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字句句落进孟如韫心里,掀起一场惊涛骇浪。孟如韫面上不显,垂下眼帘道:“好,不提这事了。”
“你放心,”江守诚打了个酒嗝,拍了拍孟如韫的手安慰她,“你舅母定会给你找一户好人家的。”
孟如韫不置可否。
前世江灵定亲后,胡氏给孟如韫也寻了几门亲事,要么给儿子比孟如韫都大的老头做续弦,要么给侯府庶公子做良妾,想做正室的话,只能嫁给江家她最得力的管家的儿子,或者她那在临京城外给人钉马蹄铁的表外甥。依胡氏的话说,孟如韫姓孟不姓江,不算是江家的正经姑娘,又因身世不能嫁高门,怕嫁得太好,将来被人翻出身上旧案,会给江家惹祸。
幸好胡氏虽然强势,只是舅母,孟如韫的婚事,江守诚不肯点头,她也没办法强逼孟如韫。
入夜,江家众人已休息,风竹院里仍莹莹亮着一盏灯。
孟如韫睡不着,一闭眼就想起江守诚说的那几句话。
他说“人都死了”,说“本就是孽缘”,“一家丧门星拖累”。
所以孟家和陆家曾真的渊源颇深,甚至给她和陆明时订下了娃娃亲,只是后来陆家出了事,孟家也被牵连其中。
孟如韫披衣起身,点亮灯烛,铺陈纸笔,略回忆了一番,开始提笔在纸上默写《呼邪山战记》。
“呼邪山,一名‘扶叶山’,北去乐央郡七十里,立如壁刃不可攀,中有谷狭如肠,为兵家之险道也。时昭毅将军陆谏率二十万北郡铁朔军,北袭戎羌,取扶叶谷而行,马裹蹄,人衔枚……”
这篇数千字的《呼邪山战记》是她父亲孟午于狱中,裁囚衣作纸,咬破手指为墨,借着天窗透进来的一点幽光而写成,然后偷偷交给她母亲带出去,叮嘱她誊抄保存,不要失传。别的孩子启蒙,背的都是千字文、三字经,而孟如韫自记事起,母亲就教她熟背这篇《呼邪山战记》,不许她遗忘,也不许她背错一个字,否则就拿树枝抽她手心。
直到孟如韫慢慢长大,才逐渐理解了这篇文章的意思。它讲的是明德太后主政年间发生在呼邪山的一场战事,主将陆谏率二十万铁朔军从峡谷穿行呼邪山,准备夜袭戎羌,却因军机泄露,遭到了提前埋伏的戎羌军的攻击,虽然陆谏及时稳定军心,奋起反击,仍然伤亡惨重,导致铁朔军折损过半。
朝廷监军马从德写折子参陆谏“为将不明,贪功妄动”,却一言不提自己仗着监军的身份力逼陆谏冒雪夜袭。陆谏率残军退守乐央郡,一边休整军队,安抚军心,一边暗中调查此事,查明马从德与戎羌忠义王私下有往来,是他将铁朔军夜袭的消息透露给了戎羌军。
陆谏十分愤怒,文中写道,“但闻呼邪山风如鬼泣,虽剥皮抽骨不足慰亡魂新怨”。但他忍下了这口恶气,决定将计就计,用刀架在马从德脖子上逼他给戎羌忠义王传假消息,同时整顿军队,计划绕呼邪山西侧夜行,再袭戎羌,扳回战局。
就在大军开拔的前一日,时任北郡兵马提督的何钵携圣旨来到铁朔军军中,当场卸了陆谏的兵权,陆谏据理力争,说等此战过后任凭处置,何钵却说他幽禁监军、无令而动,是要带兵投敌,要么就是造反,所以当场斩杀陆谏,接管铁朔军,放出了马从德。
《呼邪山战记》最后评论呼邪山之战只有一句话:“非将无一战之力,帅有贰主之意,实天命所限,诚可罪乎?”这句话也是刚刚登基不久的宣成帝在朝堂上令三公议罪时,孟午为陆谏分辩的唯一一句话,偏就是这句话惹怒了宣成帝,宣成帝说他同情叛将,心有不轨,所以将他下狱。
重写完这篇《呼邪山之战》,窗外传来子时敲更的声音,一阵夜风自窗外吹进来,吹得孟如韫后背一激灵,她这才放下笔,缓缓回过神来。
她从记事起就跟在母亲身边流亡道观,对父亲的印象已经很浅了,只听母亲说他是个脾气温和而道义耿直的人。这篇《呼邪山战记》是他在狱中的泣血之作,字字锥心,时隔十四年,读来仍令人心生感慨,神魄俱伤。
舅舅说她孟家是受人牵连,从此事来看,那人只能是陆谏。
那么陆明时,会是陆谏的后人吗?
江初宛对孟如韫的期许是好好活下去,完成她父亲的遗愿《大周通纪》,不愿她为上辈恩怨所累,更怕她以卵击石去触及当年旧案,所以对呼邪山之战、对陆家,甚至是她父亲的死,江初宛都不愿与她多说,很多事,眼下孟如韫只能自己一边打听一边猜。
孟如韫忽然想到,上一世陆明时在程鹤年府上搜出《大周通纪》书稿后,翻至《呼邪山战记》时停留许久,此时想来,他应当与此事有些渊源。
陆谏……陆明时……
他既已隐瞒了出身,谎称祖籍阜阳,又拜至韩士杞门下读书考功名,以进士之身入朝做官,竟然还保留着陆姓,也不怕有心人怀疑,真是胆大妄为。
孟如韫看着这篇文章,悠悠叹了口气。她想起前世的陆明时,贵为五军都督,辅佐新主登基,有出将入相之荣宠,可他常独自站在书房的窗前,望着园中春光明媚,草木繁盛,却是通身不可对人言的孤寂。
陆明时他……也有许多心事吧。
孟如韫在江家安顿下以后,就开始着手写《大周通纪》。
为了写这本书,她父亲生前搜集过不少史料,也写了许多底稿,可惜基本都在当年那场大火中被烧光了,被她母亲带出府的几本重要的书籍,后来也因为路遇盗匪而遗失。眼下孟如韫还记得的内容,基本都是她母亲生前口述,令她熟记,尽算下来只有十几篇,剩余空白,要孟如韫自己重新查找资料,斟酌填补。
前世写《大周通纪》时,她的身体已经很虚弱,所以很多不如人意的地方也没有时间和精力回头修改,陆明时续写时大概为了尊重她的遗愿,对她前篇所写内容只更正了几处错字,并未动其筋骨。如今既然重来一世,更早地开始着手,孟如韫想将此作完成地更好,方不负父母所托。
她专心起来一连几天都万事不理,青鸽也不来打扰她,期间只送来几封书信,先是陈芳迹送来了他写给韩士杞的谒师文请孟如韫过目,孟如韫看完后花了两个时辰给他回信,教他如何修改。第二封信是程鹤年写来的,寄到了宝津楼,赵宝儿特意托人送过来。他洋洋洒洒写了两页纸,讲自己在钦州上任后的一些趣事,又询问孟如韫病情是否好转,孟如韫略略看完后便收到了一边,看起来并没有回信的打算。
第18章 生气
又过了两三天,许太医休沐出宫,孟如韫如约去看病针灸。
许太医名许凭易,是太医院里的一等太医,专擅内症伤寒之病,平素在宫中当值,每七天可以出宫休沐。像他这种名医圣手,即使是休沐,也有不少达官显贵延请他看诊,但许凭易脾气怪,统统都拒了,守在自己开的医馆望丰堂里,专给穷人看诊。
孟如韫到望丰堂的时候,许凭易正在给一个面黄肌瘦的小乞丐看病,那小乞丐满身伤,身上的破布料一撕下来,血腥气立马充满了屋子。
“我来帮你吧。”见他手下几个徒弟各有各的病人,孟如韫忙上前帮忙,用打来的热水轻轻擦洗小乞丐身上的污泥和血迹,在许凭易给他缝合伤口的时候按住他的伤口防止他乱动。
许凭易忙完已是满头大汗,就着盆里的水洗了把脸,看着昏睡过去的小乞丐道:“我给他用了麻沸散,能老实一会儿了。”
“他怎么伤的这么厉害,我瞧着……像是兵器所伤。”孟如韫端详着小乞丐。
许凭易面无表情地点点头,“北边逃难过来的,钻狗洞进城被巡城的士兵发现,打成这个样子。”
孟如韫皱眉,“现在入临京城查得这么严格了吗?”
许凭易没回答,用花椒盐水洗过手后,拿出了针灸袋,对孟如韫道:“随我去内室吧。”
许凭易依旧是蒙眼为她施针,房中点了安神香,孟如韫有些昏昏欲睡。
“这段时间可曾咳血?”许凭易问。
“不曾。”
“可有胸闷难喘之感?”
“有。”
“睡前还是醒后?”
“都有,醒后居多。”
许凭易又零零散散问了许多细节,最后下结论道:“你的病情不轻,但也不是治不好。日后要记得好好保养,不要思虑过重。”
孟如韫正要说什么,忽听头顶风铃一响,许凭易起身往外走,过了一会儿折回来,放下床幔,对孟如韫道:“我有朋友来访,你先休息一会儿,一个时辰后我回来给你取针。”
孟如韫“嗯”了一声,“许先生且自去。”
来的不是别人,正是陆明时,他来找许凭易,是为了刚刚被望春堂救下的小乞丐。
那小乞丐是从钦州过来的,本是钦州铁矿虞长的儿子,他爹是管理钦州铁矿开采的小官,半月前遭人杀害,只有九岁的小儿子逃了出来,刚好陆明时最近查两淮转运使徐断与兵部左侍郎刘濯勾结的事,听说这件事后,怀疑与徐断的案子有关,就派亲信沿途去找这个孩子,找了半天,只听说望丰堂的人捡走了一个被打断腿的小乞丐,所以陆明时亲自过来看看。
“我没见过什么乞丐。”许凭易走到药台后,一边给排队看病的人抓药,一边头也不回得答道。
“这么说,是有人看错了?”陆明时目光在前厅扫了一圈,落在许凭易方才来时的门上。
“或许是吧。”
“与其说是别人看错,我更相信是许大夫没说实话,”陆明时抬腿就往后门走,“你不交出来,我只好自己找了。”
“你站住!别惊扰我的病人!”许凭易高声喝止他。
陆明时望着他,“什么病人这么神秘,还跑到内室去了?”
“我的病人与你何干,你是土匪吗?”许凭易没好气道。
“我是土匪,你第一天知道吗?”陆明时笑得十分气人,推开门就往内室闯,内室陈设很简单,绕过屏风后只有一张青帐子床,帐子放了下来,隐约可见里面有个人影。
孟如韫正半睡半醒,忽然听见一阵清脆的风铃声,有人一把掀开了帐子,她睁开眼,正对上一脸震惊的陆明时。
“怎么是你?”两人同时出声。
急急赶进来的许凭易高喝一声:“陆子夙,你放肆!”
陆明时见孟如韫身上几乎未着寸缕,只裹了件薄薄的裹胸,肩膀露在外面,胸前一片起伏。他不敢再看,猛得放下帐子背过身去,觉得眼前有点晕眩。
许凭易过来往外拖他,他没反抗,像块木头一样被许凭易连推带骂地弄出内室,“哐当”一声关在了门外。
“陆子夙啊陆子夙,这么多年不见你越发没个人形了,我的内室是你能随便闯的吗!我都说了这里没有你要找的人,如今倒好,你坏了人家姑娘的声誉,你造大孽了你知道吗!”许凭易气得脸色都变了,恨不能当场拿针把他扎成小人。
陆明时有些尴尬地咳了咳,“她怎么会在你房间里?”
“谁?”
“就……孟姑娘。”
一提这三个字,陆明时眼前就晃过一片起伏的玉白,他悄悄在自己腿上掐了一下,企图让自己忘掉刚刚看到的景色。
可怜陆明时虚长二十岁,还没跟姑娘有过风月纠缠,如今不过乍见春色,又偏偏是孟如韫,震得他有些回不过神来。
许凭易闻言皱了皱眉,“你们认识?”
“嗯……见过几面。”
“既然认识,等会好好跟人家姑娘道歉,闺阁名誉重起来能逼死人,你可真是……真是……”
“那她怎么会在你房间里?”陆明时拧眉问到。
正在气头上的许凭易不知怎么就听出了他的话外音,一向和气儒雅的许太医气得拿扫药草的银药帚砸他,陆明时未料到他会动手,闪躲不及,“啪”的一声被砸到了脑袋。
“你个混账东西!来望丰堂的人还能是因为什么,自然是来看病的!”
陆明时这才转过弯了,颇有些尴尬地“哦”了一声。
许凭易拿红绸蒙了眼,回内室去给孟如韫取针,陆明时在厅中正襟危坐了一会儿,眼见来厅中看病的人来来往往,心神却都挂在后门处,坐了一会儿实在坐不住,起身理了理衣服,走出了望丰堂。
许凭易给孟如韫取完针后,又给她配好了药浴用的药草,将她送出内室,穿过外厅的时候,见陆明时已离开,许凭易又在心里把这土匪骂了个狗血淋头。
孟如韫倒是悄悄松了口气,同许凭易道过谢后,戴上帏帽走出了望丰堂。
出了望丰堂没几步,就见陆明时站在长街中央,正负手望着她。
孟如韫顿了一会儿,抬步走到他面前,问道:“陆大人,等我吗?”
“是,”陆明时轻轻呼了口气,庆幸她带了帏帽,“想跟你道个歉……刚刚我不知里面的人是你,无心冒犯……”
“无妨。”孟如韫笑了笑。见陆明时比她尴尬,她反而不怎么尴尬了。
见她并未因此介怀,陆明时心里松了松,瞥见她手里拎的药包,问道:“孟姑娘身体不好吗?”
“一些咳喘之症罢了。”
孟如韫边说边走,陆明时跟在她身后侧,见微风吹荡她箬笠上的白纱,漏出一节纤长如玉的后颈,后颈与肩相连处有一点朱砂似的红痣,艳艳一点,随着她走动在衣领间若浮若沉,若隐若现。
陆明时不敢再看,垂下眼,望着她手里的药包道:“许凭易医术不错,寻常小病只消开几副药,他既为你动了针灸,想必非寻常小症。”
孟如韫忽然撩起帏帽一角看向他,“陆大人问这个做什么?”
“随口一问罢了。”
孟如韫嫣然一笑,“陆大人是在关心我?”
陆明时没否认。
“幼时落下的旧疾,沉疴难医,倒也不算凶险,”孟如韫道,“倒是陆大人今日来得如此匆忙,是在找人吗?”
陆明时点点头,“找一个受伤的小乞丐,听说被望丰堂的大夫救走了,孟姑娘可曾见过?”
“见过,望丰堂外厅有一隔间,许大夫让他在里面休息,”孟如韫道,“陆大人日理万机,找一个小乞丐做什么,你们认识?”
“查个案子。”
“是两淮的案子吗?”
陆明时一皱眉,孟如韫便知自己又问对了。她解释道:“我瞧着那小乞儿衣服虽破,饿了不少时日,但是牙口齐整,手心茧很薄,想来原本家境不错。又听闻他是两淮口音,所以随口一猜。”
陆明时一笑,“孟姑娘还能猜出什么?”
“还能猜出……陆大人不高兴了。”孟如韫偏头看着他。
陆明时正了正神色,“我没有。”
“那你能告诉我,你在查什么吗?”
“不能。”
“为何?”
“事涉朝堂,姑娘卷进来,只会平添麻烦。”
孟如韫一笑,问他:“是给你添麻烦,还是给我添麻烦?你放心,我不会出去乱说,我自己也不怕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