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如韫心里清楚,长公主后来能登上皇位,绝非一朝一夕之功,看来从这时候起,她就已经有所动作了。
孟如韫望着窗外沉思,斟酌着要不要从这个政治漩涡中脱身,还没等她想清楚,紫苏就带着一百两银子寻她来了。
为了防止楼中混入探子,最近宝津楼对所有伙计又进行了一次调查,凡有嫌疑者,无论最终是否坐实,都要解聘。
不巧的是,他们也查出了前些日子孟如韫为救陈芳迹而在罗锡文面前自称长公主女官的事。
孟如韫在这件事中从头到尾都是冒称,然而临京那么多达官贵人她不冒充,偏偏来冒充长公主的人,不得不让人怀疑她是否知道什么或者在试探什么。就算都不是,为了避免被人怀疑宝津楼跟长公主有渊源,孟如韫也不能再留着了。
“孟姑娘才思敏捷,能得你填词,是宝津楼大幸,”紫苏笑吟吟地说道,“只是宝津楼始终是座小庙,供不起大佛,过段日子你住的这栋楼要拆掉,实在是没有多余的地方安置姑娘,只能奉上一些银钱聊表歉意,还望姑娘笑纳,另谋高就。”
孟如韫点点头,“我明白紫苏姑娘的难处。只是平日里宝津楼开给我的酬金已足够优厚,没必要多此一举。”
紫苏使了个眼色,随行的丫鬟忙将银两装进木盒,塞到了青鸽怀里。正因突然被解雇而沮丧生气的青鸽抱着沉甸甸的银两,眼巴巴又有点不知所措地望着孟如韫。
“这是惯例,非孟姑娘的优待,你收着吧,否则我也难做。日后若有缘分再见,咱们还算半个知己,否则来日我不知该以何面目见姑娘了。”
紫苏的场面话说得漂亮,心里本来多少有些难受的孟如韫也不愿再计较,让青鸽收了钱,对紫苏施了一礼,“这些日子,有劳紫苏姐姐照拂。”
紫苏握着她的手,微微叹了口气。
第16章 舅舅
送走紫苏之后,孟如韫开始思索起之后的去向。
大周不许未婚女子独开门户,除非是做皮肉生意,要到官府录入贱籍册;或者另找家酒楼做工,有之前为宝津楼填词积累的名气在,不愁找不到主家。
只是孟如韫心里有多番担忧,她当初之所以敢找宝津楼,是因为知道背后的人是长公主,她潜意识里对这位素未谋面的殿下有几分信任,可若是换家酒楼茶坊,不知主家性情,她怕自己去了后吃亏。
另外就是她的病情,经许太医诊治过后,她才明白自己的病情之重,非几两银钱可医治。刚重生那会儿,她还寄希望于养好身体,如今也渐渐没了心气,不如早些开始写《大周通纪》,如今动笔时间正好,不要再像上一世一样,匆忙未就,抱憾而终。
所以孟如韫思来想去,觉得离了宝津楼后,就只能去江家投奔她舅舅。江家再不好,至少对此时的孟如韫而言,是唯一的庇护。
孟如韫打算第二天就走,当晚,赵宝儿在自己房中为她设宴饯别,她是真心喜欢孟如韫,把她当妹妹看,突然得知她要走,心里十分难过,竟抱着她哭了起来。
孟如韫拍拍她的肩膀安慰道:“好了宝儿姐姐,我是在外面玩够了,要回家去做官小姐。日后你若是想我,写封信给我,我必出来相见。”
“你说的对,你回家过好舒坦日子,我没什么好难过的,”赵宝儿抹了一把眼泪,又叮嘱孟如韫道:“你可不许一走就忘了我,否则我再也……再也不在陆大人面前帮你撒谎了!”
“知道了知道了,我的好姐姐。”孟如韫无奈道。
深夜,孟如韫回去收拾行李,盘点银钱,除了紫苏今日送来的一百两纹银外,在宝津楼的这几个月,她自己也攒了将近二百两,这里面除了最初谈好的酬金,还有每次她的词作受欢迎时额外给的封赏。除此之外,赵宝儿喝多了以后把自己攒的一盒子嫁妆搬出来,非要分一半给她,孟如韫哪里肯收,跟她推拒了半天,硬是被塞了两个银元宝。
等她明天酒醒了再还给她,孟如韫心里想着,小心翼翼地把银元宝用手绢包起来。
但第二天临走之前,银元宝非但没还回去,赵宝儿又塞了个翠玉镯子给她,拉着她的手怅然道:“你当我傻吗?江主簿并非你亲爹亲娘,江家也不是可以养十个八个姑娘不眨眼的大富之家,江家的官小姐若真那么好当,你又何必出来抛头露面,落魄到填词换钱?你身体不好,吃药看病费钱多,若是自己没有私房钱傍身,去了江家跟等死有什么区别。听我的话,这钱你收好,你若不收,就是要与我割席,嫌我碍了你的名声!”
孟如韫:“……”
最后她收了银元宝,也收了镯子,赵宝儿陪她去把整银都换成银票,留了碎银傍身,又租了马车亲自送她到江家,下车前还拉着孟如韫的手嘱托道:“许太医那里,你可一定记得按时去看病,明白吗?”
“你放心,宝儿姐姐,我会好好照顾自己的,”孟如韫用力抱了抱她,叮嘱道:“你在宝津楼也要好好的,多看多思少说话,与己无关的事莫要插手。”
赵宝儿笑了,“傻姑娘,我是老江湖了,还用你嘱托。”
“你答应我。”孟如韫正色道。
“好好好,答应你。”赵宝儿拿扇子点了她一下,为她挑起车帘,“快去吧。”
于是孟如韫和青鸽下了马车,背着行李包,一步三回头地往江家大门走去。
孟如韫的舅舅江守诚也是个命途多舛之人。他少时家中遭难,父母双亡,于是收拾了金银细软,带着妹妹也就是孟如韫的母亲,到临京做小生意讨生活,后来生意做得不错,积累了些家产,就在临京买了座小宅子。
他的妹妹江初宛嫁了个状元郎,也就是孟如韫的父亲孟午,孟午在朝中发展不错,得知朝廷开恩科允许家世清白的商人捐官入朝后,为江守诚谋划了这件事,江守诚这才得以入朝为官,从太常寺八品协律郎一路做到了太常寺主簿。
太常寺主簿是个五品闲官,在贵人如云的临京城,算不上高门大户。且江守诚既非临京人,又非科举出身,举目望朝堂,没有同宗亲戚互相帮扶,也没有座主、同年提拔协助,全靠他自己有眼色、知进退,又舍得花钱打点,这才混到了今日。
江家有一子一女,没有妾室,男女仆役共十七人。江夫人生活省俭,看门的司阍也负责庭院花草的修剪,孟如韫叩了半天门,才见一个满身草叶的老头探出头来,疑惑地打量她。
“我找江大人,”孟如韫笑了笑,“我是江大人的外甥女。”
江守诚放衙回来就见他妻子胡氏在院子里打转,见了他如见救命稻草,提了裙迎上来,低声道:“完了完了!可全完了!”
江守诚皱眉,“一回家就听你说这晦气话,出什么事了?”
“我晦气?你家丧门星都上门了,你才晦气!”胡氏打了他一下,附在他耳边道:“你亲外甥女投奔你来了!”
“外甥女?”江守诚愣了一下,他哪来的外甥女,随即想到什么,变了脸色,“你是说……这怎么可能!”
“千真万确,你一瞧就知道,那眉眼跟你那倒霉妹子像得很!”
江守诚顾不得再听,拔腿就望院子里走,绕过照壁穿过回廊进了后院,便见孟如韫正安安静静端坐在小亭子里,一身布衣襦裙,听见动静便望来,与那双眼睛相对,江守诚猛得顿住了脚步。
“像,太像了……”江守诚喃喃道。
孟如韫迎上来,乖巧地同他见礼,红着眼眶喊了一声:“舅舅。”
“你是……你是……矜矜?”
孟如韫点点头。
“你还活着?你娘呢,你们……”
孟如韫抹了把眼泪,将这些年的事情慢慢告诉江守诚。
当年她爹因为卷进了陆谏叛国的案子里,被打成同党,她娘散尽家财托关系去狱中见了他一面,知道她爹已抱有必死之心,于是回家后收拾紧要物件,一把火烧了孟家的宅子,带着她和她哥哥离开临京,从此隐姓埋名。可是她们在离开临京的路上遇到劫匪,钱财都被抢走,哥哥为了保护她们引开劫匪,后来就与她和母亲走散了。她娘很伤心,想找到她哥哥,不敢离开临京太远,就在城外的鹿云观待了下来,替人浆洗衣服谋生,因为太过劳累,又积郁成疾,四十岁时去世了。
孟如韫哽咽道:“娘亲说怕连累舅舅,所以一直没有给您递信,可是如今只剩下我一人,她放心不下,只好让我下山来投奔您。娘亲说不求大富大贵,只求您给口吃食,给个遮风避雨的地方,哪怕是给表姐做个丫鬟也使得!”
这是前世孟如韫到江家求舅舅收留自己时说的话,江夫人闻言撇了撇嘴,江守诚倒是很受触动,握着她的手一时掉下眼泪来,“我只当你们没逃出当日的大火,竟不知你们母女在外受了这么多苦……我可怜的妹妹,可怜的外甥啊!”
“舅舅……”
“你放心,既然来了江家,以后有你舅舅舅母照拂着你,绝不会让你再吃苦!”
江守诚一口应承下来,江夫人胡氏连插话的余地都没有,孟如韫心里悄悄松了口气。
且不说江守诚后来待她如何,至少这一刻,是真心想收留她的。
孟如韫和青鸽被安排进了风竹院,正是前世孟如韫病逝的地方。此时的院子还没种上红梅,门前也未搭起秋千架子,一个院子三间房,原本住着几个丫鬟,她们正忙忙碌碌地把东西搬去别的院子,因为被孟如韫挤占了地方,又看得明白江夫人的脸色,所以这几个丫鬟对孟如韫的态度实在算不上友善,有人还故意用抱在怀里的木箱子撞了她一下。
青鸽把孟如韫拉开,横眉竖眼就要上去理论,被孟如韫按下了。她谁也不理会,只自己绕着院子慢慢走,慢慢看,进了屋子,抚摸着里面半新不旧的家具,仿佛是回到了阔别已久的故居似的,长长叹了口气。
“姑娘是不喜欢这里吗?我瞧着,这院子比宝津楼的房间大多了,还有这么大的梳妆台和衣柜,啊,姑娘你看这里,这个博古架好漂亮……”青鸽东摸摸西碰碰,对居住条件十分满意,但见孟如韫神色不似高兴,又讪讪道:“只是那些丫鬟太可恶了,狗眼看人低,你怎么说都是主子,竟然敢欺负你!”
青鸽絮絮叨叨说了半天,孟如韫听半句漏半句。她的脑海中不断浮现前世的事,仿佛看见了自己在院子里晒书的身影,和青鸽蹲在梅花树底下铺苔藓的身影。
那梅花原本是她从道观下山时带来的,《长物志》中说养梅“取苔护藓封,枝稍古者,移植石岩或庭际,最古”,所以她和青鸽偷偷去前院小池塘附近挖了苔藓埋到梅花树下。只是此世离开道观后并未直接来江家,所以那辛苦带下山的梅花枝也没有栽种的机会了。
孟如韫住朝南的大卧房,前世她在房间里辟出半间做书房,置了张桌面宽阔的书桌,她常于此书桌前伏案写《大周通纪》,书桌一角曾放着黑木匣子,装满了程鹤年的来信。
孟如韫与青鸽讲这几间房要如何布置,哪里要添置屏风,哪里要放桌子、矮凳,“过几天咱俩把小厨房收拾出来,再添些厨具,以后若是饿了,在院子里就能烧饭吃。”
“真的?”青鸽眼睛亮亮的,“那我要自己烧野鸡和兔子肉吃!”
青鸽自北方流亡到鹿山时,虽还是个孩子,却已经练出了一手烹烤野味的绝活,饿急了的时候能用石头和苇草编的网搂野味吃。她们到了临京后没有自己做饭的机会,青鸽一直馋这一口,听说院子里有小厨房,把鸡毛掸子一扔就要往外跑。
孟如韫拉住了她,“以后收拾好了都是你的,现在就别进去了,快去洗把脸,等会要去前厅一起用饭。”
第17章 往事
江守诚今日又是心酸又是高兴,吩咐厨房做了许多菜,还特意让人去把女儿江灵和在国子监读书的儿子江洵叫了过来。江洵是哥哥,江灵是妹妹,可江洵的性子明显比江灵跳脱,绕着孟如韫问东问西,因为父母是戴罪之身,所以孟如韫谎称自己是远房亲戚,胡氏看了她一眼,没说什么。
相比之下,江灵则显得十分安静,默默吃了几口菜后就娴静地坐在桌边。前世孟如韫和这位同龄的表姐并无太多交集,眼下见了她,对她的了解,也并不比前世多多少,只见她浅浅地笑着,也看不出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江守诚见孟如韫温婉有礼,举止有度,气质竟与他那早亡的妹妹有七分相似,一时感慨非常,喝多了酒,拉着孟如韫的手一个劲儿地落泪。
“你娘像你这么大年纪时,也吃了不少苦,我俩一路扶持着到临京,路上经常饥一顿饱一顿,你娘就把自己藏起来的饼给我吃。后来我们做生意,我在外面运货,她就在家看着铺子……近年来我常做梦梦见这些事,就好像昨天才刚发生一样,一睁眼,才觉得物是人非……唉……初宛啊,她所托非人,早知她会遭此厄运,当年我说什么也不会同意这门亲事的。”
孟如韫安慰他道:“我娘她一直记挂着您呢,听说您在临京过得不错,她心里高兴,一直与我说,我在临京有个做官的舅舅。”
江夫人悄悄翻了个白眼,心道,合着老早就存了来打秋风的心思。
因为江守诚的伤春悲秋,这顿晚饭吃了许久。后来胡氏与江洵、江灵先离开,除了侍奉着的丫鬟,席上只剩下了江守诚和孟如韫。见桌子上的菜已冷,江守诚喝酒也醉了七分,孟如韫便请丫鬟将饭菜都撤了,烧壶茶送到院子亭子里去,她与半醉的江守诚一边说话一边往亭子里走。
“你本也是娇小姐的命,可惜,可叹呐!”
孟如韫笑了笑,“小时候的事都记不太清了,没什么可惜的。”
江守诚道:“你小时候生得玉雪可爱,你父亲,你哥哥,还有你那些世交的叔婶伯姨最喜欢逗你,你又不经逗,一逗就哭。你爹那么和善的人,因为别人逗你这事,跟人急了好几回,还差点被御史参到朝上去。”
孟如韫惊讶道,“这么夸张吗?倒不知是哪些叔婶伯姨,可还在京中?”
她想起前世陆明时在她坟前忆故时,说他曾因为在孟家嚷嚷将来要娶她做夫人而和她哥哥打了一架。想必他家也在舅舅所提及的“世交的叔婶伯姨”行列里,便有心打听一下他的身世,以及孟陆两家的渊源。
谁知江守诚误以为她起了攀附之心,劝道:“矜矜,你家那案子虽然过了风头,但你父亲仍是戴罪之身,日后你万不可到处张扬,逢人只说你是我远房亲戚,这也是为你好,明白吗?这么多年了,你那些叔婶伯姨未必肯认你,再说,认了又如何?唉……”
“舅舅说的道理,我明白,”孟如韫见他并未生气,依然是醉醺醺的样子,咬了咬嘴唇,似有些羞赧地压低了声音,“只是我娘跟我提过,说我从小订了门娃娃亲……”
“她与你提这个做什么!”江守诚突然提高了声调,把孟如韫吓了一跳。
其实江初宛从未提过,这事是孟如韫连猜带蒙,想要诈他一诈。
看江守诚的反应,果然有这么一回事吗?
江守诚道:“人都死了,还提这事做什么,不吉利!再说你们两家本就是孽缘,若不是被那一家丧门星拖累,你家又何至于……唉,不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