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嘞。”
“哎等等,送回去也不好,拂了他面子倒无妨,就怕大庭广众被人看见,误会是我送他的,万一被舅母知道……”孟如韫抚额思忖了一会儿,灵机一动道,“青鸽,你把这梨给江灵送过去。”
“江大小姐?”
“嗯,只说是我送她的即可,别的话不必多说。这梨非凡品,她一看便知是怎么回事。”孟如韫说道,“事不宜迟,你现在就去吧。”
青鸽送梨回来,孟如韫已经洗完了澡换了身衣服,正坐在妆镜前绞发,见她进屋,孟如韫问道:“见到江灵了吗?”
“未曾,她院中婢女说她每日都要到夫人院中学女工,入夜方归。看来当大小姐也不轻松,也要从早忙到晚。”青鸽说道。
孟如韫笑了笑,没说话。
她知道她舅母胡氏对江灵的婚事抱有很大期望,希望她能嫁入高门,提携江洵,光耀门楣。前世的时候,胡氏不知从何处听人提了一嘴,说程大学士府上在考虑程家嫡出公子程鹤年的婚事,派媒婆打听了很多高门贵族的姑娘,程公子听说后,从钦州写信回来,特意同他母亲提了江家。
江家只有一子一女,提了江家,便相当于定下江灵。胡氏对此惊疑不定,江灵再三发誓自己没有与程鹤年私相授受后,她便转惊为喜,“看来我儿贤名在外,程公子也起慕艾之心。”
自那以后,胡氏便以高门贵妇的标准要求江灵,要她每日晨起梳洗要经十道工序,又花大价钱请了外放出宫的宫中婆婆教她茶道、仪态、女工、管账等。江灵最近每天都在起早贪黑学这些。
孟如韫忽然想到,既然这辈子胡氏仍然动了把江灵嫁入程家的心思,是不是意味着这辈子的程鹤年也写信回府提江家了?
前世程鹤年之所以写信,心中属意的是她,可他临去钦州之前,她已经把话说得很明白了,她不愿嫁入程府为妻为妾,那他为何还会写信提江家?
是她猜错了,程鹤年并未写信暗示想娶江家的姑娘,还是说他尚未死心?孟如韫望着镜子皱眉,心里一时不敢确定。
“怎么了呀?刚进门时还兴高采烈的,怎么眼下瞧着不高兴了?可是身体难受?”青鸽见她许久不语,凑过来问道。
“我什么时候兴高采烈了?”孟如韫反驳道。
“还说呢,进门就笑,嘴里还哼着宝儿姐姐的曲儿,给你披挂上,我看还能当搭台子跳个舞。”青鸽揶揄她,“不是说去见陈小状元吗,能高兴成这样?”
孟如韫忙以手捂脸,“我没有。”
“你有。”
“哎呀,我饿了,青鸽好妹妹,有热汤没有,给我盛一碗?”孟如韫起身将青鸽往外推,青鸽说眼下只有青菜疙瘩汤,孟如韫道是清水米汤也无妨。
青鸽被她支到了厨房,孟如韫悄悄拿起镜子,只见镜子里的人双颊生红,眼神清亮,不知不觉中竟真是带着笑的。她想起陆明时一次,眼角眉梢的笑意便加深一分,玉面未妆,顾盼间已满是多情态。
孟如韫不敢再瞧,忙将镜子扣下,从妆台前起身,情不自禁地在房中转了一圈,翩跹着绕至书桌前,铺纸磨墨,在上面胡画乱写。
“望若明月见若仙,一时惆怅一时欢。”
“莫如云中孤雁,须似梁上双燕,偕春共秋好团圆。”
“……”
她胡乱写了些没头没脑的词句,草书飞丽飘游,竟是一字也静不下心来,写够了将笔一扔,咬着嘴唇捂着脸无声地笑。
陆明时同她说那些话时,她先是震惊,后是紧张,继而是担忧,未料这一路冒雨走回来,心中的欢喜后知后觉泛起,将一切都湮了,只剩陆明时同她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乃至伞下每一次环佩相撞时的叮当声,从她的耳朵回荡进她的心里。
陆明时……陆子夙……
孟如韫觉得浑身轻飘飘的,若非外面下着雨,她真想到院子里去荡秋千,荡得高高的,连魂魄也要飞起来。
陆明时未同她表明心意前,她一直将自己的情愫紧紧藏着、狠狠压着,竟连她自己也未意识到,她是如此心悦他,不过得了他几句隐晦的暗示,便能高兴成这样。
因为心情愉悦,孟如韫胃口也好,一连吃了两碗青菜疙瘩汤,青鸽还错觉是自己今晚手艺好,跟着尝了口,却未尝出与平日有什么区别。
第25章 来信
孟如韫昨天晚上兴奋到半夜才睡着,梦里梦见了陆明时,两人手拉着手说了许多话,一直到天亮。所以她今日起得晚,刚梳洗完就看见江灵带着女婢走进了风竹院。
“表姐早,今日怎么有空到我这里来?”孟如韫迎上去,同她屈膝见礼。
江灵微微一笑,回礼道:“表妹也早。昨天收了表妹的梨子,院里下人不懂事,也没及时知会我一声,刚好今早得了一篮新鲜梅子,送来给表妹尝尝鲜。”
江灵的话说得很委婉,这篮梅子,与其说是礼尚往来,不如说是示好,以及替江洵致歉。
孟如韫从她婢女手里接过竹篮递给青鸽,“表姐客气了,进来喝杯茶吧。”
江灵点点头,走进了屋里。
知竹院没有什么闲人来,所以待人接客的小厅被孟如韫改成了外间书房,博古架上陈列着各种各样的书,桌上摆着笔搁砚台,青石镇纸下还压着两本翻开的前朝史书,空白处密密麻麻写满了孟如韫的批注。
江灵被她屋里的摆设吓了一跳,险些以为自己进了男子的书房,满屋朴素纸墨,只茶桌上的泥胚瓶里斜斜插着一支盛开的茉莉,显出几分女儿家的清丽。
孟如韫吩咐了青鸽去泡茶,自己动手收拾桌上的书和纸笔,“素日放任凌乱,不知表姐要来,让你见笑了。”
“你平日在家里,就忙这些?”江灵惊讶地问。
“打发时间罢了,”孟如韫笑了笑,将泡好的茶递给她,“我这里冷清,不像表姐院里热闹。”
“冷清也没什么不好的,”江灵望着她满架的书,仍未回过神来,“这么多书,你全都读过吗?”
“差不多吧,只有些是粗读,时间久了,也记不准讲了什么。”
江灵点点头,欲言又止。孟如韫觑着她的神情,说道:“表姐若有感兴趣的,借去看便是。”
“好是好,可我也不知道该挑哪本。”江灵走到书架前,眼神里有高兴也有拘谨,仿佛不是她在挑这满架子的书,而是这整架书变成了一位夫子,在挑着她。江灵喃喃道:“哥哥和父亲也有很多书,但我只读过几本话本子,还是偷偷的,怕母亲发现说我不学好……这些书,姑娘家也能读懂吗?”
孟如韫笑着起身,走到她旁边,“没有哪个字只能男人认得而姑娘家认不得的,表姐若是拿不准,我为你推荐几本如何?”
“自然是好。”江灵抿着嘴,眼里笑意更盛。
因为江灵此前只读过话本子,孟如韫避开了诘屈聱牙的论说辞序等体裁,给她选了四五本人物传记,有写前朝将军的,有写富商巨贾的,还有一本是以明德太后为原型的章回体小说。
江灵小心翼翼地把书抱在怀里,翻了翻,“呀,怎么都没有画,全是字。我若看不下去怎么办?”
“表姐不喜欢再还回来便是,我再重新给你挑。”
江灵便定了心,“那太好了!”
她得了书,迫不及待就要回自己院子里去,她刻苦学了好多天女工才得来这么一天休息日,孟如韫送她出知竹院,江灵走了两步突然又折回来,从头上拔下一支玉钗插进孟如韫发间,“这玉钗我今日头一回戴,你别嫌弃,好不好?”
“表姐不必如此客气……”
“你收着,不喜欢就去当铺换钱,你不要,我下次就不好意思来了。”江灵小声道。
孟如韫伸手摸了摸簪子,宛然一笑,“谢过表姐心意。”
江灵离开后,孟如韫便待在书房里继续写《大周通纪》。
《大周通纪》第一卷 是《帝王传》,大周开国至今三百年,共历任十八位皇帝,其中尤以开国周□□、其子周高宗在位年限时间最久,功绩最卓著,今人称之为“周初盛始”。此后几位帝王未经开国之艰辛,难免心有懈怠,或醉心权术,或沉迷声色,大周国运一度衰落,直至周仁帝之父、当今天子宣成帝之祖周武帝时,大周才稍有起色。武帝驾崩后传位周仁帝,仁帝曾亲眼目睹帝王昏庸如何将泱泱大国折腾得奄奄一息,又亲自参与了周武帝时重振朝政、安抚百姓的过程,所以即位以后时刻惕厉自省,以“仁”为庙号,昭示其秉政之宗。
□□、高宗、武帝、仁帝这四位都在《大周通纪》中占据了重要篇幅,但眼下孟如韫正在纠结一个问题,那就是要不要将明德太后也写进《帝王传》中。
明德太后秉政十年间,仁帝已崩,宣帝未立,若不写,则前后断代,若写,则明德太后未自立为帝,单独写入《帝王传》不合规矩,恐惹天下人非议。据说明德太后终生未自立为帝,也是因朝臣皆竭力反对的原因。
孟如韫思来想去,决定将明德太后附在仁帝篇之后,另起一段写道:“仁帝既崩,托国政于皇后。明德皇后冯氏名赐,仁帝潜邸时妃,及仁帝践祚,立为皇后。后秉仁帝遗志……”
前面几位帝王有前世写作经历作铺垫,写起来还算顺利,可明德太后是孟如韫此世才考虑到的,她的很多经历、事迹都有待考证整理,写的时候废了她不少功夫。
孟如韫边写边翻典籍史料,再有不明白处另外记下来,如此忙活了一上午,累得她腰酸背痛。
正此时,青鸽从外面回来,手里提着一只纸包的烤鸡,怀里还揣了封要紧信件。
“好香啊,我快饿死了,”孟如韫接过油纸包闻了一口,“我去厨房拿个盘子,你洗手去,马上吃饭。”
“哎哎哎先别急,”青鸽从怀里掏出一封信递给孟如韫,“喏,又是程公子的小厮送来的,叮嘱了三遍小心,莫非里面又有银票?”
孟如韫接过信用手一捏,信很薄,她微微松了口气,“应该不是。”
“哦,那便吃饭再看吧。”青鸽马上没了兴趣。
孟如韫吃过饭,洗了手,才悠哉悠哉躺在廊下太妃椅上拆信。距她上次写信提醒他石合铁之利已经过去了大半个月,想来此次写信过来应该已经有了眉目。
信只有薄薄两张纸,程鹤年先讲了些他在钦州断案时遇到的趣事,接着又道了几句思念之苦,还特意提到他暗示母亲为他相看江家姑娘的事。“予思虑已久,每念及卿,即觉日子可盼。娶卿之心如磐石难转移,故婉示家母,循序渐进,以期减来日之阻,若有惊扰,望卿勿怪。”
孟如韫长长叹了一口气,她真是越发看不透程鹤年了。
若说他情贞志坚,非卿不娶,前世她死后,他忘故人如扔旧衣;若说他情浅如纸,可此可彼,今世在她这里碰了这么多次软钉子,他仍能汲汲如初见。
孟如韫未回应陆明时的心意,尚与程鹤年牵扯不清也是重要原因之一。
“要不这次就写封回信,把话说绝,就说我另配他人,让他死了这条心。”孟如韫心中暗道。
信尚未看完,孟如韫接着往后读,后面说的是石合铁的事,孟如韫以为他已觉出其中有利可图,但信中所写内容却令她始料未及。
程鹤年在信中提到,他收到她的信后就派人考察石合铁,但钦州本地的商人并未听说过这种材料,倒是有一位石料商人听说后面色有异,暗示他少沾染此事。他退而打听石合铁中的另一种材料——白石,得知钦州地界确实有一座白石矿,但被看管得很严,白石矿的虞头是两淮转运使徐断的师爷,挖矿的也都是徐断调来的府兵。
程鹤年觉得此事怪异,两淮转运使管着两淮十一州的盐、铁等官榷物调度,是个肥差,也是个忙差。徐断放着别处的大宗生意不做,为什么对钦州一处小小的白石矿盯得比金矿还紧?
为了弄清楚这件事,程鹤年亲自乔装潜入白石矿,一路摸索着查到了石合铁锻造场,才知道徐断用这种材料制造了大量次品兵器运往北郡,自己则将大量铁料贪入囊中。
程鹤年发觉此事的严重性,不是他一个小小知州能够掌控,于是连忙写信将此事告诉他爹程知鸣,同时也在给孟如韫的信中简要提及。
读完信后,孟如韫心里“咯噔”一声。
她无论如何也没想到,石合铁背后竟藏着这么大的贪渎案。两淮转运使为朝廷正三品官员,手里掌的是国财民生的实权,非三公会审不可定罪,这么大的案子,若是再牵扯些别的什么人,简直能将两淮财政的天捅破个窟窿。
孟如韫也不知该后悔自己多嘴,还是该庆幸无意中促使程鹤年撞破了这件事。
程鹤年虽然官卑言轻,但其父程知鸣是内阁大学士,官居二品,声望颇高,又与太子关系不错,若是他肯上折子参两淮转运使贪渎一案,应该会有效果。
可是程鹤年在信中并未提及其父态度,连他自己的观点都没提几句,孟如韫心中又又有些忐忑。
程大学士,他真的会秉公揭发此案吗?
第26章 请求
孟如韫写了封回信给程鹤年,询问石合铁一事的细节,叮嘱他小心谨慎,切莫打草惊蛇。同时又让陈芳迹注意最近官学府的学生们在议论何事。
官学府的学生们向来以未来九卿八座自居,喜欢对朝廷的法令政策、大小事务进行议论,尤其喜欢对朝中重臣评头论足,以自彰品格和气节。
但孟如韫一连等了半个月,都未从官学府的学生嘴里听见对两淮转运借次品兵器贪污一事的议论,程鹤年那边也迟迟没有回信,她又写了封信去催问,尚未寄出便被退回,青鸽转达了给程鹤年递信那小厮的原话,说他家公子交代了,此事牵涉重大,为孟姑娘自身着想,让她切勿再深究。
孟如韫心中一沉。
她当然知道此事干系重大,正因如此,事发半月,朝中连一个水花都没泛起来才显得奇怪。她怀疑程知鸣压下了此事,可程大学士素有耿介清流的美名,又或者是有位更高权更重的人不想让这件事闹出来……
孟如韫没头没脑一顿乱猜,没有证据,也没有消息来源。她又去查阅了两淮相关的风物志中记载出产矿石的内容,只有《两淮盐铁杂论》一书中略有提及,说钦州城外有大型的铁矿山,所产铁矿精纯优质,朝廷特批供给各处边防兵械所需,尤以北十四郡为主。
北十四郡这处敏感地名让孟如韫心中微微一惊。陆明时的父亲陆谏死在北郡,如今陆明时隐瞒身份,从七品北郡巡检已升至北郡安抚使,年后就要回去赴任。
钦州铁矿出了这么大的贪渎案,对北郡应该也有很大影响吧?那陆明时知道此事吗?
孟如韫突然想起在许凭易的望丰堂里针灸时撞见陆明时那一回,他找的那个两淮来的小乞丐,会不会正与此事有关?
孟如韫思忖片刻,合上书,将程鹤年的信藏进袖子里,对青鸽道:“我要出门一趟,若有人来,帮我遮掩一下。”
孟如韫戴上帏帽,从后侧门出了江家,往陆明时的住处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