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下雨天——一支枯芙【完结】
时间:2023-03-29 11:47:35

  “地址发给我。”
  芝华没得选。
第13章 13
  夜里灯光很吵,闪得人避不开眼。打湿的柏油路面,铺开一望无际的黑,拧不干的黑。
  按照短信,她驱车来到筑云会所。芝华不常出入这些地方,但对筑云会所有耳闻,私人会员制,普通消费者连进去的门槛都没有。
  原以为会被拦下,门童倒直接迎上来,殷勤地笑:“梁小姐,欢迎光临。”
  芝华防备地停住,语气犹疑:“我没有会员。”
  “您说笑了。”门童体面地笑,“您是老板的客人,哪还需要会员证。”
  芝华来不及问老板是谁,门童抬起风帘,冲内厅喊:“梁小姐到了。”
  一位年纪稍长的男子从远处走来。他着成套制服,别一块银色名牌,上写“大堂经理李摩”。
  “梁小姐好,这么晚了,辛苦你专程跑一趟。”
  他伸手问好,芝华不会拒绝,却有些着急,顾不上礼貌客套:“麻烦带我去416包厢。”
  “好的。”他微微欠身,朝前伸出手,“请您跟我走。”
  会所空极了,舞池地板被擦得锃光瓦亮,铺嵌的琉璃板刻意凿冰裂纹,撑着她的细高跟,哒哒哒碰撞得像心跳。
  她听见掠过的风声,卷着风帘底端,唰啦啦地吵。电梯门缓缓打开,“叮”声片刻,芝华嗅到鸿门宴的暗涌。
  包厢门口站着一名服务生,笑眯眯地伸手迎她,贴心地替她打开门。房内的光溢出来,温馨的暖橘色,像裹着一层融化的蜂蜜。
  芝华站在门口,用力地提口气,才敢缓缓走进去。
  碗碟声轻轻的响起,包厢内很静,芝华觉得压抑极了,倚着门框停住,盯住脚尖看了数秒,这才抬头往里看。
  一张红棕色圆形木桌,桌上是一块浑厚的花玻璃转盘,驮着满当的餐碟盘食,慢吞吞地做着自转运动。
  芝华一眼看见她正对面的男人。
  他穿着熨帖的西装,白衬衫袖口挽到肘关节下一拳处,脱掉的西装外套随意搭在椅背上。在他身后,有个木质的落地挂衣架,雕着一簇梨花。一件男士米灰色风衣挂在上面,笔挺地垂坠下来,一尘不染。
  从她进门至今,他始终低着头,齐整的三七分头发耷拉了几缕,高耸的眉骨几乎盖住了他眼窝。
  芝华考虑过很多种场景,从未想过会在这里见到程濡洱。
  “程先生?”她壮着胆子喊。
  包厢内其他人应声停下,却不说话,一双双眼睛瞧着她。
  眼前男人缓缓抬头,拿手边餐巾碰了碰嘴,仿佛后知后觉地笑了一笑,眼里有微不可查的醉意,“哦,你来了?”
  他搁下餐巾,捏起一小块桃酥,按进奶酪盘里沾,再放进嘴里细细嚼。然后他又朝左侧摆摆手,示意身旁的人挪开位置,手指拍上真皮坐垫,让芝华坐过来。
  芝华暗暗攥紧袖口,依他坐过去。她经过的三个男人都惶然起身,离得远远的,给她让出通过的空间。
  这一切都很奇怪,可芝华说不上来。
  “是您让我来的?”芝华再问。
  程濡洱朝身侧服务生勾手,服务生飞快取来氤氲热气的湿毛巾,递到他手边。他边擦拭双手,边看她,“没错。”
  “我来是为了……”
  “你还没吃吧?”程濡洱打断她,“先喝点汤?”
  芝华意外地看他,连忙拒绝,“不用了。”
  “先吃吧。”程濡洱笑意很淡。
  服务生识人眼色,麻利地盛上一碗甜汤,笑说:“我知道,梁小姐喜甜。”
  再看程濡洱,他一只胳膊虚搭桌沿,另只胳膊按在她椅背,呈包围姿势,侧身瞧她。他眼窝很深,鸦羽般的黑长睫毛,令他浅褐色瞳仁又淡几分。而他的眼睛,像安静的琥珀石,一道光照下来,落在棱角处,折射点微微闪光,带着滚烫温度。
  芝华后知后觉,嗅到他身上的酒气。难怪他有些反常,许是喝得微醺了。
  桌前的周熠忍不住笑:“老四这边的服务生确实是极聪明的。”
  程濡洱神色松动,跟着笑道:“是这里老板上心罢了。”
  说这话时,他是看着芝华的。
  四处笑声渐起,周熠懒懒起身,招呼众人:“走吧,老四有正事,咱们耽误不得。”
  言辞之间的调侃意味太浓烈,芝华很快捕捉到程濡洱眼底促狭笑意,她心跳忽然很快。
  人们走得很急,赶着什么似的,一会儿就散得没有声响。
  可以容纳十几人的包厢,除去服务生,现在就只剩芝华和他。
  那碗甜汤搁在芝华手边,小巧的糯米丸子,泡着清甜的米酒,蛋白搅得像柳絮,白色的一丝丝飘在碗顶。
  浓浓的甜味冲出来,确实是她会喜欢的口味。
  “尝尝?”程濡洱仍盯着她看。
  芝华依他所愿,小小吞了一口,甜汤的味道很合她心意,芝华含在嘴里却怎么都咽不下去。她挤出难堪的笑:“实在没心情吃。”
  “是因为难过吗?”
  “是因为丢脸。”芝华低垂着眼,“从未想过那个女孩口中的‘老板’,是我认识的人。”
  芝华用力咬,嘴里的糯米丸子突然没有味道,甜米酒也没有味道。所有的东西都是麻木的,她鼻头发酸,丧失一切感觉。
  在她努力吞咽的时候,几位服务生悄然推门离去。厚重的木门开合却没什么响动,她好不容易吃完那一小口甜汤,嘴里甜得发苦。
  直到桌上自转的玻璃托盘停下来,芝华才发现这里真的只剩下她和程濡洱了。
  “那女孩说,严生被你扣了…是不是需要赎金?”芝华小声问。
  手机震一下,程濡洱点开,“不止需要赎金,可能还需要点儿医药费。”
  他将手机推至芝华眼前,屏幕里是一张照片。一个嘴角渗血的男人被身后人扼着下巴,正对镜头留下了这张屈辱的正面照。
  那是严丁青的脸。
  “他们下手重了点,严先生可能要休养几天了。”
  芝华半低着头,牙齿咬得下嘴唇湿漉漉,口红也花了,留在唇上像斑驳的墙纸。
  “为什么要打他呢?”她忽地抬头,眼里也湿漉漉。
  “他说话不讨人喜欢。”程濡洱说得很平淡,抽出一张餐巾纸给她,“口红花了,擦擦。”
  纸巾几乎是塞进芝华手心的。
第14章 14
  “他就关在最前面的房间里,你是想见他,还是想先谈赎金?”
  芝华却问:“你为什么扣他?”
  “他婚内出轨被狗仔拍个正着。这事儿本来与我无关,但我旗下的女演员和他一起被拍了,我只能出点钱买断照片。”
  他在手机里翻出一张收据照片,展示给芝华看,“两个人的事,不能我一个人出钱,对不对?”
  “对。”芝华笑得艰难。
  图里是两百万元整,她需要承担一百万,可芝华拿不出这一百万。
  说来难堪,做演员这几年,她粗略一算,竟然没几笔存款。原本,芝华只在剧场里安分当一个昆曲演员,收入不算太多,但她对金钱本就没有太大执念。她转行做影视演员,完全为了补严丁青的窟窿。
  高中时,严丁青就痴迷于影像,立志于成为优秀导演,芝华相信他能做到,他总是言出必行。只是成为优秀导演的路太曲折,也太需要钱。大学以后,严丁青频繁参赛,期盼在行业内崭露头角,获了不少新人奖项,只是他的作品总是叫好不叫座,离商业化还有很长的距离。
  拍出来的电影赚不到票房,年复一年亏损,严丁青一度拿不出钱开启新项目。芝华无法坐视不管,咬咬牙也就答应了转行。
  起初只是接了一个文艺电影戏曲指导的活儿,后来被引荐做文替,逐渐也算入了行,有时行程比严丁青还忙。不过赚的钱,大多数又进了严丁青的新项目,再也不见回来――他的电影至今没有盈利的,尚属于赔本赚吆喝的阶段。
  芝华盯着红木桌面发愣,脑子里飞速盘算,短时间内她能拿出多少钱。严丁青的项目在收尾阶段,这是他参加的新比赛,截止日期只剩一个月左右,他的时间拖不得。
  总归要帮他,芝华告诉自己,再艰难也得帮他这次,这是芝华欠他的。20岁那年,是他从一堆破纸板里找到了她,找到了衣不蔽体,浑身血痕的她。芝华清晰地记得那一刻,她已经奄奄一息,听见压在身上的纸板被人挪动,灰尘扬起来,扑满她的鼻腔,她想咳嗽都没有力气。
  下一秒,纸板被挪开,眼前骤然变亮,刺得她双眼溢出泪,有模糊人影靠过来。芝华看不清是谁,她惊恐地想躲,拼尽全力往后缩,被一把抱住。
  死命地、炽热地被拥抱住。
  她听见严丁青的声音,“别怕,是我。”他好像在哭。
  紧绷的弦终得放松,芝华像溺水被救,大口喘息着,仰头看见楼顶破败的天窗,玻璃裂开一个洞,在阳光下亮着阴森森的寒光。
  从此以后,芝华总觉得,她得还这个人情。
  只是眼前,她实在拿不出一百万现金。芝华盘算半天,卡里的钱加在一起,不过六十余万,卖房卖车也不可能在几天内拿到钱。找不到人借钱,芝华没有社交,也没有能借钱的朋友。两边父母更是不用指望,他们只有养老金,存款加起来不过二十万。
  好像一切求助的路都堵死了。
  “程先生,能不能……”芝华难堪地开口,“让他先回片场,这一百万我会想办法还,我肯定会还。”
  程濡洱眉头皱起,沉默不语看她,慢慢地摇了头,眼神好像是可怜她。
  “我肯定会还的。”芝华苍白无力地强调。
  “你似乎很爱他,可你知道严丁青怎么说吗?”程濡洱的语气听着让人不安。
  芝华呼吸一滞,心里打鼓不敢问。
  程濡洱思忖片刻,平淡地说:“你的丈夫早知道你没有一百万,他也开了个交换条件。”
  “他让你陪我,抵掉这一百万。”
  程濡洱声音极轻,却还是吓了芝华一跳。
  空气瞬间下沉,重重地压在芝华心口。她僵直地坐着,傻了似的,登时冒出一层冷汗。芝华很清晰地听见破碎声,从她心脏处传来,沿着血管直奔太阳穴。
  严丁青明知道芝华的心理障碍,他分明亲眼见过,新婚夜里哭得失控的芝华,他怎么能忍心提出这种交换条件。
  “我不相信……”芝华浑身战栗,声音也跟着颤抖。而程濡洱的脸是平静,甚至是悲悯,沉默地凝视她。
  他点开一段手机录音,滋啦一声电流后,严丁青的声音传出来,抵在芝华耳边似的,严丁青说:“让我老婆陪你,够不够这一百万。”
  录音戛然而止,芝华听不见他半分犹豫。
  房间里的沉默无限拉长,芝华的心堕下去,掉进她一眼望不见底的黑洞,她想起严丁青抬起纸板抱住她时,照进来的那道光。
  “你呢?”芝华平静地问,“你答应了这个条件吗?”
  “我答应了。”程濡洱递过来一张房卡,“明晚八点,这里的8012号房,你还有一天时间可以考虑。”
  程濡洱套上风衣,送芝华出门。二人在走廊上一前一后,很像他们在茶餐厅第一次见的场景。外面没有人,走廊静得冷清。程濡洱的身影在光下很大,黑色的一团映在地毯上,芝华往前的每一步,都被包裹在这黑色里。
  送到门口,晚风扑了满怀。芝华猝不及防地打个哆嗦,赶忙拢紧外衣,缩着脖子将脸埋进衣领里。
  “我喝了点酒,就不远送了。”
  他的声音很轻,一阵风来就散。
  芝华当然不会介意,忙谢他:“没关系,我开车来的。”
  “那你注意安全。”
  风又大些,芝华随意点点头往外跑,微躬着背飞快钻进车里。她发动引擎,看见后视镜里的程濡洱,想起自己惊愕得忘了问他,为什么会答应这个条件。
  雨后的夜晚是一块干墨,硬邦邦、冷冰冰。芝华的车亮着红色尾灯,朝这块天地间的墨滑动,被黑色一寸寸吞没。
  城市的沉睡时刻到来,会所灯光逐渐昏沉。程濡洱阔步朝里走,体内的酒精热起来,好像能冒出无数个咕噜的气泡,朝他大脑飘。
  然后“啪”地惊响。
  程濡洱神色一震,定了定神去看,是周熠胡牌拍桌的声响。
  原来他已经恍然坐在棋牌室软沙发里,大概坐了一轮牌的时间。而他对这段时间毫无知觉,只感觉呼吸不畅。
  他很少喝酒,今天是例外。若不是那点酒精稳住他,若不是酒桌的人有心留住他,严丁青恐怕会被他亲手打残。
  “你太矫情。”周熠啧声嘲他。
  其他人也笑,朝他起哄:“四哥难得体贴,梁小姐吃东西时,紧盯着看。”
  周熠起手出牌,语气悠悠的,“怕不是光盯着别人的嘴看了。”
  又是一阵哄笑,程濡洱兀自摇头,辩不了半个字。
  他确实盯着她的唇看。他不敢直直地看她眼睛,如果她眼里是悲伤,程濡洱会觉得于心有愧。如果她眼里是木然,程濡洱会觉得他来得太迟。
  如此,他只能把目光移向别处。偏巧注意到芝华的唇,画里东方美人常有的那款唇。不薄不厚、不宽不窄,配她温和清秀的五官,正正好好。
  但是唇却被她用力咬住,她的隐忍、难过,全压在齿痕里,裹在斑驳的口红里。
  程濡洱很想帮她擦掉,把她的凌乱和狼狈抹除。
第15章 15
  夜似乎变长了,程濡洱抬手看表,才晚上十点,时间流逝的速度太缓慢,窗边是一轮弯月,黑色才刚刚降临。
  他很想知道,明天晚上芝华会不会赴约,他很迫切地想弄清楚,芝华究竟爱严丁青到什么程度。
  房间里牌还在响,听起来像落雨,程濡洱挽起衬衫袖口,慢吞吞饮解酒茶,心不在焉地看桌上的牌。
  有人推开门,周熠抬眼看去,拿牌的手顿了顿,眯起眼笑道:“稀客,老二怎么来了?”
  陆续有人起身问好,“齐先生好。”
  齐烽略点头,拍了拍程濡洱的肩,“出来说。”
  二人走到月光下,风一丝丝地往怀里钻,程濡洱思绪清醒些。
  浓郁的墨色里,齐烽点燃一支烟,呼出一口后,缓缓说:“是有点奇怪,她和你失约的第二天,她爸把房子挂出去卖了,几乎是贱卖,好像很紧急。”
  他停了停,掸烟灰到地上,“倒不像是急着用钱,因为下半年他就资助了严丁青上学和参赛的费用。”
  “看来是急着搬家。”程濡洱说。
  “可能是发生什么必须要躲的事了。”齐烽咬着烟,摇了摇头,“但是那前后几天,没有查询到任何警情,不像是躲仇家。”
  “好,知道了。”程濡洱捏着一根烟,半晌又塞回烟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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