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效生效得等五分钟,他像是在思索什么事情,坐在那里没发出任何声响,但是存在感极其强烈。
躺在这里的罗宁借了近视的光,她微阖着眼,盘算着该怎么面对这个情景。
不想与家乡的同学旧友重逢,这也是不愿意回家工作的原因之一。她高三连毕业典礼都没参加,扔掉了电话卡,逃命一般离开家乡,她在班里本就没有多少存在感,没有人知道她考上了哪所大学,去了哪所城市。
李煜安是她高中三年的同学,前一年半他们是陌生人,后一年半他们表面上是陌生人。她也有年轻不懂事的时候,那些发生过的事情此时突然闯入脑海,回想起来只让人脸红,罗宁现下只后悔为何踏进这个医院。
气氛有些说不出的凝滞,罗宁面色有些微微发烫,感觉像是被人注视着,抬眼追寻过去,就只能看见对方略显模糊的身形。
脖颈后面的头发扎得她难受,她动了两下,李煜安注意到了,转头吩咐了小护士:“麻烦下去给她拿个头绳。”
说完后,他用手背帮她把凌乱的头发顺了一顺,距离的逼近迫使罗宁偏了下头,刚动一下,就被他用肘腕抵住,这下她的身体全部牢牢陷进躺椅里,因为怕影响他拔牙时的视线,罗宁没敢再动弹。
这时他忽然低了头,护目镜下他的眸色流动,有说不清的神采,他俯身在她耳边悄悄说了句话,是只有他们能听到的音量:
“我还以为是同名,不大敢认呢。”
这个开场白究竟是普通寒暄还是阴阳怪气,罗宁拿捏不准,不太敢轻易接话。
麻药的功能强大,她半边脸都木了,思维也变得迟钝缓慢,半响之后,她才缓缓道:“不好意思,我们认识?”
第3章
李煜安没接话,手背轻轻蹭了蹭她的发尾,闻言只盯着她瞧。
他原本离她很近,此时又靠近了一些,耳边有起伏不定的呼吸声,不知道是她还是他的,而落在她面上目光探究中夹缠着幽暗。罗宁有些喘不过气来,后背竟渗出了一层薄薄的汗。
半响,他突然直起身,嗤笑了一声。
“你就装,”李煜安挑眉,语气含着嘲讽:“别是打麻药打傻了。”
他的态度转变很快,眨眼之间,刚刚那个压迫感很强的男人立时褪掉了危险气息,他嗓音轻柔,拖着调子带些懒,逐字逐句间是熟稔的倨傲。
罗宁放松了身体,轻轻吐气,闻言提醒他:“麻药可是你打给我的。”
“怎么,想讹我?”
“素不相识的,我图什么。”
“素不相识,”他重复她的话,好似在认真品评这几个字的含义和份量,随后又严肃正经地喊了她的名字:“罗宁。”
“我没带眼镜。”罗宁放低了声音,喃喃解释了一句。
“听声音也听不出来么?”他掀起眼皮,毫不留情地戳破她拙劣的谎,含笑的嗓音似乎掺杂着冰霜:“怪让人伤心的。”
麻药的药效开始充分发挥出来,罗宁说话已经含糊:“那你得让我想想。”
“拔牙的时候再想吧,”李煜安看着护士推门进来,他也起身在工作台上挑选器具。
等她扎上头发的时候,他俯身而下的身影遮住了头顶上方的灯,医护服周围渡上了一圈圈的光晕,他一边用冰凉的手捏住她的下颚,一边善意地提醒她:“现在我是你的主治医师,想不出来,我会不高兴,手抖拔错了也不是不可能。”
罗宁这下只能发出微弱的气音。
拔牙前被那么一搅和,她已经没那么紧张了,但当锋利的刀尖划开牙龈,她感到口腔里瞬间溢满了液体。
李煜安动作停了下来,小护士拿下吸唾管,扶着她起身并示意她吐出来,罗宁一张嘴,漱口池里赫然是一滩红通通的血。
罗宁整个人懵住了,她直愣愣的抬头,碰巧李煜安也在垂眸看她,两人飞快地对视了一眼,罗宁率先撤回目光。
“害怕?”对方问她。
“不疼的哦,你别紧张。”小护士看着罗宁苍白的面容,赶紧扶着她躺下。
拔牙对医生来说算是力气活,而年轻男人的劲很大,袖衣下的小臂肌肉紧绷,锤子锯子和其他一些她叫不出来名字的器械在他手里都成了称心顺手的工具,一件件在她的嘴巴里轮番敲打扭转。
罗宁紧闭着眼,整个人连同躺椅都在随着他的力量一晃一颤,拔牙的疼痛是不明显的,但是长时间大张着嘴巴,既让她觉得酸痛又让她感到狼狈尴尬,牙齿逐渐与牙龈分离的拉扯感就宛如将断的弦,一点一点割裂她的神经。
“咚”一声轻响,一颗牙齿落进盘子里。李煜安抬眼看了看表,这一颗智齿耗费了近四十分钟,要比他平日里拔牙慢了很多,他微喘了一口气,看着躺在眼下的罗宁睫毛微颤,白皙的额上浮了一层薄汗。
“疼?”他问。
对方不回他。
“疼就出声,”他示意护士给她擦汗,“下一颗会拔的很快。”
罗宁从隔间出来的时候,嘴巴里含着棉球,门框上的金属边框可以映照出倒影,她路过时放慢脚步瞄了一眼,一闪而过的是她半张浮肿的脸。
半小时后不出血才可以离开,她找了一个小角落坐下,从宽大的棉服里拿出口罩戴上,又把背后的帽子兜头盖上,倚在墙壁上轻轻合上眼。
一个冰凉的袋子突然蹭到罗宁的口罩上,她吓了一跳,睁眼就看见了李煜安。
他脱下了一次性的防护服,白大褂贴在身上显得很是长身玉立,只见他一只手松松地勾着摘下来的口罩,另一只手捏着冰袋递到她眼前晃了一晃。
李煜安少年时期眉眼清秀稚嫩,鼻子嘴巴生得尤其好,眨眼含笑间如同积雪照暖月,这七年的时光好似带了寒气,一年接一年,把他的眉眼雕琢的愈发深邃,鼻尖唇角也有了锋利的弧度。
他有许多小习惯,讲话时语速不紧不慢,听别人说事情则会认真盯着对方的眼睛,他在一句两句间的交流中给人的第一印象是温柔有礼,是好看也好相处的人,从而去忽略了他的大部分时间都在沉默,沉默的像是覆了一层霜的孤刃。
李煜安见罗宁没接,就干脆拿冰袋挑开罗宁的帽子,将袋子贴近她拔牙的右脸,罗宁不想在他面前摘下口罩,只好伸手接过来。
“用这个敷一敷,”他把手揣进兜里,变戏法似的从里面掏出一盒冰淇淋,不由分说塞进她的手里,“棉球吐出来之后,冰淇淋也变软了,可以吃着冰一下,消消肿。”
罗宁缓缓点头。
“一个星期以后过来拆线,然后,注意事项——”
此时罗宁从口袋中拿出了一张印满字的纸张,递到他眼前。
刚刚小护士给她讲了许多拔牙后的注意事项,说完之后又怕她忘记,又给了她一张医院里的清单。
她不能开口讲话,只想一个人安静地待一会儿,拿出这个是示意李煜安她已经知道了。
“说过了是吧,”李煜安的声音听起来像结冰河面下汹涌的暗流,带着不易察觉的寒气,“那你下个星期能过来拆线?”
罗宁知道他的脾气,他不太喜欢别人打断他讲话,只好抬眼看了他一下,只见他抿着唇,眼神里的情绪让人捉摸不透。
“李医生。”有人小跑过来喊他,李煜安没等她回答,就直接转身离开了。
罗宁找了前台坐诊的医生瞧了一眼,确定不出血了才吐掉棉球。她把绑头发的头绳还给小护士,捧着冰淇淋的盒子就要离开。
“李医生给你的?”小护士眨眨眼。
“嗯,怎么了,你想吃吗?”罗宁感觉右脸的肿胀好了一些,吐字也变的清晰了,起了开玩笑的心思,她边说边作势把冰淇淋递给她。
“我不吃我不吃,”对方连忙摆手,“我就是刚才看见他去对面便利店买这个了。”
“他人呢?”
“在楼上,还在工作,估计得半小时才能结束,很快的。”
罗宁想笑笑,又觉得侧脸肿胀,不敢牵扯到伤处:“我不等他,等他下来就告诉他我走了就行。”
“好的,”她爽快地答应,又试探问了句:“你们……什么关系?朋友还是亲戚?”
冰淇淋的外壳上已经滚了一圈细细的水珠,蹭湿了罗宁的手掌心,她思考了两秒,“我们是高中同学。”
“哦!”对方恍然大悟,“那得好些年没见了吧。”
“差点没认出来。”
小护士乐呵呵的:“那以后看牙都来这吧,他是小院长,怎么都能给老同学打折。”
“小院长?”
“啊?你不知道吗?”这个护士倒是个实心眼,知道什么说什么,听她的意思,这个私立医院应该在李煜安父亲的名义下。
罗宁知道李煜安的父亲是市立口腔医院的院长,他母亲早逝,父亲又另外组建家庭,而且高中时期他与父亲的关系并不怎么和睦,所以那时候李煜安就搬出来单独住。两人无话不谈的时候,罗宁也很少听他提起他的父亲,问他时,他就像只被暴雨淋湿了的大猫,神情恹恹的。
“我们做同学的时候,也不是很熟,具体我不是很清楚。”罗宁打了圆场,准备拿包离开。
“多来几次就熟了,下次说不定能碰上欣宜姐,她好像也是你们高中同学。”
“郑欣宜?”罗宁停住了脚步,露出了似笑非笑的神情:“他俩还在一起?”
小护士宛若听见了大八卦,激动到甚至想拉住她的胳膊阻止她离开:“你是说,他俩高中在一起过?”
罗宁端详着对方的神色,缓缓言道:“我没有那个意思,只知道他们高中关系很不错,原来现在还是联系密切。”
“欣宜姐好像说过,说两人之前是邻居,打小就认识。”
罗宁点头:“青梅竹马。”
“欣宜姐和我们都熟,人超级好,经常下班过来请我们喝奶茶,他俩现在还不在一起,这就有点说不过去了,连我们都替他俩着急,你说对不对?”
罗宁没附和她,她想起高中时候的很多场景,甚至自己都在惊讶为什么会记得这么清楚:
郑欣宜总是安静地站在李煜安身侧,每当有喜欢起哄的同学去打趣班里一些走得近的男女生,作为当事人的她就会笑,然后用胳膊轻轻戳一下身旁的男孩:“煜安,你快去管管他们。”
李煜安对此一概置之不理:“嘴长他们身上,我管不了。”
“那之前乔彤送你情书,他们起哄的时候你为什么不让他们出声啊?”郑欣宜柳叶眉鹅蛋脸,个子不算高,但举手投足间很有女神范,她踮起脚看他,身上的校服拉链蹭着对方的衣服下摆,讲话时细语柔声。
李煜安此时就会表现出不解的样子:“怎么,你也要送?”
郑欣宜作势要锤他:“谁要喜欢你。”
如果和女孩儿打交道是一门学问,那李煜安一定是优等生,他和同时期的大部分男生不太一样,不怎么爱出风头,不爱说脏话,虽然有温和的外表,但绝非是轻易好接近的性子,更重要的是他看得懂女孩儿们眼中欲说还休的情意,更懂得如何“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
第4章
罗宁肿着半张脸回家了。
父母都在单位里没回来,她自己不太擅长做饭,只煮了一点稀粥,配着绵软的蛋糕一小口一小口艰难地咽下去。
她回家已经有大半年,这期间没怎么出去过,大大小小的考试参加了不少,大多都是公立初高中的招聘联考,成绩不理想,没怎么进过面,这也可能和她的心态有关,前几日市职校招聘老师,哪怕是一个备案制,罗宁也退而求其次的报名了。
在家里的时间越长,父母的忍耐逐渐消失殆尽,夫妻俩因为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争吵起来,战火都能蔓延到她的身上。罗宁早有搬出去的打算,前几天正在打扫老房子的卫生,看书的进度也被耽误了,自己心里也焦躁,如今肿着脸,也得坐在书桌前刷题。
到下午的时候,罗宁感觉书本上的字看起来一阵阵的发晕,去量了一下体温,三十八度五,才知道自己是发烧了。
她撂下书本,吞了几粒退烧药,缩被子里昏昏沉沉睡到晚上。
宋文慧下班回到家,找了一圈没看见人,最后掀开被子才发现里面躺了个半死不活的女儿,伸手探了探罗宁的额头,不由分说就把她从床上拖了下来。
“拔了两颗牙,也不去打消炎针,你不发烧谁发烧?”宋文慧开车带罗宁去医院的时候,还在不停地数量她。
“我不想打针。”后座上躺着的罗宁回了一句。
“你不想?你不想的事情多了去了,”宋文慧像是找到了发泄口,“你还不想回来工作,就看看你现在这个状态,生病都不知道去医院,你让我们怎么放心,就这样还天天想搬出去住,你连自己都养不活……”
罗宁不吭声了。从小到大每次生病总是先要挨顿骂,自己越是反驳,那旧账真的可以翻到明天早晨了。
自从辞掉工作回家考编,她整个人都是低能量的状态,好像陷入了一个挣扎不出来的泥潭,她也没有太多的朋友可以出来散心,她有段时间很想养宠物,但是罗振阳和宋文慧都极其反对,固执的认为宠物都不干净。
前段时间她去超市里买了几尾银鱼,养在了一个玻璃鱼缸里,下面还铺上了洗干净的细沙和水草,结果不出两个星期,这几条小鱼一个接一个的翻了肚皮,浮在水面上咽了气。再后来她干脆去花卉市场搬了几盆多肉回来,一排排摆在窗前,整整齐齐像童话里站岗的小锡兵,一个月之后,大部分多肉都变了色,扒开土一看,原来是罗宁浇水浇的太多,根都泡烂了……
去打针的医院和上午拔牙的口腔医院紧挨着,路过的时候罗宁有意无意往里面看了几眼,里面看着像是要下班了。
刚挂上点滴,罗振阳就打来了电话,宋文慧要赶回去做饭,罗宁让她先走,自己一会儿坐地铁回家。
两小瓶盐水,滴的不算快,罗宁的血管比一般人要细,凌乱的分布在苍白的皮肤下,针头周围一圈都在隐隐泛青。她小心翼翼地把手垂在衣袖外面,身体向后靠,上半身埋进黑色羽绒服里,这件衣服她穿了五六个冬季,运动品牌的基本款,宽大厚实,每次裹住身体的时候,会感觉自己像一只即将冬眠的松鼠,心底浮上来一股奇异的安全感。
输液室的人不算多,但不怎么安静,有小孩子在哭闹,对面的一对老年夫妇偶尔还互相呛几句,这里的座椅是背靠背的形式,身后坐了一个和她相似年龄的姑娘,罗宁猜测她是在给男朋友打电话,语气像是撒娇又像是抱怨:“下班就直接过来看看我,离的很近,没几步路,咱俩很久没在一起吃饭了,你就那么忙吗?”
对方的回答似乎让她不怎么满意,罗宁从她的声线中也能感受到一种不甘心的妥协:“那好吧,你快点来,我最后一瓶马上要结束了。”
冰凉的点滴顺着血管滑进身体里,再怎么裹紧衣服,半边身子都是凉的,宋文慧在照顾子女方面向来粗心,罗宁也有些埋怨自己,怎么就没带个水杯过来,当下想喝口热水都没有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