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忘记身后不远处有一架青铜花枝烛台,踉跄的身子撞上青铜烛台时,眼前蓦地白影一晃,她已被萧明羡拥进怀里。
萧明羡乌眸沉如深水,身上蕴着浓烈的酒香。柳絮儿心头愈发惊骇,脸上鲜润血色疾速消退,猛地抬手推开萧明羡,又不自觉的退后几步。
这次她直接撞在床榻边儿上,慌张地跪下身来,抬手遮住细嫩的双脚:“圣上怎会这个时辰过来,臣妾未行接驾之礼……还望圣上恕罪!”
萧明羡蹙眉垂眼,借着青铜烛台上昏昧的灯光,打量地面诚惶诚恐的长公主。
女子背脊脆弱纤瘦,长发如漆墨般又黑又浓,发丝上细小的水珠一径滑过耳畔,如剔透的珠玉般滴滴答答落到堆叠一地的白衣上。
她低垂着脑袋,露出一截雪缎般光滑的后颈。烛光下,细腻温暖,幽香沁沁,恍似九天神女一般。
萧明羡眸底幽光暗闪,鬼使神差地走过去,俯身捏住她精巧的下颌:“怎么?长公主瞧见朕一口一个夫君,不敢侍寝了?”
柳絮儿微懵,一双湿漉漉的乌眸被迫昂起,倒映出萧明羡居高临下的身影。
男子眉眼如玄铁般冷鸷,霜白锦袍披上幽微的烛光,褪去些许睥睨天地的杀伐之气,竟显得格外俊美出尘。
柳絮儿攥紧衣袖,将心一横,柔柔轻笑:“这暖帐红榻,我有什么不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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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五更天,寝殿外天光未亮。
萧明羡日复一日的早朝节律。哪怕前一夜重伤濒死,次日也能准点醒过来。
他头疼欲裂地睁开眼,一帘陌生的绣云纹丹纱床幔映入眼帘,昨晚缱绻的烛光、几近一夜荒唐的纠缠跟着涌入脑海。
女子嫩藕般的小臂紧紧搂着他,如藤蔓般主动攀附在他身上嘤嘤啼哭的模样……他眸光一寒,极快的回过神来。
萧明羡侧目,柳絮儿蜷缩着躺在他身畔,秀发散乱,半张红扑扑的面颊埋在软枕内,修长脖颈下露出一段圆润的肩头,肌理细腻皓如白雪。
她似是睡得极不安稳,察觉他起身的动作,立刻皱眉苏醒过来,像从噩梦中惊醒似的。
四目相对,萧明羡望着柳絮儿水光迷离的杏眸,心中罕有地生出些尴尬情愫:“我有没有伤害到你?”
柳絮儿眼睫微颤,懵懂地琢磨一番,讷讷摇首道:“……没,比我预想的好上许多。”
“……”萧明羡浅浅颔首,忽地瞥见柳絮儿柔腻的侧颈下一片狰狞疮疤,不由探手撩开柳絮儿肩角的发丝,敛眉道:“这是什么?”
柳絮儿好似炸毛一般,冷不防扯紧被褥,一把拍开他的手,恶狠狠地瞪着他:“你干什么!”
萧明羡没料到柳絮儿反应这样大,手上动作一顿。见柳絮儿薄唇哆嗦,迷离的睡眼竖起一片尖刀似的防备之色,便也懒得再问下去。
直至萧明羡下榻穿戴整齐后,柳絮儿浑身惊颤之意才稍稍褪下。
她肩角的伤口是几年前在南梁皇宫时,袁家那个畜生咬出来的。
齿痕深可见骨,外敷的药膏涂抹不掉,薛成风又不愿带她逃走……她要嫁于一国帝君,自然不能在身子上留下这等伤疤。于是和亲前,自己寻了块烙铁烫去牙印。
而今翻卷的血肉早已结痂,却还是隐隐作痛。
柳絮儿压下心底澎湃的思绪,捂紧软被望向萧明羡清挺的身姿,乖顺道:“圣上,妾身无意冒犯,可要妾身伺候您穿衣?”
萧明羡搭好腰带上的卡扣,捡起地上的外衫,眸色疏冷道:“不必,朕穿好了,你自己歇着罢。”
柳絮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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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宫妃嫔众多,自柳絮儿搬进瑰云殿,便有无数双眼睛盯着柳絮儿的动向。
而今圣上数月不曾踏足后宫,一入后宫便驾临瑰云殿过夜,未出半日,这消息就传遍偌大的后宫。
一众宫妃、奴才皆以为这位南梁公主要荣获圣宠,往后三个月时日,圣上却再不曾踏足瑰云殿半步。
冷冬过去,次年新春将至,二月的时气却依旧砭骨冻人。
柳絮儿与萧明羡再见面,是在这月中旬的一个滂沱雨夜。
萧明羡坐在中和殿内通宵批阅奏章,殿内气氛冷僻,何大监守在台下点灯添茶,不曾留意到外头的动静。
外头两个小太监犹疑许久才弯腰踏进内殿,对着何大监伏耳禀报:“总管,柳妃娘娘说有事儿求见圣上,已经在外殿雨地里跪了半个多时辰了……小的们劝不走,您说要不要知会圣上?”
萧明羡在台上尽收耳底,手中笔杆「啪」地折断,冷眼扫过去:“你再说一遍?柳妃娘娘?”
小太监浑身一激灵,远远对上萧明羡沉肃的眸光,吓得赶紧跪俯于地。
他摸不透萧明羡话中是何意思,只得如实道:“回、回禀圣上,柳妃娘娘说有要紧事儿求见您!”
“奴才们担心您不愿见她,又担心搅扰您批阅折子,不敢擅自进殿通禀……可柳妃娘娘身子快熬不住了,奴才们不得不进来禀报一声!”
话音将落,萧明羡身影带起一阵冽冽寒风,已然起身朝殿外走去。
第91章 番外五 元贵妃X燕明帝
中和殿内明烛柔和, 殿外夜风凄冷,滂沱大雨浇灌在汉白玉阶上,如滚落的碎玉珠子般啪嗒作响。
柳絮儿跪在廊檐外的雨地里, 双手抱紧胳膊不住地打颤。雨水洇湿发髻衣裙,冷风一吹,她浑身窜起刀削般的尖冷寒意。
不知捱了多久, 上头内侍终于进殿通传, 她还没来得及打起精神,萧明羡已阔步行至大殿廊檐下。
男子白袍冷扬,眸中情绪寡淡,却夺过太监手中的绢伞走到她跟前:“你是不是疯了?”
柳絮儿费力地掀起眼皮, 睫羽上细密的雨珠混着泪水浸湿面颊, 迷迷蒙蒙地望进男子深不见底的乌瞳, 亦从男子眸瞳中瞧见自己蜷缩身子、面容灰白的狼狈倒影。
她心中难堪,但顾不得许多,颤巍巍地抬手抓萧明羡的衣袍, 艰涩道:“圣上, 求您下旨帮臣妾一件事!”
“何等要紧之事, 让长公主顶着暴雨,三更半夜来中和殿跪半个多时辰?”
萧明羡压低眉眼, 眸光睥睨而下, 声音冷冷地带着些许讥嘲意味。
柳絮儿担忧萧明羡误会她别有图谋, 急切地摇首哭泣:“是臣妾的婢女……”
话未说完, 萧明羡悄不可查地拧紧眉峰。单手执伞,另一手轻轻松松锢住她的腰肢、半搂着拽她站起身来。
柳絮儿淋雨跪地许久, 猛不丁起身, 脑海中一阵天旋地转, 腿脚更是麻木酸软,身子一歪无力地栽进萧明羡怀里。
她思绪混混沌沌,没觉出不对劲。
萧明羡后脊却轻轻一僵,女子沾染雨气的冰凉薄唇贴在他脖颈里,伴着微弱的呼吸,恍似素玉般清软柔腻。
“先进去再说。”
萧明羡俊脸微沉,扔下绢伞,打横抱着她行入中和殿,利索地吩咐随侍的何大监:
“派人传唤徐太医过来。今夜外头值班的奴才杖责一百,逐出中和殿,打发到尚刑局受罚。”
何大监声音一滞,忙得躬身应是。
柳絮儿被萧明羡放到软椅上,望着萧明羡映在青瓷烛台下的疏淡神情,亦是呆愣一瞬。
萧明羡没理会她,继续嘱咐何大监:“中和殿没有女子衣物,遣侍从去瑰云殿为柳妃取干净衣裳过来,再叫下头侍女取个手炉过来。”
“不必了!”
柳絮儿身子渐渐回暖,忍下膝头红肿的痛意,再度跪到萧明羡跟前,蹙眉急道:“圣上,妾身一切都好,求您救救臣妾的婢女!”
萧明羡负手不语,柳絮儿昂脸观摩他的神情,见他没有面露不耐,小心求道:
“圣上,臣妾的婢女药竹随臣妾出身南梁。药竹性子蠢笨,这些岁月又不曾踏出瑰云殿半步,臣妾便不曾逼迫她自修大燕后宫礼制。”
“谁料数日前不慎冲撞舒贵妃,贵妃娘娘决意要处死她。”
“臣妾实在没有法子,不得不来求圣上救命。她只是个婢女,却是臣妾在大燕唯一的亲友,求圣上开恩!”
柳絮儿越说越难受,声音低哑哆嗦。
萧明羡撩袍坐下,敛眉盯着她仓惶的面容:“数日前的事?你白日过来说清楚便是,何必深更半夜跑来淋雨?”
柳絮儿喉头哽住,瞥过旁侧的何大监,犹豫着要不要开口。何大监身影一抖,主动下跪道:“圣上,是老奴的过错。”
“柳妃娘娘两日前找过老奴,说有事求见圣颜。后宫想进中和殿的妃嫔太多,老奴脑门一热给忘了……”
萧明羡明白过来,抬手转动指节上的白玉龙头扳指,不紧不慢地扯唇笑了笑。
他许久不曾出入后宫,妃嫔之间暗涌的波涛竟能斗到异国公主身上?
眼下柳絮儿的诉求何大监都不放在眼里,想来这几个月柳絮儿在后宫受的窝囊气也不少。
萧明羡沉默着,周身帝威却如山石般凌压到地面,何大监俯首闭眼,认命道:“圣上,老奴知晓该怎么做,老奴这便出去领罚。”
柳絮儿揪紧湿漉漉的衣裙,生怕何大监记恨她,正欲劝解时,萧明羡目光淡淡地扫向她:
“你不必紧张,此事朕会处理。若那奴婢还没死,明早便回你宫里。”
柳絮儿闻言,心头登时凉了半截,目光一晃直直晕厥过去。
好在次日天明,她缩在中和殿的软榻上睁开眼睛,就见萧明羡合衣坐在床榻边,单手握着本书卷瞥过来,声线沉如金玉:“醒了?你的宫女已经送回瑰云殿了。”
“圣上说真的?不骗臣妾?”
柳絮儿瞪大眼睛,猛地坐起身来。嫩雪似的中衣与软被一同滑落肩头,萧明羡难得好笑地垂下目光,温声应道:“朕所言当真,没骗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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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着此事,后宫激流愈发汹涌。
执掌凤印、代行皇后之权的舒贵妃惹圣上不快,被圣上冷落一段时日,手中凤印也被圣上交由荣安侯府府出身的荣安妃保管。
荣安侯乃先帝手下一等名将,手握大燕一半兵马,并不逊色晋国公府。
舒贵妃怒不敢言,暗自憋着一股劲儿,整日与荣安妃斗得你死我活。
柳絮儿没理会这些,安安稳稳守着侍女住在瑰云殿,时不时与交好的兰妃、慧嫔说说话,一年半载的都碰不见萧明羡一次。
一晃七八年过去,她与萧明羡的关系始终不冷不热,南梁与大燕的关系也始终剑拔弩张。
柳絮儿不知萧明羡究竟有没有对她放下戒心,时常半夜一身冷汗地惊醒,担忧大燕与南梁彻底开战,担忧萧明羡与后宫得势的妃子们拿她祭旗。
直至这年盛夏,朝堂言官们痛诉皇室根基要紧,后宫除去各大世族送进宫的宗女,已十载春秋不曾再召新人,纷纷哀求萧明羡选秀立妃,广纳后宫。
正巧赶上英王爷的养女云嫔娘娘诞下七皇子,萧明羡有意堵住言官们皇嗣不丰的奏折,便在玉章宫大办了七皇子的百日宴。
宴席歌舞升平,一切如常。
柳絮儿一领薄纱束腰长裙,安静得体的与慧嫔坐在席面一角吃点心。
她目光偶尔扫到高座上抱着孩子、面容喜气的云嫔;
相较之下,云嫔身边执杯饮酒的萧明羡,眉眼莫名阴鸷。
柳絮儿觉得萧明羡心情不大好,正想与身畔的慧嫔说一嘴。慧嫔忽地拍桌而起,单手自桌案下抽出一柄寒光涔涔的软剑,猛地飞身袭向高座上的萧明羡。
柳絮儿:“……”
利刃快如闪电,眼见着刺向萧明羡的面门,殿中妃嫔奴才们一齐惊惶地失声:“慧嫔娘娘要行刺圣上!快护驾!”
话音未落,萧明羡已侧首避过软剑,指腹轻巧地截住利刃。没两招来回,慧嫔便如断线的风筝跌落高台,重重地摔到大殿中央呕了口鲜血。
变局来得太快,柳絮儿尚未回神,殿门外已涌入一群执戟侍卫,死死地架住慧嫔,厉声呵斥:“北越细作,别乱动!”
北越细作——
柳絮儿瞳孔震颤,呆愣愣地望着地上慧嫔柔弱的身躯。
这位慧嫔是北越出身的郡主,十年前被迫来大燕和亲,比她还早一步入宫,是她在大燕后宫为数不多的好友。
慧嫔拭去唇畔血珠,冷冷扫过殿堂众人,毫不含糊地嗤笑一声:“蛰伏十年,不能为母国猎取半分情报,是我无能。燕明帝,咱们来世走着瞧!”
随即,未待禁卫军们动手,自己一掌拍向心口,秀眉微微一蹙,死不瞑目地瞪视着高座上的萧明羡。
一众宫妃侍女吓得惊呼出声,襁褓中婴儿的啼哭更是凄厉,萧明羡只淡漠地抿了口酒:“拖出去埋了就好。”
禁军们抱拳领命,慧嫔瘫软的身躯被拖出殿堂,在织锦地毯上留下一片蜿蜒的血渍。
一场毫无预兆的刺杀疾速掀过去,统摄六宫的荣安妃定了定神,清声福礼道:“圣上,此事断断不可轻忽!”
萧明羡放下酒盏,平静地抬眼:“你想怎样?”
舒贵妃心绪一紧,咬牙正声道:“圣上,姐妹们一同在后宫待了这么多年,从没留意身边藏了这么个细作,可见异国贼人心思之歹恶!”
“这慧嫔平日与柳妃、兰妃二人颇为交好,兰妃倒也罢了,柳妃出身南梁,理当该仔细查查才是!”
柳絮儿脊骨窜起一阵寒意,见众人古怪的目光投到自己身上,下意识离席跪拜:“圣上,我我冤枉啊!”
“臣妾平日闲暇,是会与慧嫔姐姐凑在一起说话解闷儿。但从不曾谈及国政之事,更从来不曾对您起过异心,臣妾也不知晓慧嫔姐姐的来历……”
萧明羡听她语无伦次的解释,雪腮急得腾起一片绯红,心中竟一时好笑:“长公主急什么?朕不认为此事与你有干系,不就行了?”
第92章 番外六 元贵妃X燕明帝
七皇子百日宴, 大殿中央血腥弥漫。
柳絮儿敛襟跪在地上,一袭长裙曳地,刺鼻的血污激地喉头翻涌作呕。
她生怕萧明羡当真以为她与慧嫔有什么瓜葛, 急切地寻法子撇清干系,蓦地听高座上萧明羡寡淡的声音,不由呆了一呆。
“朕不认为此事与你有干系——”
柳絮儿昂首跌进萧明羡深冷如潮的眸瞳中, 一时摸不透萧明羡话里的意思。
对侧席面上, 容色姝丽的兰妃掩唇轻笑,柔声提醒道:“絮儿妹妹,快谢过圣恩呀,圣上说这件事与你无关的。”
柳絮儿心头突突一跳, 忙得俯首礼拜。
萧明羡恍若回神一般, 沉声道了句「免礼」, 眼底一抹莫名的情绪极快地消散不见。
唯独台下舒贵妃不甘地咬碎一口银牙,白白错失了一个收拾正一品妃位宫嫔的机会,偏生萧明羡的心思难以捉摸, 她也不敢咬着此事不放。
如此折腾一番, 七皇子的百日宴草草过去。柳絮儿惊出一身冷汗, 满心逃过一劫的喜悦,同时也生出些兔死狐悲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