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明时见卿——木秋池【完结】
时间:2023-04-03 11:48:30

  孟如韫下意识望向漆黑一片的庭院,好不容易平复下来的心情又泛起波澜,冲开她心口那层薄薄的克制,酸的涩的苦的,冷水一般涌进她的四肢百骸。
  她将纸条放在灯烛上点燃,伸手将窗户全都关上,对青鸽说:“不必理会,去睡吧。”
  陆明时远远瞧见风竹院闭门熄灯,归于沉寂。
  他缓步走进院里,望着天上的月亮叹了口气。
  早知如此,他不如方才直接闯进来。
  来都来了,陆明时不打算这样折身离去,他找到孟如韫的卧房,绕到后窗处,屈指轻轻叩了几下。
  房内传来几声惊慌的响动,像是打翻了什么,而后便没了声音。
  陆明时侧脸靠近窗缝,他的声音不大,却足以让屋里的人听清楚:“与其这样心惊胆战一整夜,不如出来见一面,把话说清楚,孟姑娘,你觉得呢?”
  孟如韫灭了灯烛,仍在桌边坐着,深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一些,一字一句说道:“陆大人,你这样也太无礼了。”
  “是,我无礼,”陆明时坦然承认,“但我有话要跟你说。”
  “不必,我与你无话可说。”
  “我有,”陆明时缓缓叹了口气,“我有很多话想问你。”
  “你问吧。”
  “我要当着你的面问,听你一句一句解释给我听。”
  解释?孟如韫简直要被陆明时的无耻气笑了。她行事光明为人磊落,不偷不抢不骗,有何需要对他解释?
  孟如韫起身往床边走,冷声道:“我要睡了,陆大人愿意吹风就吹吧,小心别被家丁当成贼人绑了。”
  一阵铺被子和放床帘的窸窣声过后,房间内又安静了下来。陆明时靠在后窗处等了一会儿,心下有了决断,暗叹一声,这下真要把她得罪惨了。
  只见他从腰间掏出一把精巧的匕首,毫不犹豫地沿着窗缝从外面将窗户的内锁打开,孟如韫正躺在床上望着帐顶心乱如麻,忽然听见窗户被人推开的“吱呀”声,紧接着轻微的脚步声落地,缓缓朝床边走来。
  孟如韫慌张地扯过被子往自己身上卷,陆明时挑开床帘时便见床上鼓鼓囊囊一团,外面只露出一张又气又怕的脸,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正怒气冲冲地瞪着他。
  “得罪了,”陆明时转过身去,对孟如韫道:“把衣服穿好,出来聊。”
  他的声音很温和,作派却像个匪徒。然而孟如韫自恃对他有十分了解,并不怕他,反倒被他激起了怒气,拎过竹编方枕狠狠砸在他背上,冷声喊道:“滚出去!”
  陆明时一个不防,被她砸了个趔趄。竹编枕头在地上滚了几个轱辘,停在他脚边,陆明时弯腰将枕头拾起,转身挑开床帘,倾身钻了进去。
  并不宽敞的青帐床被两个人一挤显得格外逼仄,孟如韫没料到他竟敢进来,一时瞠目结舌:“你混账!你……你……”
  “我无礼,我混账,我都认了,还有吗?”
  陆明时声音依旧温和,一把将正往床尾缩的孟如韫扯过去。微弱的光线里,孟如韫这才看清他的脸,他的眼神静如浓夜,又沉如深渊,死死地盯着她,隐隐透着疯劲儿,仿佛要将她裹住,永久地沉浸其中。
  孟如韫深深吸了口气,在他的注视下努力克制着声音里的颤抖:“你先出去……我……有话好好说……”
  陆明时轻轻一笑,“怎么了,怕我?”
  孟如韫不敢再有恃无恐,闻言服软地点了点头。
  陆明时缓缓松开她,掌心落在她头顶,安抚似的拍了拍。
  陆明时叹气道:“我本意是想来道歉的,不想把你逼成这样。”
  孟如韫往后躲了躲,“若是因为那封书信,大人不必道歉。我虽尚不清楚来龙去脉,但听说皇上已下旨彻查此案,程公子也未因此受无辜牵连,这是好事,我没有生气。”
  陆明时静静望着她:“你再说一次,你没有生气吗?”
  孟如韫缓缓攥紧被角,摇了摇头。
  “那你为何烧了我邀你相见的纸条,对我避而不见?”
  孟如韫觉得他简直不可理喻,“我与大人您尚未熟到可以入夜相见的地步吧?”
  陆明时缓缓叹了口气。
  他觉得心底有一股躁郁的情绪正在慢慢酝酿。
  从他今日得知孟青衿就是孟如韫时起,他就很难再控制自己的心绪,时而觉得被架在火山烤着,时而觉得被浸在寒冰中冻着。他对她的爱慕如此地水到渠成,前尘纠葛本应使他们之间的亲近远胜旁人,可是现在呢?
  她欺瞒在先,他利用在后,他们像两个陌生人一样互相算计,将彼此越推越远。
  陆明时一直耿耿于怀的是,她明明已经来到了他身边,她明明知道他是谁,却未曾对他提起一字。
  若他未发觉她的身份,她打算瞒一辈子吗?
  瞒一辈子,然后与程鹤年双宿双飞吗?
  可她对自己而言,不是一个萍水相逢有几分好感的姑娘,他可以潇洒放手,成人之美。她是孟如韫,是矜矜,是如今这个世上与他羁绊最深的故人,无论她是美是丑、是慧是愚,他都愿意好好待她一辈子的人。
  可她却如此自然地对他说:我与大人尚不熟。
  陆明时想问问她与谁熟,是程鹤年还是江家表兄,对上她七分顾忌三分怒意的目光,话到嘴边又硬生生咽了回去。
  陆明时从床上起身,退到帘外背过身去,兀自冷静了一会儿,说道:“我今夜来,是想与你把话都说开,既然你不想说,那就听我说。其实我去年就知道徐断贪污和造劣品兵器的事,此次自北郡回来,查办此案也是我的目的之一。我虽然能猜出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可是太难取证,我的折子递上去要先经内阁,程知鸣必然会将此事压下来,且会惊动东宫销毁证据。后来程鹤年也发觉此事,东宫那边便知此事走漏了风声,我要在他们把尾巴藏干净之前将此案揭开,恰好你带着程鹤年的信来找我,我意识到这是一个很好的机会,所以骗你回信,又中途做手脚,假借徐断的人劫走程鹤年,再惊动陈玄石大张旗鼓地把程鹤年救出来,最后假称长公主府的人逼他们将此事闹大。今日程鹤年已通过太子之手将查办徐断的折子递到了皇上面前,这件案子才有机会三司会审,大白于天下。”
  孟如韫静静地听着,陆明时的话说得很简略,但每句都足以令人胆战心惊。孟如韫难以想象这四两拨千斤的巧妙周旋背后,藏着多么惊心动魄的风险。
  倘程鹤年觉得信有蹊跷提前埋伏呢?倘陈玄石的人马未与徐断的人起冲突呢?倘程鹤年质问时自己说出了陆明时的名字呢?
  整件事如机括之巧,环环相扣,陆明时隐身其中,却行于刀尖,每一步都摇摇欲坠。
  于是孟如韫说道:“改信之事,本也是无奈,大人胸怀丘壑,我也希望此案能得到公正审理,所以这件事,我不怪你。”
  “你能体谅,我很高兴,可是,”陆明时微微一顿,放轻了声音,“孟姑娘,你我今日都坦诚一些,我与你说实话,你也与我说实话,好不好?”
  孟如韫心里轻轻一颤,她隐约觉得陆明时话里有话。
第33章 说开
  他今夜前来, 真的只是为了改信一事吗?
  陆明时只当她默认,继续说道:“我承认,你来找我时, 我怀疑过你。我怀疑是程鹤年借你来试探我,也怀疑过你是长公主的人,总之不肯相信你是单纯地觉得此案关系重大, 要让我知情。所以我的第一反应是逼问你,后来又改了主意, 决定利用你,但……”
  陆明时缓缓低叹道:“我从一开始,就从未想过要信任你。”
  孟如韫心里忽然一阵酸涩。
  今日从程鹤年手里接过那封信时, 有一瞬间, 孟如韫心里倏然一空,不知所措。就像陆明时从未想过信任她一样, 她也从未想过陆明时会骗她。
  她理所当然地把他视为上一世的陆明时, 托知己于形迹之外, 寄神交于笔墨之间。所以当他说心悦她时,她的心, 几乎在一瞬间就塌陷了。
  她从来没有想过, 陆明时也会骗她。
  程鹤年离开后, 孟如韫心里有一个问题已经盘旋了一整天, 像一根针,来来回回在她心口上穿刺。
  她在想,陆明时从什么时候开始骗她的呢?是从自己将石合铁的案子告诉他时开始,还是更早一些, 早到隐晦诉说情意的雨天茶楼?
  而今陆明时告诉了她答案。
  他说, 他从未信任过她。
  听见青纱帐里压着颤意的呼吸, 陆明时心里也猛得一疼,声音极轻地说道:“是我对不住你。”
  孟如韫沉默了许久,在陆明时看不见的地方,用手指狠狠按住自己酸胀的眼睛。她努力调整着自己的情绪,待开口说话时,将声音压得很低,怕他从自己的声音里听出发颤的哽咽。
  “罢了,陆大人的顾虑都是有原因的,石合铁的案子牵涉这么广,我又与程鹤年相识,怀疑我……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陆明时轻笑道:“理所当然?你倒是挺会为我开脱。”
  “您做都做了,眼下又何必作出这副悔不当初的姿态。我这么说,也不过是为了让您心里好过一些,”孟如韫慢慢说道,“您心里好过了,就别再逼我了。”
  “可如今我心里不好过,一日不从你嘴里听到实话,我就不好过一日,一辈子不从你嘴里听到实话,我就不好过一辈子。”陆明时的语气清浅柔和,“你瞒我的桩桩件件,要我替你说吗,孟如韫?”
  他念出“孟如韫”这个名字,语调微微扬起,柔和里带着几分缱绻。孟如韫听在耳朵里却像落了一道惊雷,她蓦然抬眼,隔着影影绰绰的青纱帘,望向那个朦胧挺拔的背影。
  许久未听见她回应,陆明时微微偏头,“怎么,还不清楚我想听什么吗?”
  孟如韫心跳得厉害,不敢开口,缓缓攥紧了被角。
  他知道了,他什么都知道了。
  孟如韫心乱如麻,一时分辨不清自己是逃避、害怕,还是期待。她紧紧盯着青纱帐外的身影,陆明时也极有耐心地等着她开口,像立在她床前的一盏玉人灯,静默地等着。
  “我……”孟如韫的声音绷得近乎沙哑,一开口就泄了气,捂着胸口咳嗽起来。
  青纱帐帘被挑开,探进一只骨节分明的手,递给她一盏尚有余温的白水。孟如韫缓缓饮尽,然后披衣下床,踩着木屐点亮了屋里的灯烛。
  看陆明时的意思,今夜是不容她随口敷衍过去了。
  暖黄色的灯烛照亮半间屋室,孟如韫长发披落在肩上,右边侧脸被灯光映得柔和清丽。
  陆明时盯着她,缓缓出声道:“季婆婆说你眉眼很像孟夫人,可惜太多年未见,我已记不太清她的样子。当初在内城墙下看见你时,只觉得有几分亲切,从未敢奢想你们还活着。孟夫人她还好吗?”
  孟如韫望了陆明时一眼,又将目光落在跳跃的烛火上,“母亲已经过世三年了。”
  陆明时愣住,许久道:“对不起,我不知……”
  孟如韫摇了摇头。
  陆明时走到她身边,他比孟如韫高一个头,微弱的灯光下,他的身影将她完全罩住。
  “当年听说孟大人在牢狱中自尽,孟夫人遣散家仆,一把火烧了孟家,众人都以为她也带着一双儿女死在了里面。你们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
  孟如韫抬手用簪尾挑亮灯芯,将当年母亲如何带着她们兄妹三人从密道逃出孟家,出城路上遭遇土匪,最后寄身在鹿山上鹿云观的过程告诉陆明时。其实这些事对孟如韫而言都发生在上辈子,已经过去了几十年之久,有些细节,她要停顿很久去回忆。
  灯心微微一晃,陆明时握住了孟如韫的手。
  她的手很凉,像一柄冷白的玉如意,在灯烛旁停留这么久都没有一点暖意。然而裹在他手心里的一瞬间,他感受到了她皮肤下血液的涌动,她的手背渐渐有了温度,仿佛慢慢活了过来。
  孟如韫下意识挣了一下,反被握得更紧。
  陆明时几乎从身后环住了她,握着她的手拨弄灯芯,只要他一低头,就能嗅见她发间绵密的冷香。
  “矜矜,”陆明时放轻了声音,叹息道:“你知道我有多高兴吗?”
  孟如韫微微偏头,撞进他幽深的眼神里。陆明时有些失态,孟如韫何尝不是,这个若有似无的环抱里有她从未体会过的温暖,像窗外无声的夏夜,一点点浸润着她。
  被两人反复挑拨的灯芯“啪嗒”一声灭了,屋里重新陷入黑暗,冷白色的月光从窗外照进来。
  陆明时缓缓放开了她。
  “前尘旧事,我一直记在心里,能与你相认,我很高兴,”陆明时顿了顿,“如果你也乐得如此,就更好了。”
  “陆大人何出此言?”孟如韫问道。
  “陆大人……”陆明时琢磨了一下这个称呼,问她:“矜矜,你喊我陆大人的时候,心里在想什么?如果你一直都知道我的身份,你是把我当作萍水相逢的陆明时,还是看作幼时的故人,你的——子夙哥哥?”
  他的音调散漫温柔,最后那句“子夙哥哥”仿佛隐隐带着诱使。
  陆明时又问道:“得知我骗了你时,你心里,是把我当作陆明时在怪罪,还是当作子夙哥哥在埋怨?”
  孟如韫脸上隐隐发热,低声道:“我方才说过了,我不怪你。”
  “你不怪我吗,我反倒要怪你了。”陆明时忽然一笑。
  孟如韫不解地望着他,陆明时从身后贴过来,攥住她的手腕,捻开她的掌心,与她五指交缠,另一只手箍住了她,将她整个人环在怀里,她披落在肩头的长发结结实实贴在陆明时胸前。
  这是一个比方才的试探更具有侵略性的拥抱,孟如韫绷紧了身体推拒,陆明时在她耳边笑道:“我问什么,你答什么,等我问完了,就放开你。矜矜,听明白了吗?”
  孟如韫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瞪了他一眼。
  “我且问你,知不知道我心悦你?”
  孟如韫哪里想到他第一个问题就这么直接,心中如擂鼓,却慢慢摇头,“你从未说过。”
  “那我现在告诉你,矜矜,我心悦你。”
  孟如韫想问他心悦的是谁,是真实地出现在他面前的孟如韫,还是故人旧梦里的矜矜。
  见她没有反应,陆明时又问道:“那你呢?你心里是怎么想的?”
  她心里怎么想的……孟如韫觉得自己的回答未必如他所愿。
  孟如韫说道:“小时候的事,我已经记不清了,所以你是陆大人,还是子夙哥哥,对我而言并无分别。所以虽然我一开始就知道你是谁,却从未提过旧事,因为从前事对我而言——并没有那么重的分量。”
  陆明时闻言一顿,“可是对我很重要。”
  “对你当然重要,否则依着陆大人的脾气,骗了就是骗了,没必要特地来同我解释。”
  孟如韫想起前世的事,在素未谋面的情况下,仅凭她是孟午之女的身份,凭幼时一句娃娃亲的身份,他就能为她做那么多事。曾经孟如韫觉得很感激他,可是这一世重生后再与陆明时相识,她却觉得心里越来越不是滋味。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