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忍了十分钟左右,口腔上拔牙的创口还是滚烫,发干的喉咙都带着一丝血腥味,对面的老夫妻吵架吵到彼此都口干舌燥,其中一人拿着保温杯出去,不一会儿接了热水回来。
外面肯定有饮水机,不如去问医护人员要个一次性杯子。罗宁心想着,就准备起身,用没有打针的左手去够上面挂着的盐水瓶。
“感觉身体怎么样了?”
后面响起的声音顿时让她停止了所有的动作。
讲话动听的男人,罗宁认识的不多,今天上午碰见的那人算一个。
罗宁把伸到一半的左手缩了回来,后背莫名紧绷起来,因为就在这一瞬间,她意识到后面的女孩是谁。
郑欣宜把缠着绷带的手放在李煜安面前晃了一晃:“扁桃体发炎,只打今天一天,我从剧院下班直接过来的。”
只听见李煜安“嗯”了一声。
罗宁身后响起窸窸窣窣的动静,是要穿衣服准备离开的发出的声响,她把自己重新埋进羽绒服里,缓缓垂下了眼。
郑欣宜说:“我没开车,也没吃饭,咱俩一起?”
不怪刚刚罗宁听不出郑欣宜的声音,她哑着嗓子,再温柔的语气也讲不出从前柔情似水的味道。
“我直接送你回你爸妈家。”对方答非所问。
“那你和我们一起吃吧。”
“拿着包,”李煜安出声提醒她,“不用管我,我吃过了。”
“刚下班就吃过了?”郑欣宜脱口问出这句话后又后悔,女人不依不饶的样子总是不可爱的,她连忙补了一句:“那好,下次我去找你。”
对面的老夫妻又嚷嚷起来:“哎呦,都回血了!”
罗宁皱着眉,只觉得前后都吵闹,让她心烦意乱的。
“别睡了姑娘,”前面婆婆的手突然伸到罗宁面前,“你的针都回血了!”
罗宁并没有闭眼,因为不想和后面的两人打照面,于是垂着头,将大半面容隐藏在衣领下。此时闻言去看手背,只见贴着手面的透明输液软管浮起猩红,血液还有往上流动蔓延的架势,再抬头一看,上面输液滴壶空空一片,挂着的盐水瓶不知不觉间已经见底。
“愣着干嘛,掐住管子别让它继续回了,”对面的老夫妻比她还急,“赶紧喊医生过来给你拔针。”
“我……我还有一瓶,”罗宁手忙脚乱地捏住滑轮,动作幅度大,微微往后侧了一下头,眼神顺带扫了一眼后座,却发现那里空无一人,刚刚还在这里交谈的两人不知何时已经离开。
护士拿着盐水瓶过来给罗宁换上的时候,她正在给对面的老夫妻道谢,等护士走远才反应过来,自己应该问她要一次性水杯。
算了,反正要挂完了,罗宁心想。
出来的时候罗宁看了一眼手机,还差三分钟到八点半。肚子空空,浑身又冷,冬夜的风吹过来,她两条腿都有些发软。
口腔医院对面有一家 24h 便利店,罗宁小跑过去,推开门,扑过来一股浓厚的关东煮味。她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去保温柜里找了一圈,都是些热豆浆热咖啡之类的饮料。
“有加热的矿泉水吗?”罗宁问。
售货员奇怪的盯了她一眼:“没有,只有冰的,后面仓库里有常温的。”
“那麻烦你帮我拿瓶常温的吧。”
室外温度都徘徊在零度左右,罗宁扫完码,握住矿泉水瓶身感到一阵凉意,她拧开盖子缓缓喝了两口,拔牙的伤口处一碰到冰润的液体,竟有些隐隐发酸。
诸事不顺,她烦躁地拧上瓶盖,出去的时候将瓶子随意的往口袋里一塞,手指碰到到了一个纸质的硬盒。
外烟不好买,前几天那一盒被罗然然顺走了之后,她又开车去了烟草店买了几条,拆开往衣服里塞了一盒,剩下的藏在衣柜的最高层。
摸到烟的一瞬间,罗宁心里泛起了痒,下意识地从里面抽出了一根,递到鼻尖嗅了一嗅,刚想放回去,对面车位上停着的一辆车有了动静,先是车头的闪光灯朝她亮了几下,紧接着又鸣了两声笛。
车是好车,黑色的雷克萨斯,罗宁不由得多看了两眼。
正当罗宁要移开目光时,驾驶座门突然被推开,穿着黑色冲锋衣的李煜安从里面侧身而出。便利店广告牌的 LED 灯照到他身上,映得他肤色如玉色,只是这人沉着眉眼,像看见猎物一样直直盯着她瞧。
罗宁转身就要走。
“罗宁!”
李煜安迈开腿,几步就到了她面前,堵住她要往前走的路。
罗宁个子不矮,快一米七的身高,抬眼就能看见对方紧绷住的下颌骨,他冲锋衣的领子被风刮得竖立起来,能隐约看见里面穿了一件烟灰色的薄卫衣。
她蹙眉打量他:穿这么少,不冷么。
“你跑什么?”他低头看她,见她不动了,语气缓了下来:“又不认识我了?”
第5章
罗宁见他离得近,又往后退了几步,谁知李煜安亦步亦趋跟着她,胳膊微微抬起,朝她伸出了手。
罗宁往旁边靠了靠,警惕的盯着他:“干什么?”
对方因为她的动作不悦,“什么干什么,”他抬了抬下巴示意,“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罗宁将手里的烟盒往口袋里塞,哪想李煜安直接上了手,隔着她穿的羽绒服牢牢捏住她的手腕。罗宁觉得别扭,下意识就想抽出手甩开他的桎梏,胳膊往后拉扯的空档,那盒烟就那么落进他的掌心里。
烟盒在他的手指间翻转,他垂着眼皮看了两秒,短促的笑了一声:“拔完牙短期内不能抽烟,容易使创口面上的血凝块脱落。”
罗宁没打算抽,只是想闻闻味解解馋,但又想到对方出于好心,只好口上应答:“我知道了。”
“我以为你听一遍就能记住来着,”李煜安从里面抽出一根,指尖翻飞往上一扔,随即低头含住,他又把烟盒重新塞回罗宁口袋里。
罗宁觉得他弹烟的手法利索漂亮,倒没在意他讲话,抬头看向他,目光停在他微抿的唇上,问:“你说什么?”
“之前我给你讲注意事项,”他从口袋里去摸打火机,翻了两个口袋没摸着,眼神又落回罗宁面上,“你好像不是很愿意听。”
比起他的无聊问题,罗宁倒是更想知道,他为什么送完郑欣宜后,现在又出现在医院门口。
罗宁把自己的打火机扔给他,李煜安点了两下,没点着,将烟拿了下来,漫不经心地说:“风太大了。”
“那你背过身去。”罗宁语气有点不耐烦。
他轻薄的眼皮掠过她,微微俯下身,按了两下打火机,手掌轻护着火光,下颌处滚动了两下,浓白的烟雾从肺腑深处裹挟而出,像云一样四处弥漫。
熟悉的薄荷味顺着风飘散,罗宁抽了抽鼻子。
“挂了几瓶水?”
“两瓶。”
“那我到医院的时候,你是刚挂完第一瓶。”
罗宁偏头看他,她的眼神隔着冬夜里的风,极浅极淡的落在他的身上,她烟的味道也很淡,李煜安深吸了一口,烟雾被压进肺里,有着说不出的麻痒。
“你车上有保温壶吗?”罗宁突然问,“我很渴。”
李煜安把剩下三分之一还没吸完的烟掐灭,转头扔进垃圾桶里,返回车上拿了一个黑色的保温杯,快步走来,一把塞进罗宁怀里——
“你先拿着。”说完进了便利店。
很快他就出来了,原来是买了一大包一次性纸杯,他拆开之后,将两个纸杯重叠,把剩下的杯子夹在臂弯里,一只手拧开罗宁拿着的保温杯,示意她往纸杯里倒热水。
“别喝太热的,”他嘱咐她,又抽出罗宁口袋里的纯净水兑了一点进去,看着她仰头喝了一杯后,又低头给她兑了半杯。
感觉重新活了过来,罗宁捏住纸杯,看向李煜安:“谢谢你。”
他的眼神从她的唇角划过,闻言微微颔首。
罗宁抬手擦了擦残留的水渍,说道:“你回车上吧,天冷,我要回家了。”
李煜安不动,他看了一眼自己的车,说:“我还没吃饭。”
就在半小时之前,他对另一个女人说了截然不同的话。
罗宁反应了两秒,说:“哦。”
李煜安很有耐心,将臂弯下的纸杯包装袋认认真真封好口,等着罗宁接下来的话。
“那我要回家吃饭了。”罗宁把纸杯捏成一团,寻了一眼垃圾桶,发现正好被李煜安遮挡住。
他伸手把她手中折叠的纸杯抽出来,扔到后面垃圾桶里,说:“我送你。”
说完掏出了车钥匙按了一下,黑色的雷克萨斯应声而动,在不远处闪烁着灯。
罗宁也没矫情,地铁口距离这还得走五分钟,她跟着李煜安走到车前,他给她打开副驾驶的门,自己则从车头绕到驾驶位。
“你的爱好就是送女孩回家么?”罗宁去摸安全带的时候发问。
“那也分情况,”李煜安俯身过来,身上的冲锋衣擦过她的羽绒服发出沙沙声响,他的手指提前她一步摸到安全带纽扣,轻轻松松拉过来替她扣上,“有的,是出于礼貌不得不送;有的,是心甘情愿,要等对方赏脸。”
他话说的轻佻,不动声色地去一点点试探,罗宁嗅到了他身上残留的细微烟味。
“要是待会感到热,可以把羽绒服脱下来,”他启动车子的同时开了暖气,汽车驶入正路的时候,他看了她一眼,顿了一顿:“你这是什么眼神。”
罗宁心里揣着明白,眼里也露出几分,闻言把头转向窗外,给他报了自己家的大概位置。
车内充斥着凝滞的沉默,李煜安率先开口:“现在做什么工作?”
“刚读完书,等着考试。”罗宁答的中规中矩。
“之前在哪里读书?本地?”
罗宁说了一个城市,李煜安动了动放在方向盘上的手指,良久之后,微哂:“那是挺远的。”
他没按罗宁认识的路线走,行驶了一段时间后,把车停在路边,罗宁隔着车窗去看向外面,是一段街巷,夜里才开始热闹,她之前来过几次,吃的玩的地方很多,周围有几家出名的私厨馆子。
罗宁无声地看他,李煜安边解安全带边说:“我去拿点东西,稍等我一下。”
罗宁靠在车座上,看着他的身影被人群遮住,突然感受到口袋里的一阵蜂鸣,拿出来手机一看,上面赫然显示着“方知许”三个字。
她划开接听:“喂?”
对面的信号不是很好,含笑的嗓音伴着丝丝缕缕的杂音传到她的耳边:“在做什么?”
罗宁清了清嗓子:“今天拔牙去了,刚挂完点滴。”
“受罪了吧,你不是最怕疼来着。”
“还好,”她迟疑了一下,“医生拔牙技术挺好的,不怎么疼。”
“过段时间有个调研活动,”方知许也清了清嗓子,“地点距你很近,有什么需要我带给你的东西吗?”
李煜安回来的速度很快,远远地能看到车上的罗宁,她把车窗摇下来一半,夜风把几缕长发吹到外面,她神色是今晚和他在一起时从未见过的柔和,正捂着耳朵打电话,发现他过来之后,草草对着手机说了些什么才挂断。
罗宁等他上车之后,她才看见他手里拎着一个手提的牛皮纸袋,李煜安在启动车子之前,隔空将纸袋搁在了罗宁的膝上。
有点沉,还带着些温热。
罗宁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沉默了一会儿,说:“你不是也没吃饭?”
“现在才想起来关心我?”李煜安勾起唇角,“我贴心是看在你是病人的份上,不是谁都有这个待遇。”
罗宁不爱听他这样讲话,把车窗摇上后只低垂着眼。
“你不待见我,”他转动方向盘,罗宁家居住的小区就快要到眼前,“防备我,看见我如临大敌,为什么?”
“都是同学,还说什么待见不待见的。”她打了圆滑的调子,虚虚实实让人摸不着边。
李煜安将车缓缓停住,一字一句说得缓慢而清晰:“你以前在床上勾我的时候,可不像今天这么冷淡。”
坐在狭窄的空间里,罗宁连愤怒都是无声无息,她轻笑了一声,压下所有澎湃的心潮,还偏要去挑战他的耐性:“怎么还生起气了?”
“那倒不至于,只是提醒你一下。”
“多亏你的提醒,要不然我还真就忘了。”罗宁拽了几下安全带,不知道他怎么扣的,竟纹丝不动。
“不妨碍,”李煜安看着她的动作逐渐暴躁,才慢吞吞靠过来,一边帮忙一边在她耳侧咬字,“你记性不好,我记性好。”
他在她的耳廓间呵气,又注视着她如玉般凝白的耳垂一点点变红。
两人算是不欢而散,罗宁一路沉默回到家里,在玄关处换鞋的时候,身边过来给她开门的罗真阳问:“你怀里抱的是什么东西?”
罗宁愣了一愣,意识到自己还拿着李煜安给她打包的食物,她随手递给父亲:“吃的,我拔牙了,回来喝点汤就行,这个你们解决就是了。”
“家里给你留饭了,就不要在外面买了,多不健康,”宋文慧从罗真阳手中拿过牛皮纸袋,心生不满,一边拆开一边埋怨,看清楚后,又问罗宁:“这是你给自己买的?还热着。”
罗宁过来看了一眼,三个包装精致的小碗,严严实实分别盛着番茄蒸蛋、巴沙鱼粥和奶油土豆泥,另外还有一个玻璃瓶里装了温热新鲜的蔬菜汁。
都是绵软嫩滑的食物,不需要过多咀嚼,适合刚拔完牙的人吃。
迎接李煜安的是一室黑暗。
他站在玄关处,手指划过壁纸,摸到灯的开关,指关节曲起稍稍用力,“咔哒”,暖光直接扑洒在他半边脸上,光面和阴影折叠的交界是他刀刻般高挺的眉骨和鼻梁,他维持着这个姿势没动,手下动作,又“咔哒”一下,屋内重回浓黑静谧。他像上瘾一般,如此反复开关几次,阳台上的麦麦突然扑棱起来翅膀,宣告着自己的存在。
麦麦是一只七岁的雄性玄凤鹦鹉,品种是常见的黄化珍珠,黑漆漆的小眼睛随着主人的走近不停地打转,李煜安给它喂了鸟粮,它用小脑袋低头拱了两下食物,随即跳到他的手背上,面颊的两团红晕蹭着他的皮肤,说不出的娇憨可爱。
“欢迎回家。”李煜安说。
麦麦跟着学舌:“欢迎回家!欢迎回家!”
“傻鸟。”
麦麦歪着头看他,它会说的词汇不多,这个词显然超出它的能力范围,它用力扑闪了几下翅膀,叫出了别的名字。
“别喊了。”李煜安用拇指蹭蹭它的脑袋,自言自语:“今天见到了。”
第6章
罗宁开始陆陆续续地往外搬东西。
最初父母还是不太乐意,但是老房子所在的小区距离爷爷奶奶家更近,几个子女给老爷子请了护工,罗宁搬过去,倒也可以经常去照看一下,子女们也都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