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芫依旧每天傍晚到西宁侯处坐一坐,听他说一些厉北的事。
时间荏苒,又过去一个月。
这一日,姜芫刚从厨房出来,却见西宁侯神色紧绷,风风火火地走来了。
姜芫端着粥:“父亲。”
西宁侯停在她面前,缓了口气:“阿芫,有个消息……”
“是陆世子的消息?”
西宁侯点头:“我也是刚刚知晓,陆世子回来了。”
姜芫喜不自胜:“什么时候回来的?”
“一个时辰前,不过——”
姜芫心里咯噔一下:“不过什么?”
西宁侯叹息:“陆世子受了重伤,昏迷不醒,连进宫面圣都不能够。”
姜芫忽觉手一痛,热粥洒了出来。
她忙将粥放在小几上,黏糊糊的粥落在袖子上,晕染成一片污渍。
西宁侯心中酸涩,道:“陛下已经派了太医,你……”
不等他丽嘉说完,姜芫就一阵风似的跑开了,差点撞上柳氏。
柳氏揽住她:“这是怎么了?”
姜芫闷声闷气道:“陆维景回来了。”
柳氏面上一喜:“这是好事啊——”
突然看见她发红的眼圈,紧握住她的手:“难道发生什么不好的事了吗?”
“听父亲说,他受了重伤昏迷不醒。”
柳氏抬眼一看,果然西宁侯慢慢走到母女俩身边。
她狠狠瞪了西宁侯一眼,又柔声安慰女儿:“没事的,陆世子会好起来的。”
“你方才跑出去,是要去陆家看他?”
姜芫这才意识到自己冲动了,红着脸点点头。
柳氏抚了抚她的头发:“我知道你忧心焦虑,但是现在天色晚了,去陆家不合适,明天再去罢。”
姜芫答应下来:“都听娘的。”
晚上盯着床帐,怎么也无法入眠。直到星月光辉淡去,她才勉强睡了一会。
翌日,不用双画叫她,她自然醒来,也不觉困倦。梳妆后,匆匆扒了几口早饭,向柳氏和太夫人请了安,立即乘马车去定国公府。
因着事先没有递拜帖,她在门外等门子通报。魏氏一听是她来了,立刻请她进来。
“冒昧打扰,请夫人恕罪。”姜芫施了一礼。
魏氏扶她起来:“我都明白,不必在意这些虚礼。”
“世子他……”
魏氏勉强笑道:“你跟我来。”
一路穿廊绕池,路过许多房屋,姜芫再次看到那座三进的大院子,不禁脚步一顿。
很明显,这座院子已经修葺完毕,焕然一新。上面还挂了牌匾,写着“世安院”三个遒劲有力的大字。
魏氏顺着她的目光望去,表情柔和了许多:“这个名字是维景亲自取的,也是他亲笔所书。若非因着赈灾一事你们错过婚期,这个院子早就住了主人了。”
姜芫恍然大悟。
怪不得那次到陆家参加宴会,陆蕴蓁问她要不要进去参观。怪不得后面婢女的表情那么奇怪,原来这是为她和陆维景准备的院子。
魏氏不知她的震惊,一路脚步不停,带她来到陆维景的住处。
恰好陆蕴蓁出门口:“三姑娘是来看望大哥的吗?”
姜芫颔首,望了望紧闭的房门。
陆蕴蓁眼角残留着泪痕,侧身道:“大哥知道三姑娘这般关心他,一定会很快好起来的。”
姜芫看着她的眼睛,一颗心更沉重。
两人本就是要成亲的,再加上情况特殊,也不必顾及什么男女之防。
瑞兴打开门,魏氏带着她进去:“维景就在里面。”
房间布置简单朴素,十分宽敞。除却桌椅板凳和书架,还有一架多宝阁,上面只摆放着几样花瓶玉器罢了,墙上挂着宝剑。
绕过屏风,便看到架子床上,陆维景盖着锦被躺在上面,露出白色中衣的领子,衬得脸色更加苍白。他双眉拧着,额头的汗珠与头发黏在一起,看起来很痛苦的样子。
姜芫呼吸一滞:“夫人,太医怎么说?”
魏氏用帕子按按眼角:“太医说,维景伤的很重,必须好好照料,才没有性命之忧。”
作者有话说:
第六十九章
“若是维景撑不过去, 你……”魏氏想说,若是姜芫真成了望门寡,依照她的身份, 足可以再找个好人家嫁了。
姜芫语气轻缓,神色坚定:“他会的, 他一定会好起来的。”
就算陆维景撑不过去, 她也不打算再嫁人了。倒不是她对陆维景的感情多深, 而是因为在这个时代, 碰到渣男的几率太大。
许是被她乐观的态度感染, 魏氏也不再哭泣:“你说的不错, 维景一定会好起来的。”
这时, 瑞兴进来禀报:“夫人,二夫人带着二公子、三公子和二姑娘来看望世子。”
魏氏目光冰冷:“我不是说过, 不经过我的允许来探病的一律打发出去吗?”
瑞兴面露难色:“小的是这样说的,可是二夫人就是不肯离去。”
“罢了, 我亲自去瞧瞧。”魏氏拍拍姜芫的手,“你在这里陪着维景就好。”
姜芫屈了屈膝, 目送她出去。
谭氏在门外等了许久, 若是以往她早就不耐烦了, 可现在她是来看笑话的,就算是站到天黑也毫无怨言。
看见魏氏出来, 她迎上去, 阴阳怪气道:“呦,大嫂这是拿我当贼防呢。我好心来看望景哥儿却被一个小厮拦在外面,这是什么道理?”
魏氏冷冷道:“太医早就说过, 维景病重, 需要静养, 若二弟妹果然关心他,就不该来打扰他。”
“这怎么能是打扰呢,我只是进去看一眼,又不出声。再者,我可是听说蓁姐儿去看过景哥儿了,姜三姑娘现在也在里面。一个外人都能进去,我作为婶子为何不可?”谭氏做出一副伤心之态。
魏氏不吃她这套:“芫丫头是维景的未婚妻,我让她进去看望维景有何不可?二弟妹若是不服气,大可以去老夫人面前说道说道,趁早把你的花花肠子收一收。”
谭氏表情一僵,魏氏居然这般不给她面子?素日里为了维持大家夫人的风范,魏氏还是有耐心与她做戏的。
可是转念一想,这是不是意味着陆维景情况真的很不好,十有八.九活不过来了!
若是活不过来,那么定国公的爵位……
而且陆维景几次三番立下大功,若是死了,皇帝的补偿说不定落在二房身上,等他儿子步入仕途,更是一帆风顺。
谭氏心里美滋滋的,面上故做恼怒:“我知道景哥儿病重大嫂心头焦虑,可是你也不该迁怒于他人,糟蹋别人的一片好心!罢了,既然大嫂执意不许,我就先回了,等景哥儿情况好转我再过来。”
说完,一甩帕子,带着三个儿女出了院子。
魏氏冷笑一声,吩咐瑞兴:“以后除了大姑娘,再有二房的人过来就打出去,我想老夫人应该能体谅一个母亲的心情。”
回到自己的院子,陆蕴秀一把扯下头上的珠花掷在桌子上:“娘,大伯母根本不待见我们,我们又何必拿热脸去贴人家的冷屁股。”
谭氏悠然地品了口茶:“你一个姑娘家,怎么好说出这种话?”
“我说的是事实。”
谭氏唇角高高翘起:“不去看一看,怎么知道陆维景的身体如何呢?”
“母亲知道什么?”
谭氏瞥她一眼,幸灾乐祸道:“依我看,你大哥是不成了。大房就一个嫡子,爵位早晚落到我们二房头上,届时你就是真正的国公嫡女,大房那些人也要看我们的脸色过活。你大伯父在战场上拼死拼活,不过是为我们做嫁衣罢了。”
陆蕴思绪一转:“可太医不是说,只要悉心照料,大哥便没有性命之忧吗?”
谭氏眼中精光一闪:“你也说了,没有性命之忧的前提是悉心照料。”
陆蕴秀微怔,想到某种可能,隐隐有些期待。
谭氏拉过陆维远的手:“远哥儿,你定要好好读书,你祖母才会更喜欢你,将国公府放心交到你手上。”
陆维远与陆蕴秀是双生子,虽然年纪还小,但自幼受谭氏的熏陶,视陆维景为死敌。
听到陆维景生死未卜的消息,他浑身的血液都在沸腾,握了握拳头:“母亲放心,我会的。”
谭氏深感欣慰:“这才是国公府公子该做的。”
转而又吩咐婢女道:“你去门口等着,看见二老爷回来立刻把他请到我这儿来,就说我与他有要事相商。”
很快,定国公世子受了重伤,生死未卜的消息传播开。
有人忧愁,有人同情,有人欢喜。
但是都打着探病的旗号满足自己的好奇心,虽进了国公府大门,却被拒绝进陆维景的院子,大多数人看清陆家人的态度,不再自讨没趣了。
姜芫被姐妹们轮番安慰一番,还是决定多多去看望陆维景。只是未免落人口实,她每隔一两日去一次。
这一日,她被婢女引到陆维景的院子,刚走到门口,便看到此处立着一位身穿蜜合色小袄、下着蓝色马面裙的女子,正与瑞兴对峙。
“谭姑娘,您尽快回罢……”一抬头看见姜芫,他兴奋道,“三姑娘,您来了。”
姜芫从女子身上移开目光,颔首道:“世子身子好些了吗?”
“您进去看看就知道了。”
态度热切,与方才的不耐烦迥然不同。
姜芫抬脚迈进大门,那女子也想趁机挤进去。
瑞兴抬手阻拦,吩咐守门婆子关门。
“你这个下人,好生无礼。”女子杏眼含怒,望着姜芫的身影更加不忿,“这就是贵府的待客之道吗?”
瑞兴挂着笑脸:“谭姑娘,您就别为难小的了,小的只是个下人,自然要听从主人之命行事。”
“她为何能进去?”女子抬起下巴指了指姜芫的背影。
瑞兴立刻挺直腰板,理直气壮道:“那是国公府未来的世子夫人,当然能进去。”
“她就是姜三姑娘?”女子惊诧地瞪着姜芫。
瑞兴骄傲地点头:“小的还要侍奉公子,谭姑娘请自便。”
趁着她愣神的空隙,守门婆子赶紧掩住门,瑞兴一溜烟跑到姜芫身后。
姜芫上了台阶,回过头倏而笑了:“那位姑娘是你家公子的桃花罢?”
瑞兴赶紧道:“什么……什么桃花。大多时候,公子从未见过她,就算偶尔遇到,也从不主动理会她。公子一向洁身自好,只和三姑娘……”
姜芫抬手打住,推门而入。
即将进入三月,天气依旧寒冷。
再加上陆维景病着,屋里还放着炭火。
清冷的阳光穿过白色窗纸照进来,将他的皮肤衬的更加苍白没有血色。昨夜一场春雨,空气中充满潮气,很快又被一阵药香冲散了。
姜芫正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凝视着他,闻到药香味回过头。
就见瑞兴打开门,从丫鬟手中接过托盘,行至姜芫面前。
“世子吃药的时辰到了?”姜芫立刻起身给他让出位置。
瑞兴笑了笑,下一刻却是将药倒进窗台上的花盆里。
姜芫讶异:“这是……”
待瑞兴退开,她上前一步,看着花盆。却见花盆里的土壤已变成灰黑色,明显被药汁浇灌过多次。
沉默一会,姜芫恍若明白什么。只是不知道陆维景素日吃的药是从哪里来的。
瑞兴神秘一笑,走到书架前。挨着书架的墙上挂着一幅绘梅兰竹菊的丹青,他伸出食指在画上摸索了片刻,听到一阵轻微的“轰隆”声,那面墙竟然打开了。
他径直走进去,少倾,端着托盘出来,放置在床边的小几上。
姜芫有些反应不过来,瑞兴已经倒了一碗药,面露踟躇。
姜芫道:“这些日子都是你在照顾世子?”
瑞兴叹了口气:“小的笨手笨脚的,照顾不好公子。偏偏这个时候,不能轻信别人。”
他这样说着,一直没端起药碗。
看着床上那人形容憔悴,姜芫抿抿唇:“若是你相信我,就交给我罢。”
瑞兴暗暗欢喜,口中却道:“您是客人,怎么能劳烦您……”
“不劳烦。”姜芫打断。
“那小的先告退,不打扰您了。”瑞兴行礼退下。
待门关好,姜芫的手碰到药碗,却是被烫了一下。
她只好先用勺子搅一搅,让汤药散热快些。
一回头,发现陆维景双唇干涸。犹豫须臾,她倒了一杯温水,用勺子喂他喝下。
他的唇紧紧抿着,水顺着唇角流下。她忙拿出帕子为他擦拭,两人的距离更近了,可清晰地听到他的呼吸声,看见他长密的眼睫服帖在眼下。
擦干水后,她轻呼一口气,突然听到呢喃声。目光一转,发现他的唇动了动,眉头紧紧拧着。
他这是要醒了吗?
姜芫心头惊喜,仔细聆听一番,还是听不出他在说什么。
想了想,她微微俯身,耳朵缓缓靠近他的唇畔。
比方才清晰了一些,但仍然是听不真切。
这反而激起了她的好奇心,屏气敛息,又靠近了些。
忽而,有热气拂过耳畔。她转过头,冷不防望进一双漆黑幽深的眼睛里,那双眼睛正一瞬不瞬的盯着她。
她骇了一跳,双手撑着床站起来,还记得避开他,免得碰到她的伤口。
“你……你……”她克制住要尖叫的冲动,抚着心口,瞪大了眼睛,“你醒了?”
陆维景还是不言语,眼睛一眨不眨地凝睇着她。
如同做了亏心事被抓到,她一颗心狂跳,目光躲闪:“我……我去叫瑞兴进来。”
“别去。”他终于开了口,却是声音低哑无力。
姜芫尽力平复心神,解释道:“我本来是想喂你吃药的,可是药还烫着,我……我见你嘴唇干涸,以为你口渴,就好心给你喝点水,你不要误会。”
陆维景眼帘微动:“哦,你以为我会误会你什么?”
姜芫脸上染上红晕,指指药碗:“既然你醒了,就先把药喝了罢。”
陆维景没动。
姜芫想着他的伤,犹豫着要不要扶起他。
又听到他的声音传来:“这碗药的来处你知道了罢?”
姜芫转头指了指那副丹青。
然后就看到他神色微松。
即便病着,还如此谨慎。
屋子里静谧无声,只听到鸟雀在窗外叽叽喳喳的鸣叫。微风吹打着窗纸,发出细微的响声。
姜芫站在他面前,两手交握,颇有些局促不安。抬起头,目光又与他的眼神相撞,却是读不懂他眼中的情绪。
姜芫暗暗惊疑,难道是她的错觉,为何发现他眼中藏着沉痛和愧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