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明时不为所动,“我不放心。”
“不放心我吗,为何,你怀疑我在套你话?”
陆明时问她,“你打听我查的案子做什么?”
“我告诉你,你就告诉我吗?”
陆明时摇了摇头,“你不说,我自己也能查,我不说,你什么都不会知道。这个交易并不划算。”
孟如韫一笑,“你觉得我在同你做交易?”
“不然呢?”陆明时的目光落在她帏帽两侧垂下的流苏穗子上,每次她向后偏头看他的时候,穗子就会微微一晃。陆明时淡声道:“孟姑娘,无论你背后是东宫还是长公主,我都不感兴趣,无意攀附,区区陆某,一介武夫,可能这辈子都会待在北郡。临京这些贵人们的心思,我猜不透,也不想猜,我只想做些自己想做的事。”
孟如韫皱了皱眉。
见她不言,陆明时又道:“我知姑娘胸怀丘壑,非池中物,能与姑娘相识,是陆某之幸,我愿与姑娘君子之交淡如水,但也仅此而已,愿这水中,不要再掺和别人的心思,否则……”
孟如韫冷笑一声,“否则?”
“道不同不相为谋。”
他停下脚步,孟如韫回过头来,望着他。一阵风吹起她的帏帽,陆明时隐约瞥见她的脸色,觉得她好像生气了。
“陆大人真会说笑,我从未与您同过道,相过谋,何谈“不”字?我不过随口一问,你不愿说就算了,没必要对我如此猜忌。”
孟如韫心中确实有几分恼怒,她向他打听这些事,单纯只是想帮他,可是听听他话里话外的意思,仿佛她是什么妖怪,在他面前挖了十个八个的坑等他往里跳。
她一边恼自己管不住自己,明知陆明时日后会飞黄腾达,仍不忍心见他为眼下事发愁,总想为他做些什么;一边又恼陆明时没良心,难道有人对他好,就不能是单纯想对他好,非得是心怀鬼胎想图他些什么吗?
孟如韫心里实在是有些生气,声音也微微泛着冷:“陆大人的意思我明白了,以后见到陆大人定绕着走,希望陆大人也如此。您有事自去忙,别与我闲蹉跎了。”
孟如韫说完转身就走,提着药包灵活地钻进熙熙攘攘的人群。陆明时跟在她身后走了几步,慢慢停下步子。
这不正是自己想要的结果吗,陆明时心想,可是见她甩袖离开时,陆明时心里竟微微一慌,想要开口解释。
其实并没有必要,既无误解,何须解释。
陆明时转身往回走,要回望丰堂继续去找小乞丐,一路上心里却十分烦躁。
可是她生气了……是自己说错话了吗?
许凭易坐在厅里往外一望,就看见陆明时站在望丰堂前叹气,冷哼了一声,全当没看见,继续给下一个病人看诊。
过了一会儿,陆明时走进去,许凭易嫌他挡了光,慢悠悠出言嘲讽道:“让你去跟姑娘赔礼道歉,还不如找个瞎子来给我写药方。”
第19章 夜探
经过孟如韫的几次提点,陈芳迹终于改好了他的谒师文章,将终稿交给陆明时,请陆明时给韩士杞老先生写推介信时一起附上。
陆明时看完文章后颇有些惊讶,说他虽遣词酌句尚有稚气,然文章骨架却已十分巧妙,缓急适宜,如楼阁高起,粗椽细梁相搭得当,虽砖瓦尚粗砺质朴,然假以时日,必成一番宏丽。
被韩老先生的得意门生如此夸赞,陈芳迹兴奋之余颇有些不好意思,对陆明时说道:“其实这都是孟姐姐的功劳,她虽未直接帮我改动,但我每次写完都给她过目,她一眼就能看出有什么不足,点播我的修改方向。孟姐姐太厉害了!若不是要离开临京,我都想拜她为老师了。”
提起孟如韫,陆明时心里微微叹气。自上次她甩袖离开后,他再也没见过她。每次想起她生气的模样,陆明时在心里对自己出言不当的怀疑就增加一分,再加之沈元思总在一旁阴阳怪气,陆明时越来越觉得可能真的是自己说错话了。
于是他还装模作样以宴客之名在宝津楼订了间雅间,又作出一副迷路的样子将宝津楼上下三层能进的地方都逛了个遍,但也没能和孟如韫偶遇。他特地点了赵宝儿来弹箜篌,两三首曲子下来,连她弹的什么曲子都没用心听,只旁侧敲击地问孟如韫的下落,赵宝儿闻言就笑了,笑得他越发心虚。
“青衿妹妹啊,她回家去了,人家是正经人家的闺阁姑娘,我不好把她的下落随意说与外人,陆大人,您能理解吧?”
陆明时不能理解,告诉他怎么能叫随意说呢?面上却是不动声色地说无妨,仿佛只是随口一问。
不过赵宝儿的话也有道理,她既然已经归家,他总不能上门纠缠,总要顾及闺阁名誉。于是他不再想这事,专心查起徐断的和刘濯的案子。
陆明时在临京认识的人不多,他虽被皇上破格拔擢为五品安抚使,但又是外官又是武官,明年开春就要回北郡赴任,京中无煊赫家世门第支撑,待“活捉忠义王世子”风头一过,又变成了临京官场的无名小卒。别说去户部查两淮铁矿开采数量,去兵部查运往北郡的兵器造册,就连进一趟六部的门都要三谒四请。到最后,一切需要与上面官员打交道的事,都要靠沈元思充尚阳郡主的面子,才能周旋一二。
沈元思也十分憋闷,在北郡的时候,跟在陆明时身边对付北戎羌人,那可是真刀真枪,有功就有赏,不像这临京官场,云山雾罩,虬根交错,简直不是人待的地方。
“你我整日瞧不起这个瞧不起那个,笑陛下多疑,恨东宫昏聩,还不都是嘴上功夫,真要办点什么事,脸皮都笑到地上了也没人理。”沈元思歪在陆明时书房的太师椅上悠悠叹气,指着陆明时挂在墙上的北郡地形图道:“便是有所作为,也不过是为他人做嫁衣裳。”
陆明时正站在桌边看一张布防图,闻言头也不抬,“不如就此算了,在临京快活几个月,等明年开春回北郡,再不理这些糟心事,如何?”
闻言,沈元思从座椅上弹起,正色道:“不行!我答应了要替向大哥讨回公道,查清这些次品兵器的来源,不能让北郡的弟兄死得憋屈。”
陆明时“嗯”了一声,许久之后,让沈元思过去看他勾画好的内城布防图,沈元思歪着头看了半天,先是疑惑,而后慢慢瞪大了眼睛,“你这是要……”
陆明时搁下笔,淡声道:“夜探六部册库。”
“你疯了吧陆子夙,被人抓住这可是死罪!”沈元思倒吸一口气,“不行不行,我不去,我娘还等着我养老呢。”
他说着就要跑,陆明时一把拎住他的后领,嗤笑道:“左右还有沈元挚,郡主不差你这一个儿子。”
沈元思嚷道:“你这疯子在说什么屁话!”
陆明时拍了拍他的肩膀,“放心,跟紧我,不会让你出事的。”
大周宫廷分内外两重,外宫为朝臣办公之地,最外是吏户礼兵刑工六部总部,往里是内阁大臣值房,再往里是宫廷禁军与锦衣卫所在地,拱卫着朝议太和殿与皇上素日批阅奏折、接见大臣的暖阁。暖阁再里就是内宫。
白日里的外宫十分热闹,官员车马来往熙熙攘攘,边驿斥候络绎不绝,然而一旦过了酉时,外宫大门轰隆隆阖上,任何人非经传召不得入内,留在外宫值夜的官员在第二天开门之前也不得出去。夜里十二队禁军会绕着外宫彻夜巡逻,除此之外,每隔百米便设有瞭望哨、骑兵巡逻点,以确保内外两重宫廷的安全。
陆明时先是花了两晚上摸清禁军布防位置与换岗规律,又规划好夜行路线,换上夜行衣,袖中绑上翻墙钩绳,沈元思有样学样,跟在他身后,鬼鬼祟祟地翻了一道墙又一道墙,猫着腰快速横行过两重宫道,又沿着花园小径跑了很久,在长得一模一样的建筑群里绕来绕去,快把他绕晕了,中间还有几次险些跟巡逻的禁军撞个面对面。
沈元思绕得快要绝望了,终于见陆明时在一栋塔阁模样的建筑前停下,避开门口的守夜侍卫,悄悄在窗户上推开一条缝,冲沈元思招招手,然后闪身钻了进去。
沈元思连忙跟上。
他们此行十分顺利,落脚的房间正是兵部册库,里面按武选、职方、车驾、武库等类别分设不同区域,又按照各自详细的分类和年份将各种书文资料装订成册,整整齐齐摆放其中。
陆明时在书架间穿行,很快就找到了兵部给北郡供给兵器的造册,沈元思点燃火折子为灯,用手掌护着给陆明时提供光亮。
“宣成十年……十一年……十二年,找到了,就是这本。”陆明时压低声音,高兴地挑了挑眉,将册子往怀里一揣,对沈元思道:“走,去户部。”
“哎,你就这么拿走了,这里有个空缺,被发现怎么办?”
陆明时一拍脑袋,“差点忘了。”只见他从袖中掏出另一本足以以假乱真的册子,封皮上也写着“北十四郡宣成十年兵械造册”几个字,里面却是一堆白纸。
沈元思惊讶道:“子夙兄,你准备得这么齐全,自己也能偷回去,干嘛非要带上我啊?”
火折子的一点暖光映得陆明时的眉眼异常清俊,他浑不在意地说道:“本来也不指望你帮忙,我是怕被人发现,尚阳郡主必会保你,我也跟着沾点光。”
“你行啊陆子夙,你……”
“嘘。”
没关严实的窗外传来脚步声,很轻,只有三两人,所以走得近了才听见。沈元思连忙熄了火折子,两人悄悄挪到有书架遮挡的死角,此处漆黑一片,不掌灯根本看不清这里有人。
窗外有人说话道:“这么晚了,季中官还来找书,如此勤奋恭谨,令我等庸碌之辈汗颜呐。”
另一个年轻温和的声音说道:“干爹明天一早就要看这份奏报,我要连夜完成,倒是连累你也不得安歇了。”
“哪里哪里,能跟在季中官身边学习,是我的福分!”适才那人谄媚道。
被称作季中官的人笑了笑,推门走进来。
陆明时与沈元思猫在角落里屏息而立,两个人挤成了一张饼,只听那几人的脚步声在书架间穿梭,被称为“季中官”的那位偶尔停下脚步,温声道:“这本,还有这本。”
他停在离陆明时不远的地方,在阒寂的黑暗里,无人看见陆明时垂下的眼皮盖住了倏然变冷的眼神,他轻轻握着袖中的几枚银色飞刃,在沈元思惊出一身冷汗时,另一只手轻轻地在膝盖上无声地敲着节拍。
仿佛遁形的蟊贼不是他,他像一只伺着猎物、望时而动的虎狼,只要那位季中官再往这边迈一步,他就能让他们三人吞声暴毙。
季中官停下了脚步。
他站在陆明时站过的地方,望着陆明时翻过的书架,状若无意地翻了翻,对候在身后的小内侍道:“找完了,咱们回去吧。”
他们几人温吞吞地来,又温吞吞地走,待册库里完全安静,陆明时走了出来,负着手,不知在想什么。
沈元思蹲得腿都麻了,被自己绊了一脚,十分激动地揪住陆明时的胳膊,压着声音怒喝道:“陆子夙你跟我说实话,你刚刚想干什么!”
“没什么,以防万一罢了。”
“以防什么万一,我看你就是个疯子!犯宫禁被抓不过是去爵削官,挨几板子,你要是动手杀人,那可是全家陪葬!你这个……你这个疯子,你简直太胆大妄为了!”
陆明时面色如常道:“我向来如此,富贵险中求的道理,你跟着我单枪匹马入戎羌窝点抓呼兰格的时候就该明白。”
“我明白什么,明白你无父无母无顾虑吗?”沈元思冷声道。
陆明时身影一顿,没有说话,走到窗边看了眼外面的环境,又从窗户翻了出去。
沈元思连忙跟上。
其实刚刚话一出口他就有些后悔,如今被夜风一吹,冷静下来,更是暗恨自己口不择言。陆明时的情况,沈元思连蒙带猜也知道一些,当年临京城里那个三岁能背兵书,五岁能在太后考校如何以三千兵对五千敌时,朗声回答说“以千人假作万人阵仗”的将军家陆小公子,在父将蒙冤、家族倾倒后沉寂了整整十三年。陆明时素日里从不提及这些事,酒后红眼也从未失言失态,只有在与北戎羌骑兵对战,见他挥枪连挑数马、砍人头颅如切瓜砍菜时,才能窥见几分他刻进骨子里的国仇家恨。
他敬佩陆明时,不仅是因为他于自己有救命之恩,更是钦佩他的心智,惊叹他的才能。对这样一个人,对他不敢提及不愿提及的心中伤痛,他不该口出这样的恶言。
沈元思越想越心虚,鬼鬼祟祟地跟着陆明时进了户部册库,陆明时抬眼看了他一眼,忽然说道:“这件事是我考虑不周。”
本就心里不安的沈元思闻言险些崴脚,忙摆手道:“不不不子夙兄,是我的错,我不该说那种混账话。”
“刚刚确实是我有失理智。”陆明时在书架间慢慢走,找到了存放两淮地区近十年矿石开采产量的册子,用怀里的空白册子替换。他微微叹了口气,说道:“那个季中官,是司礼监掌印太监马从德的干儿子,刚刚我想动手,也与此私心有关。”
马从德,就是十三年前听太子命监军北郡,却私下与戎羌忠义王勾连,害死十万铁朔军的元凶之一。
这件事沈元思却不知晓,只是听他的语气,猜测两人恩怨颇深,不敢再问。
他们拿到了兵部与户部的册子后,又沿着原路悄悄翻出了宫城。此时已逾子时,更深露重,空旷的宫廷在清肃的月辉下显得更加冷寂。离开宫城又跑了一段路后,沈元思才彻底放松下来,却见陆明时负手望着宫廷皱眉,不知在想什么。
“我总觉得咱们出来时比进去时容易,巡防的禁军好像松懈了。”陆明时说。
沈元思舒了口气,“说明小爷福大命大,你放心吧,若真被人发现,咱俩就不可能跑出来。”
他说的也有道理,陆明时不再纠结于此。
第20章 筹谋
他们离开之后,季汝青慢悠悠地从禁军换防点的长廊下走出来。禁军队长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一个赳赳武夫弓起腰来,竟显得比眼前这个清瘦单薄的内宫太监还要卑小。
季汝青走了几步,回过身和善地说道:“张统领不必再送,待兄弟们吃好喝好,各司其职便是。”
张统领又一抱拳,“多谢中宫大人记挂,夤夜疲劳,有酒菜暖胃,兄弟们都十分感激。倒是辛苦您来这一趟了。”
季汝青一笑,“也是干爹的心意。”
“谢过马大伴!”
季汝青告辞离去,提着灯孤零零走在雕梁画栋的廊檐下,夜风吹着他天青色的衣角,转过一处偏僻无人的宫室时,他熄了宫灯,脚下步子微转,悄悄闪身走了进去。
月明星稀的临京深夜,一只白鸽扑棱棱从碧瓦朱墙的层层宫殿里飞出,停在长公主府的浔光院内。
霍弋一早就看见了鸽子,命人抓来取了它腿上的纸条,对照着《楞严经》将纸条上的内容重新写出来:陆明时沈元思夜探六部册库取宣成十二年两淮铁矿册与北郡兵器供给册。
看见陆明时这个名字,霍弋微微皱眉,将纸条上的内容默念了几遍,然后用火折子引燃,扔在脚边铜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