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林家的主人吗?我是你们手中的木偶,我是你们的玩具。我是废物。我什么都是,独独不是人。你们有将我当成过一个人吗?”
刚赶到的陆夫人便听到这么一句,怒火攻心,“太不像话了。从金麟一回来就在这里发疯。你怎么能这么对你姑母说话。这是对待长辈该有的态度吗?”
“来人,将二少爷关到祠堂去。”
林晏目光扫过众人,他的双眼血红,眼底透着疯狂与狰狞的暴怒,浑身上下都散发着极为危险的可怕气息。
“我看今天谁敢动我一下!你们想清楚了,今日忤逆了我,将来有没有退路!”
仆人们被吓得齐齐低下头去,竟是谁也不敢对上他的视线,更不敢上前一步。
在这种时候,两个主人同时下达命令,他们几乎是用本能做出了选择,屈从于眼见更强势的那一位的权威。
陆夫人气得哆嗦,“翻天了,你翅膀硬了!”
“愣着干什么?不将二位夫人请回去。”
林晏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垂下长睫,压下一脸的怒色,神色晦暗,“当日在府中第一个看见起火的人是谁?”
第九十二章
碧血将香炉中残香倒尽, 放入几枚明净如雪花的香丸,拨弄着金炉, 袅袅青烟从兽嘴吐出, 香味幽远安神。
她放下香炉,转过身高卷绣帘,铺好床榻。
南乐本就疲乏, 由着丹心取下钗环,几乎是一沾枕头就沉沉睡去,直到下午才被丹心唤醒。
微弱的烛火映在姑娘秀美的面容上, 她慢慢睁开一双乌亮的眸子,眼中映出烛火,视线茫然的扫了一圈, 最后落在床边人的身上, 说不出的惊慌失措。
碧血知道南乐多半又是想不起她们是谁了,心下不忍。
鬼香本就少见,毒性又阴狠,偏偏南乐是双身, 重一点的药都不敢下。
南乐说不出话, 也不会叫疼,但每一次醒来之后越来越明显的茫然与慌张做不得假。
她等了半刻, 见南乐神色稍微镇定了一些, 才低声道:“娘子, 我是丹心。她是碧血。您还记得吗?”
南乐迟疑了一会儿,慢慢点头。
丹心也生怕吓到她,柔声笑道:“殿下回来了, 卫将军想与你们一道吃个家宴, 接风洗尘。您快起来, 我们帮您收拾收拾,这就送您去。”
这一场家宴就摆在行宫里,此地本就是权贵用来宴客的地方,除了南乐所居的玉楼,还有几座极尽奢华的宫室常年都是箫鼓喧天,兰堂夜烛,梨园四部弦管,昼夜不歇的由着王孙公子宴饮享乐。
不过南乐到时却未看见这样的热闹景象。
说是家宴,真的就是很简单的一场家宴,一桌四五个菜,卫博陵和沈庭玉已经到了。
南乐在门口脚步慢了下来,她抬手摸了摸发鬓,一时竟是羞怯了起来。
跨过门槛,沈庭玉正低头为卫博陵倒茶。
南乐没见过沈庭玉这么和气的站在别人背后替人家倒茶的样子,神色一怔。
他们两个好像在聊什么,卫博陵的神色难看,沈庭玉的声音很低,听不清说什么,但语气小心翼翼,一见她进来便收了话音。
南乐虽然没听清他们在说什么,但心里已经猜到了。她感觉有些苦涩。
其实中毒这件事怪不到沈庭玉身上,要怪只能怪下毒的人。
这些天沈庭玉一直自责,他总觉得是他的问题才会让她变成这样。
两个人一起站起身过来迎她。
沈庭玉快了一步,扶住她的小臂,“睡醒了?还乏吗?”
南乐摇摇头,跟着沈庭玉一起在桌边坐下。
菜都是她喜欢吃的,光是不同的鱼就在桌上放了三条,清蒸鱼,炖鱼,炸鱼。
南乐失笑,这真要成全鱼宴了。
卫博陵目光一直关注着南乐,见她看到那一道菜就赶紧往她碗里夹,“这个尝尝看,这个季节的鱼最是鲜美。”
南乐端起碗,向着卫博陵一笑。
南乐长得有几分像母亲,还有几分像她的小姑姑,笑起来的时候颊边的酒窝尤其像是母亲。
这一笑就把他的眼睛都笑得红了。
南乐见卫博陵眼中含着泪花,她怔了一下,有些慌张,下意识去看旁边的沈庭玉。
沈庭玉,“伯父,这么好的日子,您应该笑才是。”
卫博陵被这一声伯父叫的眼泪硬生生憋了回去。
他狠狠瞪了一眼沈庭玉,这个臭小子,谁要当他的伯父。
转过头对着南乐,卫博陵又换成了慈爱的表情,笑着给她夹了菜,“没事,吃饭吃饭。”
吃完饭,卫博陵从袖中掏出一枚双鱼佩,“你出生那年,我还在前线。听说是一对龙凤胎,找人专门打了一对双鱼佩想给你们做满月礼。阿乐,这枚你带上给我看看好不好?”
这是一块质地很好的玉,躺在男人粗糙的掌心里莹润通透,双鱼中间有一个隐纹是卫字的徽记。
一枚迟到了十几年的满月礼。
南乐拿起这枚玉佩,眼睛有点酸。
她站起身,将玉系在腰上。
卫博陵终于能好好看看她。
将近二十年过去了,在记忆中永远年轻的妻子为他留下了这样一份珍贵的礼物。
小姑娘虽然在他不知道的地方长成了大姑娘,站在这里,青春年少,玉佩也不及她的皮肤白皙细腻。
这一点她是肖似她的母亲,不止是皮肤还有那双眼睛,乌眸如同星子一样明亮柔和,眼神清澈。
卫博陵静静的看着,一想到这么小的女儿中毒没办法说话,而且马上就要做母亲,就说不出的心痛。
南乐看向沈庭玉,似乎想问他好看吗?
沈庭玉笑了,动了动嘴唇,没有出声,但口型是‘很好看’。
卫博陵眼底划过一线不悦,但掩饰的很好,柔声道:“阿乐,你先回去,我为你准备一份礼物。陛下跟我还有一些军务要谈。”
南乐看了看卫博陵又看了看沈庭玉。
她还记得刚进来的时候看见卫博陵的神色,有些不放心。
要是她能开口肯定要把沈庭玉一起带走,但现在她说不出话。
“没事。姐姐。你先回去睡吧。”
沈庭玉对她眨了眨眼睛,“不用担心我。”
南乐放下心来。
卫博陵,“不是先回去睡。是她一个未出阁的姑娘……总之,陛下万金至尊,应当宿在主室。”
南乐已经走到门口,听到这话脚步微顿,悄悄红了脸,心头骤然加快。
她想卫博陵肯定是知道她这些日子都在跟沈庭玉同寝了。
未婚的男女住在一处,在长辈看来,大概很不像话。
若是让卫博陵知道她腹中已怀了沈庭玉的孩子……南乐面上烫的无法再想下去了。
她低下头,匆匆加快了脚步。
都已经怀孕了,的确是分开睡为好。住在一起,他太磨人。
轩窗之外,月明星稀。
百丈的高楼,南乐坐在窗边,举目往去,茂林修竹尽收眼下。
这样高的楼,天空无遮无挡,似乎就连月亮都要比别处近几分。
丹心站在南乐身后,一样一样的拆下钗环。
“殿下被卫将军安排着宿在了主室,要不我与碧血今夜便宿在外间小榻,也方便娘子起夜随时可以找我们。”
南乐摇头。
一个睡也没什么要紧的。
想是这样想,但真躺到了床榻上,却是辗转反侧,总是睡不着。
南乐赤着脚掀开锦帐,走下床,慢慢推开窗户。
忽然她推窗的动作一顿。
长风从竹林间穿过吹得竹叶沙沙作响。
沈庭玉仰起头看着她,四目相对,他的面容蒙着一层轻纱般的银光,粲然一笑。
南乐听见自己轰然作响的心跳声。
·
林晏查得很费劲,他反复一次又一次询问不同的人同样的细节,试图了解起火的那一天究竟发生了什么。
每一次不同的人说起同一场火,就像是让他也在火中死了一次又一次。
他只能压下所有的情绪,麻木的从中反复比对,试图寻找出一点线索。
因为林夫人与陆夫人拒不配合。仆人们虽然受到他的威胁,不敢明面上抗令,但问起来都是一问三不知,或者拿些套话搪塞,阳奉阴违做的非常熟练。
林晏能得知的信息只有一场大火,伤亡并不大。
没有伤者,只有三个死者,南乐和拨过去给她的两个小丫环。
偏偏就是这么巧,谁能信呢?
第一个看见起火的人是他院子里的一个花匠,赶早趁着雨停来收拾花草,一开始说的供词是他看见的时候火就已经很大了,那火烧的极快,非得是屋内被人浇了油才能烧得那么快。而且这花匠还闻见了火油的味道。
但一夜过去,他便改了词,说自己看错了,绝对没有人浇油,那火就是正常的烧,因着大家救得快才只烧了西厢房。
林晏不明白只是想要一个真相怎么就这么难。
但这花匠的证词可以让他确定,这场火绝非意外,而是人为。
林家的下人大多都是家生子,他们是世世代代做惯了奴才的。林晏能理解他们举棋不定,不知道该听哪一个主子的话。
从前他虽说是林家唯一的男丁,但从没伸手管过府中的事情。在下人眼里就绝越不过陆夫人去。所以他们总想着敷衍他。
他们越是如此,林晏便越是确定,此时绝对与陆夫人与林夫人二位脱不开干系。
他查得火冒三丈,实在没有耐心与这帮老油子拉扯。
索性将当日在府中与这场火有关的百十号下人一起带走,拉到乡下别庄,全一起关了起来,分开审问,问不出结果就不放出来,每天只有一点勉强维持生命的食物和水。
这般折磨之下,一个仆人松了口,主动告诉他,“奴才曾看见西厢房香云与香竹时不时鬼鬼祟祟的往齐氏的院子去,那神情一看就是有鬼。”
顺着这条线查下去,香云和香竹已经死在了火中,但她们生前住在下人房里,四人一间。二人生前的用物都还在,一翻便翻出了光凭丫环月钱绝对买不起的金银首饰。
有了这么一条,专门再将曾跟两个丫鬟同屋的下人叫来。
她们很快便松口作证听见她们收了齐氏的金银钱财,密谋想要对南乐下手。
有人说曾看见她们在南乐的汤水中洒下粉末。
火油铺子的伙计作证曾见过香云,她买了大量的火油。
回到原点再去查为什么这两个人能到西厢房。
画夏小心翼翼的给出答案,“二少爷,您忘了那天早上,您让我找两个人去西厢房照顾娘子呀。”
一切的开始这两个人之所以能到南乐身边,是林晏送去的,是他特意让画夏挑两个人去照顾她。
曾经一度他以为自己做的很周全,对她的照顾足够。
结果所有的证据告诉他,是他的照顾害死了南乐。
他自从接到那封信起就开始睡不好觉,在查到这里时,彻夜失眠,合上眼都是那一日的情形。
“画夏,你安排两个人到西厢房先照顾着夫人。再准备一些药膏,看着夫人涂。”
“外伤的,淤伤的药膏。还有……女子所用的药膏。”
“画夏,你另外准备一碗药送去。”
“不必告诉西厢房那位娘子这究竟是什么药。若她一定要问个究竟,你只告诉她是避子汤。一定要看着她喝下去。”
曾经说出口的话在回忆中无比分明,纠缠不散,如同一柄钝刀反复在伤口中翻搅,折磨着他。
那一日他刚对南乐犯下大错,却又暗自窃喜,窃喜得到了她。
他罪恶又卑鄙的希望那荒唐的一夜能让南乐腹中生出他的骨血,他那一碗卑劣的安胎药逼急了齐氏,让她下定决心对南乐下毒手。
那么他的母亲呢?他的姑母呢?
她们就真的无辜吗?
这府中没有什么事情能够瞒过她们二人的眼目,没有她们的默许,下人不会放任一切发生。
他用一碗安胎药杀了南乐。
这府中没有一个无辜的人。
·
齐氏躺在榻上。
她静静的睁着眼睛,手里攥着一把佛珠,如果不是胸口还有些微起伏,会让人以为躺在那里的是一具了无生机的尸体。
香云与香竹的死亡对于她来说是一件好事,毕竟只有死人才能保守秘密。
这两个人的死了,那么她曾经对西厢房那个女人所做的一切都不会有人知道。
宝伞总是喜气洋洋的说这是上天都在帮着她,帮着她杀了那个女人,将所有罪证都毁灭于一场大火。
她觉得齐氏应该感到高兴。
但齐氏不觉得高兴。
她从大火烧起来的那一天开始就觉得浑身发凉,四肢沉重,好像有一股无形的阴凉之物缠上了她。
她一整宿一整宿的做噩梦,快速的消瘦下去。
大夫请了好几次,但没有用,所有大夫都说她很健康。
齐氏便觉得自己是被怨鬼缠上了。
她害怕极了,想要请神来驱邪,却被宝伞与宝瓶拦下,她们哭着劝她绝不能这样做。
这样做全府都会知道她们做贼心虚,西厢房的那位是她害死的。
齐氏只好翻箱倒柜的找出这串曾经从庙中求来的佛珠,日日夜夜捏在手里,想要寻一点安心。
可是她还是觉得冷,骨头缝里都在发冷,觉得生机好像被什么东西一点点从身体里抽出去。
这种时候,齐氏只要拼命的去想林晏,想只要林晏回来,他会百般宠爱她,会将她带去金麟。
只有这样的幻想才能让她确定自己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林晏回来了,她拼命的安慰自己,那个女人已经死了。
死在大火里,死人是不会开口说话的,而且她死之前就已经说不出话。一个死人又能将她怎么样?
她好恨,那个女人都已经死了。林晏回来还是想不起她,他为了一个死人跟林夫人跟陆夫人吵得那么厉害。
那个死人究竟凭什么呢?
林晏这样让她害怕,越是听说林晏怎样查,她越是害怕。
她开始祈祷林晏别查到她身上,别想起她。
她躺在这里,不敢出门,也不想听见一点人的声音。
好像只要躲在这里,只要不见人,就能躲过一切。
躲过一切……
齐氏浑身一颤,她惊惧的睁大眼睛,这才从虚无的感觉中抽回神,看清了站在榻前的人,手里紧紧攥着的佛珠啪的一声落了地。
林晏神色冰冷而阴郁,面色苍白得发青,双眼布满憔悴的红血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