔去，黑衣女人趁次机会，在法海背后补了一掌，法海生生受下这一击，但并未回头，看着下坠中的墨墨，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
第26章 伏羲琴
从高空坠落的感觉对于墨墨来说并不陌生，记忆里，他经常被鸦群抓着双臂飞到树梢之上，然后又被他们推下去，出于求生本能，下坠过程中他会下意识地化为原形，但由于不会飞，他能做的只有张开双翼胡乱扑腾，然后落到地上，摔个遍体鳞伤。
他反抗过，反抗的结果是被欺负地更狠，还被威胁说要把他从悬崖上推下去，而现在，他真的被丢下去了。
听着耳边呼啸而过的风声，墨墨仰头看着离自己越来越远的天空，天色感觉又黑了几分，一切看起来都那么模糊，但他一直浑浑沌沌的脑袋忽地清明了些，从这么高的地方摔下去……一定会死吧，但是他已经不想挣扎了，脑海中又一次闪过记忆里那张温柔的脸，眼泪不受控制地从眼角溢出，许久不曾开口的嗓子发出沙哑的声音：“娘亲……”娘亲已经不在了，不会有人再关心他护着他了，也不会有人来救他了，那就这样死了吧，一切都无所谓了。
可就在这时，有人从悬崖上一跃而下，喊着他的名字：“墨墨！”
墨墨一怔，微微把眼睛张大了些，离散的目光总算有了焦点……是那个人。
法海没有给墨墨太多的时间惊讶，跳下的同时甩出鎏金鞭，鞭绳无限延长，在墨墨身上绕了几圈，确定绑紧了之后灌满灵力使劲往回一拉，总算把人拉回了自己身边，只是二人一齐下坠的趋势却是挡也挡不住。
“别怕。”法海抱着墨墨，一手护住他的头，一手飞快地施下保护咒，“有我护着你。”这次肯定不会像在少习山那次那么走运，悬崖下就有一池泉水，但好歹有保护咒护着，应该不至于摔得太惨。
墨墨的头埋在法海肩上，只感觉鼻子蓦地发酸。
“娘亲死了……”
“娘亲死了……没人护着我了……”
“不应该有人护着我了……”
“说什么傻话，”法海一边留心着悬崖壁上是否有可作缓冲的树木，一边安慰道：“你现在认识了我，就有我护着你。”
“为什么……？”
“没有那么多为什么，墨墨，你只需要记着，我知道你遭遇了什么，已经过去的我无法帮你什么，但以后，只要我法海还在，就一定会护着你。”
“一定吗？”
法海斩钉截铁，语气坚定：“一定。”
“真的？”
“真的，”法海用护着墨墨头的那只手拍拍他的脑袋：“法家人从不说谎。”
眼看着离地面越来越近，仍是未找到可以借力的地方，法海抱紧了墨墨，气流割在脸上引得阵阵刺痛，眼睛也变得极为干涩，但她没有别的法子，只能全神贯注地密切注意着将要落地的环境和时刻，抓住那一瞬间以身为垫，护住墨墨。
她总算是想明白了，墨墨曾有过很长一段时间的悲惨回忆，本就极度缺乏安全感，后来又突然失了唯一护着他的母亲，整个人都被恐惧和悲伤所笼罩，又放大了这种不安，才使得心魔趁虚而入，要想唤回墨墨，就必须赢得他的信任，让他自己走出来，而要想获取他的信任，便不能让他再受半点伤害。
墨墨不知道什么法不法家，但他觉得，眼前的这个人应该没有骗他，这几日的回忆一一在脑海闪过，是她在鸦群欺负他时救下了他，也是她一直陪着他照顾他，现在，又是她为了自己，不顾一切地从悬崖上跳了下来，或许……他可以试着去相信她，相信这个叫法海的人，神思仿佛越来越清明，墨墨伸手紧紧攥住法海的衣角，小声道：“谢谢。”
再高的悬崖终有尽头，落地的那一刹，法海下意识地闭上了眼，想象中背部冲击地面的疼痛却并未到来，紧闭的双眼前仿佛有一道白光闪过，与此同时，法海觉得有什么正扯着她的灵识飞远，她还来不及诧异，便很快失去了意识。
……
法海再睁眼的时候灵识已经归位，四周一片静谧，习青衫就坐在一旁看着她。
“恭喜你，成功了。”
“墨墨他……”
习青衫起身，伸出手去拉法海：“暂时没事了。”
看着眼前人白皙修长且骨节分明的那只手，法海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伸手握住，不同于普通人类的温暖，习青衫的手心冰冰凉凉的，却并不会让人觉得不舒服，反而让她觉得更冷静了些。
借力站起，法海松开手，转头去看还在昏睡中的墨墨：“什么叫暂时？”
“你知道的，魔气已在他体内种下，随时都有再现的可能。”习青衫看着她，“接下来，你打算如何？”
法海默了默，道：“我会想办法替他净化体内魔气。”
“除魔容易，杀了便是，可要想彻底净化，却是难上加难，若是无法成功，等到魔气爆发那一日，后果难料，你可想好了？”
“办法总比困难多，”法海走到墨墨旁边，蹲下身去查看他的状况，“我已经答应了要护着他，就绝不会食言。”
习青衫没有再答话，沉默了半晌，忽地笑出声来。
“你笑什么？”
“笑傻子。”
“你……”法海本想反驳回去，从小到大受到的教养却不允许她说出“你才是个傻子”这样的话，只能背过身去，准备把刚才掘开的墓重新填回去。
“放心吧。”身后传来习青衫的声音，“若真有那一天，我会先杀了他，不会让你为难。”
法海闻言，手上动作顿了顿，小声却又坚定地表示：“不会有那一天的。”
习青衫只笑了下，不置可否。
与法海不同，习青衫从未想过要给那些入魔的妖一次机会，她却想着要净化小妖体内的魔气，不过也罢，她既想，便随她去试一试，若是失败，再由他动手也无妨，不过无论如何，他还是希望小姑娘能如愿护住她想护住的人。
只是净化魔气并非一件容易事，究竟该如何彻底净化魔气，还是得慢慢寻找答案。
至于这答案该去何处寻，法海心中已有了一个方向。
带着习青衫和昏迷的墨墨回到七宝筑，还来不及给法芊芊解释发生了什么，只简单交代了两句，法海便把自己关进了藏书阁。
当年法家分崩离析，藏书阁里的书籍也被卷走了大半，但为了给法海营造一个良好的修习环境，这些年法询花重金陆陆续续求购了不少孤篇名本，再加上原先密室里剩的那一箱古籍，藏书阁这才充盈起来，不至于是徒有其名。
那些后来添置的书籍，法海基本上都已阅过，大多只写了魔的可怖与猎魔之术，却无一本介绍如何净化魔气，是以法海此番的目的并不在于这些普通的藏书，而在于法家原有的那箱古籍。
那些古籍有一半记载了法家传统的修行之法，这部分内容，早已被法海烂熟于心，而另一半则只是法家先祖的一些手记，录了一些自世间搜集的奇闻异事，这些手记内容虽有趣，但于修行之法也无太大益处，法海只翻阅了一部分，便搁置在一边，只潜心研习修道之术。
关于净化魔气之术，寻常的书肯定没有什么记载的，只能将目光投向那记满了奇闻异事的手记，大千世界无奇不有，说不定，里面就有救墨墨的办法呢？
只是几乎翻遍了那些手记，都没有找到相关的记载，就在法海快要放弃的时候，泛黄的书页上，一张古琴画忽地印入她的眼帘。
古琴画一旁，遒劲有力地书着一行小字：伏羲琴，九华琴，可净世间魂。
伏羲琴伏羲琴，她怎么就忘了伏羲琴。
作为传说中的神器，世人提到伏羲琴，想到最多的便是它摄人心魄的能力，传言得伏羲琴，可控万物心，但除了控制人心，伏羲琴还可净化人心、祛除魔念，只是需要弹奏特定的曲谱。
法海原来并不知道那琴谱是什么，现在看来，就是书页上记载的九华谱。
若想净化魔气，伏羲琴绝对是最佳的选择。
只是神器毕竟是神器，并非你想要便能有，据说伏羲琴已有百年未曾现世，这等绝世神器，她要去何处找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