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如韫紧紧捏着那封被动过手脚的信,心想,她大概也明白。
“罢了,你这样的无心人,大概永远无法体会这种感觉。”程鹤年苦笑着松开了她,她毫不辩解的坦诚让他更觉得心如刀割,他望着她,缓缓叹了口气。
“以后不要再掺和这些事了,阿韫,朝堂不适合你。”
他说完就转身离去,孟如韫心中微动,忽然开口叫住了他。
“程公子。”
程鹤年脚下一顿,没有回头,只听孟如韫问道:“你不考虑一下长公主吗?”
“考虑什么?”
孟如韫斟酌着说道:“朝堂之势,瞬息万变,东宫如何,想必程公子已经看清了。”
程鹤年笑了笑,“看清又如何?”
“名剑不入锈鞘,良铙不击瓦缶,”孟如韫委婉劝他道:“程公子的目光不妨放长远些。”
程鹤年闻言转过身来,对孟如韫说道:“那你也该听说过,一脚难踏两船,好马不配二鞍。自古变节之臣,纵然最后站对了队,也不得善终。更何况,长公主再得君心民意,也不过一介女流,她又是为谁谋划,你心里清楚吗?”
没有人比孟如韫更清楚未来如何,按照上一世的发展,长公主会登基为帝,届时所有的太子党都会受到牵连。孟如韫还记得程鹤年的下场,他站在太子身后做了太多错事,后来被抄家问斩,赫赫程府轰然塌陷。
想起上一世的事,又因为心有愧疚,孟如韫出言提醒了他几句,见程鹤年态度坚决,也不好强求,说道:“那就祝程公子好风好水,青云直上。”
程鹤年问她:“这些话,是有人要你转达,还是你真心相劝?”
孟如韫道:“是我自己的意思。”
“那就够了,”程鹤年笑了笑,“你放心,之前的事,我不会追究。”
程鹤年离开后好一会儿,孟如韫缓缓叹了口气,这才想起自己将他寄来的银票捎出来,刚刚却忘了还给他。
以后也不知有没有机会再见了。
第31章 识破
孟如韫心事重重地回了江家,四周无人,沈元思从墙后跳出来,不敢耽搁,风风火火地跑去找陆明时报信。不等姚老伯通传,一脚踹开门就往里冲,一边冲一边喊“陆子夙!陆子夙!你大祸临头了,你快出来!”
陆明时推开书房的半扇窗,一看沈元思那副焦急紧张里又带点幸灾乐祸的神情,便知不是案子出了岔子,先放下心来。
“你不是跑去盯程鹤年了吗,看见了什么这么兴奋?”
“兴奋?”沈元思先是一愣,又恍然大悟似的甩开了扇子,也不着急了,慢慢悠悠地翻窗跳进陆明时书房里,“你说的对,我就是兴奋!”
陆明时:“……”
“你猜程鹤年去找了谁?”
陆明时思忖了一会儿,“孟青衿?”
这个问题并不难猜,如果他是程鹤年,回临京后也会去找她对质信的事情。
“你知道?那你不早点下手,不怕她把你诓她写信的事告诉程鹤年?”沈元思惊讶。
陆明时淡声道:“我骗她写信是无奈之举,不能再阻止她对程鹤年解释,否则会让程鹤年误会她,坏了她的姻缘。”
沈元思不理解,“那不正好方便你趁虚而入吗?”
陆明时无奈一笑,“你把她当什么人了,我欺她瞒她利用她,她眼里哪还容得下我这种沙子。”
“是吗?”沈元思想了想,“可我觉得孟姑娘好像没记恨你,否则她何必替你隐瞒,认下了那封信。”
陆明时闻言一惊,“你说她……”
“我当时也挺惊讶的,来时想了一路,除了她心悦你这个原因,我想不出还有什么理由能让她咽下这么大委屈。”沈元思慢悠悠叹了口气,“我看那程鹤年也是一表人才,满腔深情,人家比你也不差什么,你行啊陆子夙,看不出你那张冷脸还挺讨人喜欢。”
陆明时心情复杂,“我没想到她会为我遮掩,也没妄想过一点痕迹都不露,反正折子已经递进宫……她应该把真相告诉程鹤年的。”
沈元思“啧”了一声,“看你那没出息的态度,你骗了她,她也骗了你,刚好扯平,不行吗?”
“她骗我什么了?”
“哦,还没跟你说,她根本不叫什么孟青衿,我听程鹤年叫她孟如韫。”
“孟如韫……”听见这个名字,陆明时缓缓拧眉,“孟如韫?”
沈元思一乐,“傻眼了吧?”
陆明时没作声,这个名字让他觉得耳熟,他反复默念了几遍,问沈元思:“她住在哪里?”
“江府。”
“哪个江府?”
“太常寺主簿江守诚的府上,看样子不像是做工,可能是家里的表小姐。”沈元思说道。
孟如韫……江府……表小姐。
陆明时忽然想起一个人,心头骤然一跳,他起身朝正在院子里晾衣服的季婆婆喊道:“季婆婆,你过来一下!”
季婆婆放下水盆走过来,“什么事呀,公子?”
陆明时的面色苍白如纸,声音也微微发颤,只听他低声问道:“季婆婆,你还记得……还记得……”
沈元思看见他整个人都在打颤,像是害怕,又像是紧张。
“子夙?”
陆明时缓了一会儿,才哑声开口问季婆婆,“你还记得孟祭酒和他夫人吗?”
季婆婆闻言有些怔忪,点点头,“记得。孟大人和孟夫人,我都记得。”
“那你还记得孟夫人的娘家吗?”
季婆婆道:“记得,夫人娘家姓江,好像只有个哥哥,托了孟大人的福,也做上官啦。”
“他们……”陆明时深深缓了一口气,“有一个儿子,还有一个女儿,你记得吗?”
季婆婆点点头,脸上露出慈爱的笑,“公子是我抱大的。”
“那你还记得那女孩儿的名字吗?”
“叫矜矜。矜矜,矜矜,快看婆婆这儿有拨浪鼓!”
季婆婆回忆起的日子,晃着手腕,作出摇拨浪鼓的动作。
“那你知道她的训名吗?”
季婆婆道:“公子的训名叫岚光,孟岚光,姑娘的训名……训名……”
“孟如韫。”
季婆婆恍然道:“是叫这个名字,夫人取的,不过平日里大家都喊矜矜,我倒是忘了。”
天地山河,如韫在怀。
陆明时闻言沉默了许久,沈元思见他双肩陡然一落,双手扶在窗边,骨节处攥得泛白,仿佛正忍受着一种滔天而来的,不知是痛苦还是快乐的情绪。
“我早该想到的……明明见她的第一眼就觉得眼熟……我早该想到的……”
陆明时颓然地自言自语,沈元思听得云里雾里,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子夙兄,你怎么了?”
陆明时深吸了一口气,忽然转身就要往外走,“我要去见她。”
“见谁?”沈元思眼疾手快地一把拦住他,“太子已经将折子递进宫,下午就有旨意传下来,你这时候又要跑出去发什么疯?”
陆明时不为所动,“有什么事等我回来再说。”
沈元思翻了个白眼,“你是要去找孟如韫是吧?她人就在江家,跑不了也飞不了,你现在去找她要是给程鹤年撞见怎么办?”
不提程鹤年还好,一提程鹤年,陆明时就想起自己办的那些混账事。
他怀疑过孟如韫是长公主的人,也怀疑过她是为程鹤年谋划,就是未曾相信过,她可能是真心对他好。
他甚至还利用了程鹤年对她的好感,套她的话,骗她写信,让她在程鹤年质问时受尽了委屈。
过往种种,陆明时越想越难受,像是有人一针又一针地扎在他心里最柔软的地方,他觉得疼,却没有办法发泄这种愤怒,因为往他心口上扎针的人,正是他自己。
陆明时忽然一拳狠狠砸在桌子上,枣木书桌闻声而裂,木屑划破了他的皮肤,顷刻血流了满手。
“公子!你这是干什么!”季婆婆慌里慌张跑过来,吓得哎呦哎呦了两声,沈元思气得直翻白眼,要不是怕陆明时一冲动坏了正经事,他真想拔腿就走,离这个疯子远点。
“有白酒吗?”沈元思没好气地问。
季婆婆忙将白酒和纱布一起找过来。
沈元思拔了木塞,拎着酒坛子往陆明时受伤的手上一通乱浇,然后扯开纱布胡乱一裹,就算包扎了伤口。
“小爷在这儿等消息,你在一边造血光,你个晦气东西离小爷远点。”沈元思小声嘟囔道。
陆明时没心情搭理他,垂眼看着自己还在滴血的手,问季婆婆,“你还记得前几天帮我包扎伤口的那个姑娘吗?”
季婆婆点点头。
“你有没有觉得她……长得有点像孟夫人?”未等季婆婆回答,陆明时又长叹了一口气,“其实我记不太清孟夫人的模样了。”
季婆婆说道:“那姑娘与孟夫人眉眼间有五分相似,有些地方长得也像孟大人。”
陆明时苦笑了一下,“婆婆那时候就猜出她是谁了?为何不告诉我?”
季婆婆有些忐忑,“我之前在街上认错过人,怕再认错会给公子添麻烦,公子也会白伤心一场。我就想再等等,再等等看。”
陆明时温和地看了她一眼,“等什么?”
“我记得矜矜姑娘后颈上有颗朱砂痣,想找机会看看。”季婆婆说道。
她年纪大了,经常有些颠三倒四地忘事,可十几年前的往事却记得格外清楚,故人的一笑一颦,旧居的一草一木,烙在她的心里,被年岁重复得越来越坚固清晰。
朱砂痣。
陆明时闭上眼,又想起雨天的那一幕。
只要有人见过她后颈上那颗红如凝赭细如珠的痣,就不会轻易忘记。像落在玉盘上的一颗红豆,一粒丹砂,埋在冷白色的皮肤里,在垂落的发丝间隐现,仿佛她整个人的温度、热气都凝在这一颗小痣里,雨水落在她身上,将它润得更加红艳。
“她以前的事,你还记得什么?”陆明时问。
季婆婆将孟如韫小时候的事说给他听,其实没什么可说的,她那时还小,孟夫人遣散孟家下人然后一把火烧了孟家那会儿,她也不过三岁,最喜欢去院子里摘花,指挥着一堆或亲或表或世交的哥哥姐姐们陪她玩捉迷藏。
陆明时比孟如韫大四岁,那时是最不喜欢陪她玩的孩子。他父母每次去打仗都把他丢到孟家,可他已经七岁了,得了明德太后“少将之才”的夸赞,觉得自己已经长大成人,天天闹着要随父亲去战场,偏偏那小女娃喜欢他,后来捉迷藏也不玩了,天天来看他耍花枪。
“十三年了。”陆明时感慨道。
他每次看到镜子里的自己,都觉得自己同十三年前一个模样,心里的怨与恨未曾消磨半分。可如今乍见久别之故人,才觉光阴飞逝,竟能让人相见不相识。
她那时才三岁,小时候的事,恐怕更没什么印象了。
陆明时低声与季婆婆聊着从前的旧事,沈元思坐在一旁静静地听,大概也猜出了几分渊源。
昔日那桩几乎影响到改朝换代的旧案牵涉到不少人,有些人明哲保身,偃旗息鼓,有些人则被拎出来,做了儆猴的鸡。这些人里,国子监祭酒孟午,是最令人唏嘘的一个。
沈元思也跟着叹了口气,对陆明时道:“你记得她,她未必记得你,你青天白日地跑过去也怪吓人的,至少等入了夜,别被人瞧见,妨碍姑娘家名声。”
陆明时低低“嗯”了一声,也不知听进去了没有。
第32章 怕他
下午, 宫里有了动静。
陆明时正与沈元思在廊下对弈,打探消息的银甲兵来报,说太子进宫一个时辰后, 皇上又召程家父子与昭隆长公主进宫奏对,又过一个时辰,禁军包围了徐断和刘濯的府邸。内阁传出圣旨, 命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司会审此案,程鹤年调查呈证, 程知鸣从旁监理。
沈元思闻言愣了一下,“真让你猜对了,太子不仅没有猜忌程鹤年, 还要用徐断刘濯给他铺路。程家父子真是有两下子。”
“看来程鹤年是铁了心要上太子的船, 在陛下面前把长公主的小动作都和盘托出,因此陛下没让长公主插手此案, ”陆明时长指盘着一枚莹白的棋子, 思索着落在棋盘上, “让你五子,你还是输了。”
“长公主殿下被你算计, 也是够冤的, ”沈元思瞅了眼棋盘, 起身一推, “小爷不玩了。”
陆明时也慢悠悠起身,走出廊下活动了下筋骨,问沈元思:“赌也输,棋也输, 同你讨一盒东海珍珠, 不过分吧?”
沈元思心疼地倒吸一口凉气, “那盒东海粉珍珠个个天然莹润,我娘说要给我做聘礼,陆子夙,你也太心黑手辣了吧?”
“哪家姑娘看上你了?”
“还没有……”沈元思哼道:“那是小爷我眼光高。”
陆明时笑道:“那我比你用得着,以后得了好东西再还你。”
“呦,听你这意思,是打算去坏人家孟姑娘的姻缘啦?”沈元思折扇一甩,开始阴阳怪气,“我说陆子夙,你好好照照镜子吧,在孟姑娘心里,你现在就是一个两面三刀的混蛋。人家程公子呢,年少有为,一往情深,被算计了也不追究,如今更是乘着东风要大有作为啦,你拿什么和他比,一盒东海珍珠吗?”
陆明时拧眉,“程鹤年可不是她的良配。”
沈元思嗤笑一声,“人家愿意你管?”
“那你说,我该怎么办?”陆明时难得露出一副虚心求教的态度,极大地满足了沈元思的自尊心。
沈元思说道:“论相貌,程鹤年不如你,论家世,十个你也不如他。如今你装蒜是装不过他的,咱换条路子,装可怜会吧?”
陆明时眉头一跳:“装……可怜?”
“会哭吗?不是那种嚎啕大哭,眼眶要红,眼里有泪,但不能淌得满脸都是,声音带点哽咽,好好跟你的小青梅道个歉,来,你先试试。”
陆明时忍无可忍,拾起棋盘上的棋子砸他,“滚吧。”
打发走了沈元思,陆明时在家中坐立难安地等到天黑,出门后悄无声息地摸进江家,很快就找到了孟如韫住的知竹院。
知竹院里很安静,青鸽在院中荡秋千,只堂屋里亮着灯烛,孟如韫坐在灯下看书,无意识地蹙着眉,不知是在读书还是在出神,许久都未翻动一页。
陆明时躲在暗处看了她一会儿,不敢贸然闯进去,抬手将绑了字条的铁镖“啪”的一声钉进窗棂里。
孟如韫受惊回神,青鸽凑过去查看,“我的天!有暗器!有人要害你啊姑娘!”
“什么?”孟如韫放下书,缓缓从桌边起身。
“哎?这里有字……”
孟如韫接过铁镖,展开缠在上面的字条,只见飞花劲楷写着:院外相候,恳望一见。子夙。
青鸽眨眨眼,“子夙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