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他们已基本确定次品兵器的来龙去脉,深挖下去,甚至牵扯到私贩精铁给戎羌此等叛国大罪。
接下来陆明时要考虑的是如何将此事捅给都察院,以何种方式、追究到何种程度才能让都察院既不慑于东宫的威权,又能惩办徐断和刘濯。
此事难办。
人心幽微,个中门道本就是一石激起千层浪,何况陆明时既官小位低,也无授职。
正在陆明时为此斟酌不定之时,收到了一封奇怪的请柬。
请柬以洒金纸为面,飞花楷外敛内舒,书法造诣颇深。请柬上没有留姓名,只说某日某时邀他宝津楼一叙,唯有这纸和字彰显着邀请人身份之不俗。
陆明时捏着请柬把玩了一会儿,决定去会一面。
七月初一,临京大雨,天色早早暗下来,宝津楼所在的浥尘坊也不如往日热闹,歌楼酒肆里人影稀疏。陆明时坐马车前去,入堂后将请柬交给了一位紫衣姑娘,正是紫苏。紫苏看了眼请柬,对陆明时一拜,“有位客官等候您多时了,这边请。”
陆明时随她登上三楼雅间,为他推开门,陆明时独自进去,绕过屏风,见一年轻清瘦的男子临窗而坐,听见声响,波澜不惊地望过来。
“陆安抚使,请。”
陆明时绕到他对面盘膝而坐,没有动那人为他倒好的茶。
“今日邀陆安抚使一叙,是为钦州石合铁之案。”
陆明时心里微动,面上不显,问道:“阁下是徐断的人,还是别的什么人?”
对面男子微微一笑,和若春风,“我是能帮你的人。”
“帮我?你知我欲如何?”
“那陆大人欲如何呢?”
陆明时默默思忖了一会儿,“阁下就是长公主府中的霍少君吧。”
“陆安抚使聪敏过人,”坐在对面的霍弋击掌而笑,“看来陆大人也非如传言那般独善其身,无意朝政。这样也好,你我谈事会轻松许多。”
陆明时不为所动,问道:“此事与长公主何干?”
霍弋道:“长公主为国之长公主,朝有硕鼠,安能视而不见?”
陆明时一笑,眼底似有嘲讽。
“以陆安抚使的才智,想必已经弄明白了石合铁背后的生意。徐断、刘濯与东宫勾结,贪墨钦州供给北郡的铁料,贪得无厌,又以白石掺入铁中,拿次品兵器供给北郡,将昧下的铁料以高价卖给北戎羌,里外通吃。”霍弋端起茶盏饮了一口润润嗓子,又接着说道:“但陆大人只是心里明白,手里没有足够的证据,又不知该向谁揭发才能不被东宫一手遮天压下,是吗?”
陆明时心中愈沉,“是。”
“我可以给你提供证据,徐断在钦州开采白石的矿场位置,刘濯令惠阳县兵械锻造坊锻造次品兵器的亲笔信,以及他们与东宫、与北戎羌忠义王分账的账本。这些,可解陆大人之忧吗?”
陆明时冷声道:“足够了。”
霍弋不疾不徐地说道:“那么,请陆大人在七月十五筑坛祭天的仪式上,当众向陛下告发此事。届时会有耿介之臣请求彻查,长公主府也会在暗中支持和保护大人。”
筑坛祭天是始于仁帝年间的一种仪式。周仁帝二十三年,永冠将军陆持中率三万铁朔军大挫戎羌十万王军,骑马斩杀戎羌王,逼得戎羌退离大周国境外七百里,其王后携七岁小世子向大周递降书,承诺二十年内绝不靠近大周边境。那是有史以来大周对抗戎羌最大的一场胜利,陆持中率军归朝后,仁帝与当时的明德皇后举行筑坛祭天大典,免一年赋税,并大赦流刑以上囚犯,临京城内昼夜不息地欢庆了三天。
自那以后,每年七月十五,大周都会举行筑坛祭天仪式,天子要着裘冕、执玉圭,登定北坛,勉励朝臣。
霍弋要陆明时在筑坛祭天大典上,在围观百姓怀念永冠将军凯旋盛景、文武百官愧不能平北蛮之时,揭发徐刘二人与东宫勾结叛国之事,纵使宣成帝有心袒护,也不能使其全身而退。
见陆明时长久不语,霍弋问道:“陆安抚使是有什么顾虑吗?”
陆明时望着霍弋,眼底一片冰冷,“原来徐刘之祸,霍少君早已知晓。”
霍弋握着茶盏的手一顿,承认道:“是。”
“何时知晓的?”
“大概三年前。”
“三年……整整三年……长公主府就眼睁睁看着他们贪墨,看着他们拿北郡将士的补给外饲虎狼吗?!”陆明时气得声音发抖,抬手将桌上茶盏扫到地上,琉璃玉盏哗啦啦碎了一地。
霍弋眼皮一跳,耐着性子解释道:“知道又如何,那时他们的勾当刚开始,留下的痕迹不多。长公主身在西域大兴隆寺,临京的长公主府只能是座空宅,否则无论殿下有什么动作,都会被皇上视为心怀不轨。只要长公主出手,这件事无论多么严重,在陛下心里,都只是她与太子为难的党争而已,陆大人,你明白吗?”
“我不明白,”陆明时冷声质问道,“长公主不出手是怕被视为党争,今日唆使我去告发,又何尝不是出于党争之心?朝中皆知我两边不靠,我若在筑坛祭天大典上揭发此事,必能重创太子,让长公主从中渔利,不是吗?”
霍弋没有否认,他说道:“可是这并不妨碍陆大人做成自己想做的事。君有所求,吾亦有所求,同声相应,同气相求,这就够了。”
“谁与你同声相应同气相求?”陆明时语带嘲讽,“陆某只知君子以同道为朋,小人以同利为朋,我与霍少君您——道不同不相为谋。”
陆明时说完便拂袖起身往外走,推开门时,霍弋忽然叫住了他。他似是没想到如此相契的合作竟然会谈不拢,不甘心陆明时的态度脱离了自己的掌控。他推着轮椅缓缓绕过屏风,行至陆明时身后,最后劝道:“时至而行,伺机而动,陆安抚使也带过兵,长公主府的无奈,难道你一点都不能体谅吗?”
陆明时默然,许久,头也不回地问道:“霍少君去过北郡战场吗?”
霍弋垂下眼,“不曾。”
“那您想必也无法体会,一个奋力拼杀的将士,在生死攸关之际,被敌人砍断兵器,被出自家乡的兵器刺穿胸膛时,该有多么无奈,多么不甘心。”
陆明时掩在宽袖中的手在颤抖。暖香的夜风夹着雨气拂面而来,却让他想起北郡的风雪,兄弟们的热血喷在他脸上时的感觉。
霍弋说长公主府有无奈,说要等待时机。可是谁又不无奈呢,他们等的是对东宫一击即中的机会,北郡的将士等的却是生的希望、赢的希望、重铸铁朔军荣光的希望。
陆明时缓缓叹了口气,再无言语,抬脚离开了宝津楼。
第22章 道歉
出了宝津楼,陆明时在街上冒雨而行。
临京的雨也是软绵绵的、温柔的,不像北郡的风雪,刀刀刮在人脸上,能带下一层皮肉。可北郡的风雪只伤人皮肤,而临京的雨却仿佛能渗进人的身体,让人从骨头里往外泛潮、泛冷。陆明时不喜欢这种绵连的冷潮,它紧紧黏在人身上,教人心里生厌,却又无从摆脱。
他一边走,一边想石合铁的案子。
他曾天真地当自己背负着为天煌郡几十位兄弟昭雪的使命,如今才惊觉不过是线提在别人手里的木偶。或许他归京开始,他的一举一动,就已经落入旁人的密切监视,那些人像从容落子的棋手一样,俯观他一步步查出徐断刘濯与东宫的勾结,然后在最有利的时机向他横插一脚,逼他作刃,挥向东宫。
或许白石矿虞头的儿子,那个层层跋涉入临京的小乞丐,也是他们暗中推到了自己面前。
长公主……霍弋……
陆明时想起沈元思对霍弋的评价,说此人叛出东宫入长公主府,信的是鬼谷道,习的是纵横术。逢人遇鬼有三重面,似敌非友有两把刀。
于私而言,陆明时不喜欢这样的人,于公而言,他也不希望见到长公主倚重此人,在陆明时看来,此种做派,与东宫没有区别。
但他只是区区五品外官,动辄受掣肘,哪里又有资格对别人说三道四。
“陆兄!陆兄!”
陆明时忽听有人高声叫他,一偏头看见陈芳迹正从茶楼里探出半个身子来冲他招手。
“陆兄!来避雨,喝口热茶吧!”陈芳迹高兴地喊道。
被一个半大孩子称兄道弟,陆明时觉得有些好笑,抬步走进茶楼。陈芳迹在一楼茶厅临窗而坐,桌边立着四扇开的山水画屏风,将茶桌围成一处半密闭的空间。陆明时走进去,才看见适才被窗户遮住的另一人的身影。
孟如韫冲他温和一笑,“陆大人,巧遇。”
她未施粉黛,只唇上薄染朱丹,雨丝在她身后的花窗外垂丝成雾,氤氲得她眉目间纤长冷澈。
她好像很怕冷,穿了一件缂丝交领长裙,头上挽着清平髻,鸦羽如墨,只点了一支桃花步摇,流苏被风吹得悠悠轻晃,手里握着茶盏,但十指仍冷得泛红。
陆明时微怔,而后道:“巧,适才不知孟姑娘也在此。”
“若知,就不进来了是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
孟如韫笑了笑,陈芳迹忙解释道:“今日是我请孟姐姐出来为我指点学问的,也是我突然看见陆兄在街上淋雨,所以想请您进来避雨的。”
陆明时这才瞧见宽敞的茶桌上铺开纸墨,陈列着几本书,有《瓦鉴冰集》,还有一本《云水杂论》。《瓦鉴冰集》是已故大儒苏梦蛰先生评议仁帝年间与明德太后秉政期间民情国政的一本文集,《云水杂论》则是韩士杞老先生尚在朝堂时写的书,这两本书如今均已绝版,没想到能在此遇见。
见他对书感兴趣,陈芳迹颇有些得意地说道:“这两本书都是孟姐姐借给我的,她说我可以从中学习如何以文载道,兼得言志与陈情。”
陆明时看向孟如韫,“只知孟姑娘诗词清丽,倒不知也作得好文章。”
孟如韫谦道:“进士面前不敢托大,陆大人何必取笑。”
陆明时没有取笑她的意思,他虽未见过她所作文章,但是读过她给陈芳迹指导的谒师文。
陆明时掏出几两银子交给陈芳迹,“劳烦找店家要几条干净帕子来。”
陈芳迹殷勤去了,陆明时掸了掸浮在衣袖上的水珠,坐到陈芳迹的位置上,伸手给自己倒茶。
孟如韫捡了本书翻看,头也不抬道:“茶凉了。”
“茶凉倒无妨,只怕有人喝了凉茶,心里不舒坦。”陆明时说道。
孟如韫闻言将手里茶盏搁下,本不想接他的话,心里却咽不下这口气,冷冷问道:“陆大人此话何意?”
“生气了?”
“我气什么。”
“今日在此得遇孟姑娘,其实我很高兴。”
他一进门就冷眼寒面,孟如韫真没瞧出他哪里高兴。
陆明时又说道:“前些日子我去宝津楼找过你,却听说你已离开那里。”
“陆大人找我做什么?”
“道歉。”
“嗯?”孟如韫有些惊讶。
陆明时缓声说道:“上次我与姑娘不欢而散,是我失言之故,我应该道歉。”
孟如韫笑了笑,“你既未骂我也未辱我,何来失言?”
“可你为此生气,总归是我不对。”陆明时轻声道。
孟如韫心里微微一动,停在纸页上的手指蜷了蜷。
陆明时让小厮换了盏热茶,为孟如韫续满一杯,端给她道:“我以茶代酒致歉,先前狂妄之语,还望孟姑娘宽恕则个,行吗?”
孟如韫低低“嗯”了声,算是承认了自己心里憋闷着气,也答应了不再与他计较。
她伸手接过茶盏时,两人指尖微微相触,陆明时蓦然皱眉,待她饮完茶后,朝她伸出手:“把手给我。”
“怎么了?”
陆明时示意她把手伸过去,孟如韫心里有些犹豫,但见陆明时似乎并无他意,掌心在衣服上蹭了蹭,慢慢递给她。
陆明时握住她的手,他的手比孟如韫大一圈,指节分明而有力,指腹与虎口处的薄茧紧紧裹住了她,温暖而干燥的力量穿透了她的皮肤,进入她手背的血液里。
孟如韫觉得遮掩在长袖里的胳膊上起了一层密密的疙瘩,血管在轻轻跳动。
“适才见你一直捧着热茶,手怎么还这么凉?”陆明时垂着眼,轻声问道,“这段日子身体好些了吗?”
“好些了。”孟如韫微微垂下眼。
陆明时松开她的手,转而为她切脉,孟如韫有些惊奇,“陆大人……还懂切脉?”
“跟军中大夫学了些皮毛,比不得许凭易,”陆明时叹气道:“怎么底子这么虚?”
孟如韫有种被学堂夫子点名提问时的紧张,正支吾着想如何解释,陈芳迹带了几张干净手帕回来,孟如韫忙将手抽回,在袖子里悄悄攥起,若无其事地望向窗外的丝雨。
陆明时简单擦了擦头发上的雨水,从桌上捡起《瓦鉴冰集》,对陈芳迹道:“我在这里坐着,不会打扰你们讲文章吧?”
“哪里会,孟姐姐之前还夸陆大人文章好——”
孟如韫在桌子底下轻轻踢了陈芳迹一下,想让他闭嘴,陈芳迹没有反应,陆明时却似笑非笑地望过来。
她不会是……
“看来这茶桌太窄了。”陆明时揶揄道。
果然,踢错人了。
孟如韫脸上倏然变得通红,四下又找不到帏帽遮掩,忙以手扶额望向窗外,从陆明时的角度,只能看见她红透的耳朵。
陆明时心下愉悦,却不敢再多说,怕再惹她生气,对陈芳迹道:“别说闲话了。”
于是孟如韫给陈芳迹讲文章,陆明时坐在一旁垂眼听着,他手里翻着本《瓦鉴冰集》,心思却不在上面。孟如韫偶尔觑他,见他昏昏然仿佛睡着,但他听着孟如韫的声音,心中十分清明。
她说话的语调不高、不疾、不徐,引经据典时不晦涩,评议抒见时不张扬,如飞花入水,从容其中,又如闻隔云玉钟,时遐时迩。
她引佛教机锋派与棒喝派之辩,教陈芳迹何为写文章的“悟心”,“机锋派以言辞之利见长,善用寓言,‘悟心’就是贯穿表寓与本意的微妙连结。棒喝派不借助言语,而是通过给人一棒、一喝的方式,促其顿悟,此‘悟心’比机锋派的悟心更抽象。”
陈芳迹好像听懂了,又好像没听懂。
孟如韫宛然一笑,继续讲到:“以此观文章,机锋派的悟心在作文者心中,棒喝派的悟心在观文者心中。有的文章明辨是非,考究道理,教人学问,正如机锋;有的文章则只叙不论,只述不评,个中幽微,要靠读者自行顿悟,正如棒喝。但这两种文章都是有‘悟心’的,一个悟心在写文者,一个悟心在读文者,如此,可明白了些?”
这下陈芳迹如醍醐灌顶,“孟姐姐的意思是,文章的‘悟心’是作文者与读文者相互成就的?”
“悟者,明白也。仅一人,谈何明白?锦衣夜行,难彰华服之美,空山操琴,未闻宫商之雅,”孟如韫说得有些口渴,端其茶盏抿了一口,“所以你欲作文,须先明悟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