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明时见卿——木秋池【完结】
时间:2023-04-03 11:48:30

  矜矜只凭一个身份就能得到陆明时的偏爱,可如果一个活生生的“孟青衿”站在他面前,他从头到尾都在骗她。
  孟如韫无心试探,却偏偏得出了这样的结论。
  陆明时同她道歉,“之前的事,是我对不起你,所以你怎么生气都是应该,只求别瞒着我。”
  孟如韫问他,“若你今日不知我的身份,还会来同我说这些吗?”
  “此话何意?”
  “你若是同我说,我听着,你若是同故人说,这些话我就不想再听了。我刚刚已经说过,我对幼年的事已经记不清楚,所以陆大人不要来找我诉衷肠。”
  这话说出口,孟如韫自己都觉得过于冷漠,可水已经泼出去与地上的土滚成了一团烂泥,她收不回来,索性与他把话说明白。
  “什么叫不要与你诉衷肠?”陆明时皱眉,将孟如韫的肩膀掰过去,直面着他,望进她的眼睛里,“你知不知道,能把你找回来,对我有多重要?”
  孟如韫轻轻摇头,“我不知道,原谅我不能与大人您感同身受。”
  陆明时如同被人兜头泼了一盆冷水,他缓缓放开孟如韫,走到窗边背对着她。
  夏夜的微风仍有几分凉意,陆明时兀自冷静了一会儿,低声说道:“父亲和兄长都死在战场上,母亲悄悄将我送到阜阳,听说了孟家的事之后,她最牵挂的就是你和岚光兄长。母亲说,从容赴死是长辈的选择,独独苦了孩子,你本该在锦绣中长大,受父母连累早夭,可怜可憾,她要我每年清明都为你和岚光兄长祭拜。”
  孟如韫静静听着,心头被无限悲哀所笼罩,她脑海中隐约涌现出一些朦胧的光影,然而每个人的脸都看不清。
  她最清晰的记忆就是鹿云观里,母亲常年哀恸的面容,和清苦艰辛的生活。
  “你确实不知,”陆明时的声音里带了自嘲的意味,“然而我却全然是因为陈年旧事未清才苟活在世间。从前只有恨和怨,如今又找回了你——矜矜,我本来真的很高兴,我以为,我在这世间,终于不再是孤孤单单一个人了。”
  闻言,孟如韫的心忽然软了下去。
  她想起前世空荡荡的陆都督府,陆明时行在其中,形单影只如鬼魅。人前他喜怒不显,威不可测,不怎么动气,也很少对人笑,独处时其实也无多大分别。
  只有一次,她撞见陆明时伏案入梦后惊醒,双目赤红,瞳中隐有火光,烧尽了,只剩乌沉沉的长夜,漆黑又空荡。
  他梦见什么了?是昭毅将军陆谏战死沙场,还是陆家以通敌罪落了个满门抄斩?
  刻骨的恨、难以磨灭的恨,是孟如韫在陆明时身上见过的最真实的情绪。
  如今他说,他很高兴。
  孟如韫相信他很高兴,她从不怀疑他对“矜矜”真挚的情义,这情义如此深厚,曾救她出永无止境的执念,可这情义又如此深厚,在“矜矜”这重身份下,“孟青衿”显得格外单薄。她是丑是美、是慧是愚都不重要,只要她是矜矜。
  孟如韫的心如浸在一片寒冰未碎的湖中,时而浮出水面被暖煦的春风抚过,时而沉进水里被冷凉的寒冰划上。
  她望着陆明时的背影,发现了一件令人绝望的事。
  她爱他,爱他是陆明时,所以也期望他,爱自己是孟如韫。
  可在他如此厚重的情义面前,她的爱,浅薄得不值一提。
  “对不起,我……”孟如韫走近他,咽下自己哽咽的声音,望着他怅然孤寂的背影,轻轻喊了一句,“子夙哥哥……”
  陆明时转过身来,望向她的目光复杂又幽暗。
  这句“子夙哥哥”喊得如此勉强,陆明时没聋,也没瞎。
  她藏着瞒着不与他相认,他生气,可勉强她亲近,他又心有不忍。
  在孟如韫心中愁肠百结之时,陆明时心里也闪过一个荒唐的念头。
  倘若她的“子夙哥哥”是程鹤年,她会不会痛快乃至十分期待与他相认,听他情意绵绵诉衷肠。
  这个念头一出,仿佛所有的失望都能得到解释。
  “矜矜,你这样喊我,当真心甘情愿吗?”陆明时一字一句地问。
  孟如韫欲言又止,纵然她回答说“是”,陆明时也不会信。
  两人相对沉默了许久,窗外传来了子时敲更的声音。
  陆明时觉得自己已经知道了答案,眼里露出几分自嘲的笑,“罢了,今天本该是我来道歉,怎么说着说着,把你逼成这样。”
  他伸手将孟如韫披在外面的衣服拢了拢,放轻了声音,“太晚了,去睡吧,我这就走。”
  他打算原路从窗户翻出去,孟如韫却突然叫住了他。
  “你会生我的气吗?”她问。
  “不会。”
  “你会再也不理我吗?”
  陆明时缓缓叹了口气,“我会一直对你好。”
  那便够了。孟如韫想,这已经是她借着矜矜的身份蛮不讲理得来的情义,她该知足了。
第34章 殿下
  萧漪澜自宫中出来回到长公主府后, 就将自己关在佛堂里,谁也不见。紫苏想进去送些茶水也未得允,望着佛堂那紧闭了好几个时辰的门, 她转身去浔光院寻霍弋。
  圣旨出后没多久,季汝青就给霍弋传来了宫中的消息。
  今日太子将程鹤年的折子递进宫,皇上看完后大发雷霆, 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昭隆慧眼,千里之外, 竟看得比都察院还清楚”,而后才开始怒斥徐断藐视国法、贪赃资敌。
  长公主入宫后,宣成帝细细询问了她在此案中的角色, 萧漪澜手中虽有太子与徐断分赃的账本, 然而挑动程鹤年检举此事,却与她无关。她回答不出宣成帝的质问, 不过替自己分辩了一句“置身事外, 未有瞒人耳目之举”, 宣成帝便大发雷霆,将折子摔在她面前, 与她道:
  “你自己看看, 程爱卿说救下他的人自称是长公主麾下, 无缘无故, 谁会卖这么大人情给你,太子吗?”宣成帝冷笑,“干草积成山也不会无火自燃,这火引子是谁抛出的, 你心里清楚。真要说无辜, 朕倒觉得太子最无辜, 徐断是他举荐的人,如今出了事,他也是第一个上折子参奏,未避己罪,也未攀扯你什么。漪澜,你是朕的亲妹妹,是太子的亲姑姑,既然早知晓如此大事,一不上奏举发,二不警诫晚辈,反而在其中搞些见不得人的小动作,万一这案子将你也牵涉进去,你让朕情何以堪?”
  萧漪澜尚未回话,萧道全先在一旁替她分解道:“姑姑一向磊落,断不会与徐断勾结,纵知情不发,想必也是有所顾虑。”
  “顾虑?身为长公主,食君之俸,居万人之上,有何顾虑朕不能做主?怕只怕是……”宣成帝叹了一声,语气和缓了些,“漪澜啊,以后你想要什么,要先与朕说,朕难道还能委屈了你?”
  萧道全在一旁替两人打圆场:“父皇待姑姑自然是极好的,修平常同儿臣说我对她远不如父皇待姑姑那样上心。”
  闻言,宣成帝的语气也松了松,“修平若有漪澜一半的聪慧,你也能省心不少。她年纪也不小了,该懂事些,你平日不可太纵容她,要让她常去拜望漪澜,好好修习女子之德。”
  宣成帝与太子一唱一和、一下棒槌一下枣地敲打萧漪澜。萧漪澜眉低眼顺地立在殿中听训,此刻再分辩什么也没有意义。她静静听着太子与宣成帝商议如何处理徐断的案子,心中虽尚有疑虑,但已揣摩出了宣成帝的态度。
  宣成帝其实乐意见她掺和此案,一来可以借机敲打她,二来徐断是太子举荐的人,朝野皆知长公主与太子关系不睦,本来这件案子,理所应当该是她接手,但因她牵涉其中,宣成帝便有了不让她插手此案的借口,又当着她的面下旨将此案移交三公偕程氏父子彻查,显得更加公允。
  她是个幌子。萧漪澜在心中静静地想,但她一时未想明白是谁将她扯进来。会是萧道全吗,他会舍得拿半个钱袋做陪,只为了不痛不痒地咬她一口吗?
  霍弋来佛堂见她时,萧漪澜正在抄《楞严经》,她仍未将这个问题想明白,直到霍弋唤她才回过神来。
  “殿下歇一会儿吧,厨房炖了莲子汤,蒸了荷花酥,我陪您用一些。”霍弋的轮椅缓缓行至她面前,将食盒放在一旁的小桌上。
  萧漪澜说了别来打扰,只有霍弋敢不守她的规矩。在萧漪澜的默认下,他早已成了公主府里半个主子,人人恭称“少君”,只要萧漪澜未动怒,他的话有时比萧漪澜的话还有分量。
  萧漪澜一停笔,霍弋便将她抄了一半的佛经收走,请她到小桌旁落座,将食盒里的汤点端出来,用手背试了试温度,摆在萧漪澜面前。
  “是府中池塘里长的莲花,今早才摘的莲子,我尝过了,很新鲜,殿下也该尝一尝。”
  萧漪澜搅动着乳白色的莲子汤,“这些事让紫苏来做,宫里传了圣旨,你自忙你的。”
  “里外都是为殿下而忙,”霍弋看着她,“殿下是生我的气了吗?”
  萧漪澜不解,“为何生你的气?”
  “此事是我思虑不周,才让您被人算计。听说今天陛下当着太子的面敲打您了。”
  萧漪澜轻轻摇了摇头,“我没生气,再大的怨愤,磨了十年也该冷静下来了。我闭门不出只是做做样子,我若真一点脾性没有,皇上又该疑我了。”
  “这倒也是。”
  “望之,此事你如何看?我总觉得钦州救程鹤年不是太子的手笔,这个案子里似乎有人不想露面,所以扯我做幌子。”萧漪澜蹙眉说道。
  霍弋的目光落在萧漪澜抄写的《楞严经》上,说道:“此事八成是陆明时的手笔。”
  “新任北十四郡安抚使,陆明时?”
  霍弋点点头,将自己曾在宝津楼约见陆明时的经过告诉萧漪澜,“我原以为此人气性太盛,眼里不容砂石,结果是怯于出头,所以才在其中隐身周旋。不过他的确有几分本事,在京中无权无势,竟能搞出这么大动静来。”
  “怎么,你与他谈崩了?”萧漪澜笑了,“倒是个妙人。”
  霍弋颇有些无奈,“殿下……”
  “怎么,你办事不力,连累我挨数落,还不许我取笑你吗?”
  萧漪澜笑得明艳,染着蔻丹的手捏起一块荷花酥,咬了一口,留下粉白色的一粒碎屑粘在嘴边,她的面色,竟比荷花酥还要好看。
  霍弋望了她一眼,目光又落回佛经上,轻声道:“殿下随意,别自己闷着生气,怎样都好。”
  萧漪澜问道:“陆明时此人,你准备怎么办?”
  霍弋道:“他费了这么大力气揭开此案,后面也不会撒手不管。之后我会盯紧些,不会让他再拿您做挡箭牌。”
  “无妨,”萧漪澜笑了笑,“陛下已经认定我插手过此事,只要别往我身上泼脏水,我的名头也可以借给他用用。他想逼朝廷查办此案,毕竟利国利民,本宫没那么小气。”
  霍弋面色微冷,“殿下始终是殿下,他想借势,总要拿出足够的诚意来。”
  萧漪澜向来只与霍弋说自己的态度,具体的事情如何做,她过问得越来越少,只看最后的结果,但霍弋都安排的很妥帖,有这位幕僚在,她余出了很多的闲心。
  “这荷花酥不错,剩下的赏你,明日再送一盘来。”萧漪澜取了帕子擦擦手。
  霍弋问:“明日是七月十五,天子筑坛祭天,您不随同吗?”
  “我本就不想去,正好今天趁着陛下生气,自请免了此事。明日我依旧在此抄经。”萧漪澜淡淡道。
  筑坛祭天仪典始自先皇仁帝年间,是周仁帝与明德皇后为了庆祝北破戎羌而设立。想起筑坛祭天,萧漪澜就会想起她的母亲明德太后。
  她不愿与宣成帝萧谵同行,给她母亲的在天有灵添堵。
  霍弋也知道一些内情,不再追问,只说道:“那明日我来此处陪着殿下吧。”
  “我有经可抄,你来做什么,不无聊吗?”
  见她未一口允下,霍弋自觉有些碰壁,不再坚持,“若殿下想清净一些,我就不打扰了。”
  “无妨,你若无事,也可以来抄抄经,适才见你一直盯着它看,”萧漪澜指指自己抄了一半的《楞严经》,“后半段你帮我抄完,这本就送你了。”
  霍弋接过《楞严经》,心中微动,“谢殿下赏赐。”
  筑坛祭天大典过后,朝廷正式启动了对徐断贪污案的审理。短短三五天时间,自两淮转运司到兵部、户部,陆陆续续有二三十位官员被下狱候审,有些是石合铁案里板上钉钉的参与者,有些则是借着嫌疑的罪名被趁机报复。
  沈元思拿着被下狱官员的名单来找陆明时,陆明时看完后冷笑了几声,说:“兵部给事中王槲平日里没少给太子添堵,这回被人整了,也不知是太子的授意,还是程鹤年主动表忠。”
  “有什么区别?这群混账东西,陛下让他们自查,他们趁机党同伐异,这样查下去有什么意义,纵使最后处死徐断刘濯,也会有新的太子党上台,等风平浪静后继续做贪污分赃的勾当。”沈元思忿忿不平地问陆明时,“你说,怎么办吧?”
  “有个一劳永逸的法子。”
  “什么?”
  “废了太子。”
  沈元思翻了个白眼,“你去,你现在就去,你要是有能耐把太子废了,我跪地给你磕三个响头喊爷爷行不行?我说陆子夙,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能不能说点有用的?”
  陆明时双手一摊,“圣旨上又没写我的名字,你说说看,我能有什么办法?”
  “我要是知道就不问你了。”沈元思更愁了。
  他俩一个唉声叹气不高兴,一个无精打采没头脑,正此时,季婆婆一脸高兴地快步趋进来,对陆明时道:“少爷少爷,矜矜姑娘来啦!”
  沈元思还未反应过来,陆明时已起身迎出门,一边走还一边人模人样地整理了下衣冠。
  看见陆明时,孟如韫挑开斗笠前的薄纱,露出一张粉面莹润的面容,微微含笑着冲他行了个礼,“陆兄见安。”
  她出门前刻意薄施粉黛,描眉点珠,让青鸽过了好几次眼才出门。如今整个人看起来比素面时更加明艳,如雨洗梨花,露垂芍药,在清晨的阳光里舒展开,是极致的清丽,也能透出浓妍鲜艳之美。
  陆明时看见她时脚下微微一顿,忽然有些紧张,正当他琢磨着该怎么打招呼时,沈元思敞亮的声音从背后传过来。
  “呦!孟姑娘来啦!蓬荜生辉啊!”
  孟如韫见沈元思也在,又同他打招呼,“沈公子早。”
  “早早早,孟姑娘用早饭了吗?”
  “用过了。”
  “那快进来喝茶吧,来来来,陆子夙家里藏了不少好茶。”
  陆明时:“……”
  沈元思过来招呼孟如韫进屋,陆明时在后面悄悄拽住了他的后领,三分忍气吞声七分咬牙切齿道:“沈元思,你犯什么病?”
  “怎么?”沈元思甩开扇子一脸乐,“我看子夙兄你紧张得如同赴死,来帮你解围,你还不领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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