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明时反手攥住她的手腕,孟如韫惊呼一声,猝不及防被他从小榻旁的太师椅拽到了榻上,身体失重得扑进他怀里。陆明时捏着她的手腕,细细一圈,像一只精巧的玉如意,却又没那么坚硬,仿佛只要他指节稍一用力,就能折断。
“陆大人!”孟如韫想挣开他,又担心他的状态,“你还好吗,能听见我说话吗,不会是烧糊涂了吧?”
柔软的身体与他靠得极近,即使在盛夏,孟如韫的身体也并不热,温凉是另一种奇妙的温度,与她身上清浅的书墨香一起贴近他,慢慢将他笼罩住。
陆明时的心瞬间软了下来,愤怒被浇熄,满怀焦炭化作暗涌的、只能独自消解的难过。
待他肩上的那阵疼渐渐缓了过去,心中烦躁的情绪也缓缓平息,脑中逐渐清明。但他没有放开孟如韫,反而借势搂住她,将额头轻轻靠在她肩上。
他看着孟如韫被自己虚虚捏在掌心里的手腕,白玉凝脂般的肌肤上泛起一圈青紫色的勒痕。
这勒痕提醒着他,刚刚,他心里确实生出了某种隐秘而残忍的念头。
他在心里迁怒了她。
“对不起。”陆明时拧眉,闭着眼睛叹了口气。
并不清楚他在为何而道歉的孟如韫反倒不好意思再推开他,僵直了身体,“没……没什么,你……好些了吗?要不还是找个大夫来看看吧,今天许太医刚好休沐。”
“无妨,接着说吧。”
该讲的事情,孟如韫其实已经讲得差不多了。她将程鹤年如何在信中告诉她钦州铁矿有异后再无消息、又在她去信询问个中细节后告诫她不要沾手此事要她装作全然不知,告诉了陆明时。但她没有告诉陆明时是自己先向程鹤年提及石合铁,前世所知之事,她无法给出合理的解释,在陆明时面前撒的谎又常常被一眼看穿,若他因此而怀疑自己的动机,反倒是得不偿失了。
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孟如韫刻意在陆明时面前称程鹤年为“子逸”,假装与程鹤年关系亲密,她自己也清楚,如此重大的朝廷辛密,程鹤年不会告诉一个泛泛之交。
两人此刻靠得极近,心里却各打各的算盘,各有各的考量。
第28章 利用
“我知道的事情大概就只有这些,如何取证,如何参奏,还要靠大人您,”孟如韫望着陆明时肩头的伤,叹了口气,“你的伤本应该多休息,可这件事,我实在找不到别人。”
陆明时说道:“不必介怀,此案本就是我分内之事。”
“若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尽管开口。”
陆明时笑了笑,“你这一说,倒真有件事要你帮忙。”
他带孟如韫到书房去,给她找来纸笔,“劳烦你给钦州通判程鹤年写封信,我来说,你来写。”
“现在?”孟如韫惊讶。
陆明时点点头,“此事要谨慎,就在这里写吧。”
孟如韫抬手研磨,“他既已决定瞒下此事,不会因为我的一封信就改主意,你要有心理准备。”
“我明白,试一试也无妨。”
陆明时背对着孟如韫站在窗前,望着庭院里茂盛的灌木,只听他一边思索一边说道:“愿君心如长亭月,乌云蔽日纵无色,十里清风过钦州,戌时云破仍相见。”
孟如韫一字一句写在信纸上,“仅此而已?”
这四句话很简单,只是劝程鹤年要保守初心,即使不能与盘根错节的“乌云”相抗,也不要与他们同流合污。
“劝人也要适可而止,你的话,他或许还能入耳几分。不指望他写折子告发徐断,只求他别想不开掺和一脚,回头再连累你。”陆明时缓声说道。
孟如韫嘴唇动了动,想反驳,又觉得此刻实在没必要,于是在落款处写了一个“韫”字,待纸上墨干后将信对折装进信封里。
陆明时瞥见了一眼,觉得她的字眼熟,问孟如韫:“孟姑娘的字临过谁的帖?”
孟如韫折信的手微微一顿,旋即不动声色地回答道:“倒没有刻意临谁的字帖,小时候我爹在纸墨铺子里买了好多状元卷帖,见里面有个本家姓的,便让我学他。”
“本家姓……可是仁帝二十七年状元,孟午?”
“好像是叫这个名字,小时候临过,有些记不清了。”孟如韫垂下眼,牵强地笑了笑。
陆明时默然一会儿,轻叹道:“他的字风清骨峻,稳凝而不沉滞,值得一学。”
孟如韫怕自己失态,不想与他聊这个,问道:“陆大人还有别的事要我帮忙吗?”
“没有了。既然你与程鹤年之间有专人传信,这封信就劳烦你照旧送给他。”陆明时说道。
这倒不是什么难事,孟如韫一口答应了下来,“没问题。”
天色将晚,孟如韫戴上帏帽告辞离去,她前脚离开,陆明时后脚就悄悄跟了过去,见她去程府对街的酒铺里找了程鹤年派给她的信使,把信交给了他。
那信使接了信,连夜就要出城往钦州。临京往钦州的官道只有一条,陆明时不着急追,先回家吩咐姚老去尚阳郡主府找沈元思,又去书房做了番准备,估摸着半个时辰后,才骑马往钦州方向的官道追去。
出了临京,夜行六十里可到陈州,陈州有夜禁,酉时过后不可入城,城外只有一家像模像样的客栈。陆明时在客栈门前下马,在店小二的引路下牵马去马厩,只略略一扫,就看到了程鹤年信使出城时骑的那匹马。他心下微定,又与店小二客套了几句,套出了信使住的房间。
子时,客栈里的行路人在一天的舟车劳顿后都睡得很熟。陆明时用银针从仅容留两指的门缝里探进去,三下五除二撬开了信使房间的反锁,偷偷潜进去,找到他存放行李的柜子,飞快将孟如韫交给他的信封与他怀中的信封调换,然后悄声离去,将门锁恢复原状。
此刻沈元思也哈欠连天地赶了过来,见到陆明时就开始抱怨,“你整天神神秘秘地搞什么?我娘还以为我要去青楼嫖宿,差点把我腿打断,你看看你看看,都青了。”
陆明时懒得与他拌嘴,只问道:“我让你带的东西都带了吗?”
沈元思把东西从怀里一样样往外掏,“蜡烛,刻刀,水融胶,印墨纸……你大半夜要我带着这些跑到荒郊野外,要干什么亏心事啊?”
陆明时将换出来的信封递给沈元思,“我记得你曾为了拆人姻缘,将姑娘写给心上人信里的字打乱重组成了完全相反的意思,而收信人完全没看出来信被动过手脚。”
“什么拆人姻缘?我那叫救人出狼口,叫怜香惜玉,罗念远那王八羔子骗人家姑娘——”
“这不重要。”陆明时打断了他的絮叨,指指他手中的信,说道:“现在你用同样的方法,把这封信里字的排列顺序改一下。”
“改成什么?”
“钦州城外清月亭,十日戌时,愿君来相见。”陆明时缓缓念完,“落款照旧。”
陆明时将此事的来龙去脉告诉了沈元思,沈元思皱眉思索了一会儿才将此事想明白,“所以你是两头骗,先骗孟姑娘写封不痛不痒的信,然后在她的信上做手脚,将程鹤年骗出来。落款这个‘韫’字是孟姑娘吗?可她不是名‘青衿’吗?”
“许是她的闺名,”陆明时觉得肩上的伤口在隐隐作痛,“她与程鹤年关系极亲密,谈及婚嫁,信中互称表字与闺名,这不奇怪。”
沈元思挑眉,“谈及婚嫁?可你不是与她……”
“从慎,”陆明时不耐烦地皱了皱眉,“我不想谈这个,眼下最重要的是石合铁的案子。”
他不想主动想起跟孟如韫有关的一切,所有的烦躁、疑惑、难过都被他压在心里,像他肩上那道崭新的伤口,裹在衣服里看不见,但稍有牵扯,就会猛得一抽疼。
沈元思识趣地闭上嘴,按陆明时的意思将信改好后,给他过目。陆明时照在灯下仔细检查了一番,字迹比原信稍浅,但不仔细对比看不出来,除此之外,这封改动过的信件自然得如同本人亲笔。
此时尚未过丑时,陆明时打算趁夜将这封改完的信再调换回去,他出门时,沈元思犹豫着叫住了他。
“子夙兄,此事并非天衣无缝,若有一天孟姑娘得知你骗了她,你们之间……”
“我明白。”陆明时没回头,低声应了句。
“我因为之前那事已经遭了报应,我希望你能想清楚。世间诸事不过尽力而为,你不必太过偏执。”
闻言,陆明时一笑道:“若非倾极所有,怎算尽力而为呢?”
他头也不回地走了,留沈元思在身后长叹了好几口气。
陆明时原封不动地将信调换了回去,他行事小心,那信使并未发觉,一觉睡到了天亮,揣着信件继续往钦州去了。
程鹤年收到信后的反应与陆明时预想的差不多,先惊后疑,将信里里外外检查了一遍,字是孟如韫的字迹,也看不出什么可疑的痕迹,他问那信使:“这封信,确是她亲自交予你的?”
信使十分确信,“是三天前的下午,孟姑娘亲自来送的。”
“她可曾说什么?”
信使仔细回忆了一番,“没说什么特别的,只让小人务必送达。”
那信中所说之事,就是真的了。
程鹤年心中确认后,捏着信在屋里转了几圈,没想明白孟如韫为何突然要来钦州,是为了石合铁那个案子?可朝廷的案子,她就算好奇,或者义愤,毕竟与她无关,她应当不会为此跑来钦州。
难道是为了自己?
对了,应该是这样。他既已写信向母亲暗示自己的意思,孟如韫必然会看到自己非卿不娶的诚意,所以要来钦州寻自己。
若是如此……
程鹤年面上神情转缓,将信收好,迫不及待地吩咐知州府邸的下人做准备,要给她在自己的院子旁边打扫出一间清净的屋子,精心布置,衣食住行,样样都精细地准备好。
距离七月十日还有九天,程鹤年已经迫不及待想见到孟如韫了。
与此同时,陆明时与沈元思也在紧锣密鼓地准备。他们一个称病闭门不出,一个佯作夜宿青楼被尚阳郡主押进祠堂关禁闭,转身带了几个精锐卫兵,乔装打扮来到了钦州。
陆明时早早勘探好钦州城外清月亭附近的地形,还孤身去了趟钦州下属的惠阳县,此处正是徐断命人用石合铁造次品兵器的老窝。因为此事已经透了风声,所以惠阳县锻造场暂时停止了这桩生意,守卫们打起精神昼夜巡逻,就连做惯了夜行潜入之事的陆明时,进去一趟,险些惊动里面的守卫,九死一生地将锻造场里尚未来得及销毁的账本偷了两册出来。
他多次与沈元思演练七月十日那天的计划,对于和陆明时一起绑人这件事,沈元思已经一回生二回熟,摩拳擦掌迫不及待:“他娘的,两伙孙子要么想坑咱们要么想利用咱们,这回咱也借力打力,坐山看猴戏。”
陆明时没有沈元思那么兴奋,他深知此事凶险,环环相扣,若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不仅会前功尽弃,还会把他和沈元思彻底暴露在东宫眼皮子底下。
第29章 周旋
七月十日夜,程鹤年如约前来清月亭。
因为深信写信的人是孟如韫,所以程鹤年只带了两个贴身随从前来,沿着小径往清月亭走,前脚刚迈进亭子,冷不防被人一个手刀砍在后颈上,力道、位置十分精准,程鹤年两眼一翻,软软地倒在了地上。
两个贴身随从见状抽出佩刀上前交战,过了几招发现打不过,跳出亭子就要跑。陆明时冲沈元思使了个眼色,沈元思佯追了几步,将那两人放走了。
待他回到亭子里,陆明时已将程鹤年结结实实绑好,他拉下脸上的罩布冲陆明时比了个大拇指,陆明时点点头,“走,去惠阳县。”
惠阳县的兵械锻造场开在城外,不受夜禁的限制,越是夜晚反而越活跃,一些见不得光的勾当都在此时悄悄进行。锻造场里有很多服役的犯人,经常被逼着昼夜不息地劳作,常有人累死、病死,死后就用担架抬着往后山废弃的坑洞里一扔,过不了几天,野狗乌鸦就会把尸体清理干净。
陆明时和沈元思将程鹤年带到了锻造场抛尸的山洞,早有两个银甲卫等在此处,他们杀了两个锻造场的巡逻卫兵,换上了他们的衣服,看守着被陆明时丢进来的昏迷不醒的程鹤年,陆明时和沈元思没有逗留,简单吩咐了几句后就各自离开。
沈元思要去附近的锻造场,想个办法将徐断的人引过来,而陆明时则折身回惠阳县,用翻墙铁索翻进城中,一路溜瓦而行,悄悄潜进程鹤年住的知州府邸内。
知州府邸里正乱作一团,那两个被沈元思故意放走后的侍卫带回了程鹤年被劫走的消息,却不知是何人所劫。众人乌泱泱吵了许久也没吵出个办法,正此时,陆明时从人群中走了出来。
他趁众人吵嚷之际换了身府中书僮的衣服,又用古铜色的浆粉掩了面色容貌,夜里灯光昏暗,粗粗一瞧,看不出什么端倪来。
只听陆明时高声道:“大家先别吵!我大概猜到程大人是被谁掳走的了!”
“你说!是哪路山匪不长眼,劫人劫到青天老爷头上来了?”说话的人是程鹤年从临京程家带到钦州人来的亲信头子,叫程双,他与程鹤年的关系更紧密,若是程鹤年在钦州出事,他也不必活着回程家去了,所以他比知州府邸的本地人更担心程鹤年的安慰。
陆明时早已提前摸过知州府的情况,说道:“小人觉得此事蹊跷,并非是山匪所为,更像是蓄意图谋。”
程双眯眼瞧他,“小子,你到底知道些什么?”
陆明时道:“前些日子知州大人刚把小人调到书房做事,小人初来乍到不知规矩,不小心撞见了知州大人私下翻阅几本私账,大人警告我不许对外提及,所以小人适才一直犹豫,没有说出来。”
“什么私账,我们说的是大人被劫的事!”府中管家十分不耐烦地斥责他。
程双却听出了话外音,“你是说账本与大人被劫持有关系?”
陆明时态度惶恐道:“小人只是猜测,什么都不知情,若是猜错了,还望程兄勿怪。”
程双问他:“那你可知账本在何处?”
“大概……大概知道位置。”
程双往管家要了书房的钥匙,带陆明时去程鹤年的书房找账本。他的书房很大,两人翻了很久,最后在陆明时“不经意”的暗示下,程双将账本翻了出来。
那账本上赫然写着“惠阳县石合铁锻造场分成账簿”这几个大字,里面记录了去年惠阳县石合铁锻造场制造的劣品兵器数量、从中盈余的铁料重量,落款处有两淮转运使徐断的花押签字。
程双不是普通家丁,自幼跟在程鹤年身边长大,算他半个书僮半个侍卫,这些朝廷重臣在搞什么把戏,他心里已有了几分猜测,也顺利地按照陆明时预设的那样,猜测程鹤年是因为发现了这一勾当而被徐断的人劫走。
若是徐断想杀人灭口,那他家大人此刻十分危险。
陆明时在他身后斟酌着开口:“程兄……这账簿……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