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来宝津楼的客人谈论的也多是长公主,赵宝儿听了满满一耳朵,又说与孟如韫听,孟如韫听到长公主接受百官跪拜、见太子不除辇时,暗暗咋舌。
原来早在此时,长公主就如此权高势盛了吗?
对这位后来登上皇位的长公主,孟如韫一直多有留心。
她知道长公主与当今皇上皆是已故的明德太后所出,明德太后与先皇仁帝伉俪情深,仁帝温和优柔,许多政事都赖当时尚为明德皇后的明德太后决断。她嫁与仁帝的第二年生下太子萧谌,即是今天的宣成帝,此后一直无所出,直至二十年后,又生下了萧漪澜。
萧漪澜七岁那年,仁帝驾崩。因当时北戎羌突然来犯,战况紧急,所以仁帝临终的遗诏中说暂不立新皇,由明德皇后主持国政,直到平干戈、止战乱、家安国定。
于是此后十年,明德皇后北抗戎羌之祸,南治水旱之灾,改制于朝,养富于民,使得大周日益强盛,打得戎羌不敢来犯,大周人口在十年间增长近五千万,国库充盈,河清海晏,史称“仁帝中兴”。
眼见着国力一天天强盛,但明德皇后却因政事累垮了身体,在秉政十年后病逝了。她去世的那个月连月阴雨,百姓谓之“天泣”,时为太子的萧谌在明德皇后灵柩前数次哭晕过去,最后是在文武百官的再三恳求下,才拖着伤心欲绝的病体举行了登基大典,改年号为“宣成”,追封明德皇后为明德太后,封公主萧漪澜封为长公主。
长公主自幼由明德太后养大,其音容笑貌、行事风格像极了年轻时的明德太后,又是宣成帝唯一的胞妹,宣成帝于她亦兄亦父,宠爱到了极致。
但明德皇后故去后,长公主在临京一直闷闷不乐,又两年,长公主的驸马也病逝,使得她对临京这片土地伤透了心,再三请求去西域礼佛,宣成帝虽舍不得她出去吃苦,也不忍见她困在伤心事里,一天比一天憔悴,在萧漪澜的苦苦哀求下,他最终同意了。为了保证她过得舒适,一向勤俭爱民的宣成帝甚至还向西域大兴隆寺捐了十万两黄金。
长公主萧漪澜前往大兴隆寺礼佛,只在明德太后隆祭日和宣成帝整寿的时候回来过几次,剩余时间一直待在大兴隆寺里。听说她此次回来很可能不走了,所以临京看热闹的百姓才会这么兴奋。
赵宝儿摇着团扇回忆起小时候的情形,“我五岁多的时候刚刚记事,那年明德太后带着长公主御巡扬州堤坝,我爹早早就带着我在路边看,我骑在我爹肩膀上见到了长公主殿下,那时她已经十岁,像仙子一样骑着小白马,竟然还冲我笑了。我爹说,当时在场那么多人,有扬州知府,捐了大笔钱的当地豪绅,德高望重的读书人……可长公主殿下只对我笑了,我爹比我还开心,他临死前还抓着我的手念叨这件事呢。”
说起过往,赵宝儿悠悠叹了口气,望着窗外熙熙攘攘的街道感慨道:“可惜我那时太小,已经记不清长公主殿下的模样了。”
萧漪澜小拜过太庙后,谁也没见,径自乘辇回了公主府。
长公主封号昭隆,这座昭隆公主府是明德太后尚在世时赐下的,萧漪澜十六岁与驸马薛青涯成婚后,从皇宫搬出到公主府居住,之后明德太后与驸马先后去世,萧漪澜便启程前往大兴隆寺礼佛,前后算来,只在公主府里住了不到三年,这公主府里的一草一木,甚至不如大兴隆寺的佛祠更让她觉得熟悉。
霍弋一直留在临京为萧漪澜打理产业,去年年底她传信说今年归京,霍弋从那时就开始着人整修公主府。将府中老旧又格局失衡的楼阁屋舍拆掉,新建起一座五层高的藏书阁,名拂云书阁,以半开放的回廊与书房和佛祠相连,供长公主御览佛经之便。又在湖畔高起摘星阁,说是阁,其气派与宏丽称为塔也不为过。摘星阁上四面镂空,以数人环抱的大红木为四角天柱撑起,站在阁上,能俯瞰临京繁华,张袖揽天水之风。
公主府里服侍的下人也由紫苏重新调整或选拔,她亲自培训了两个月,教她们如何沏茶、焚香、研墨、理经、收整床铺、服侍洗漱、保养华衣玉宝等。
所以萧漪澜回到公主府的时候,所有人都已准备就绪,一切都极称她的心意。她入宫觐见宣成帝时已用过午膳,只是吃得没什么胃口,紫苏命人备了一桌菜,萧漪澜吃了几口,又用了碗薏仁甜粥,这才觉得胃里舒坦了许多。
她换下华衣,卸了浓妆,换上一身天水青的素纱禅衣,乌发未梳髻,以一根沉乌木的簪子松松挽着。她靠在金丝软榻上,一边半阖着眼休息,一边听紫苏说话,半晌望了眼窗外的天色,问紫苏:“霍弋呢?”
紫苏道:“少君午时回府,现下应该还在浔光院。”
“叫他来见我。”萧漪澜闭着眼睛道。
紫苏顿了顿,“少君吩咐过,让您今日先好好休息,万事明日再说。”
“他是少君,我是主君,你听他的还是听我的?”萧漪澜睁开眼,“去传。”
紫苏应了声“是”,忙差人去通禀。
萧漪澜随手拿起本诗集歪在榻上看,翻了五六页后,屏风外传来一阵由远及近的木轮轱辘声,她放下书瞥了一眼,隐约望见屏风外一个半人高的身影。
“殿下。”
萧漪澜这才从榻上起身,理了理衣服,道:“进来吧。”
房中侍女皆退到屋外,霍弋摇着轮椅转过屏风,便见一身青纱禅衣的萧漪澜望过来。
霍弋入长公主府已有十年,然而真正伴在她身边的时间却并不长。更多的时候,是萧漪澜在大兴隆寺,他留在临京这座空荡荡的长公主府,为她打理产业、培植势力、留心朝堂,待有所成就,才能写一封信,细细与她诉说临京诸事。
所以对萧漪澜此人,他还没有熟络到见之如常的地步,只望了眼她未着粉黛的面容,便默默垂下了眼皮。
萧漪澜等了半天未等得他一言,站得有些累了,便走到茶几前坐下,伸手取过茶勺,又望了他一眼,“你哑了,也瞎了,要本宫亲自为你沏茶吗?”
霍弋摇着轮椅行到小几边,从萧漪澜手里接过沏茶的器什,“臣来吧。”
萧漪澜便交给他,姿态松弛地曲肘撑额,慢慢揉按着额头。
“殿下若是乏了,不妨先小憩一会儿,”霍弋看着她道,“我在旁边守着。”
萧漪澜头也不抬,“不必。”
“那我给您按一按吧。”
这次萧漪澜没拒绝,“嗯”了一声。
霍弋将沏好的茶递到萧漪澜面前,转着轮椅绕到她身后,萧漪澜席地跽坐,头刚好到他胸口的位置,霍弋的手指轻轻按在她额间,沿着她的百会穴、神庭穴转了几圈,又沿着她的眉骨,轻轻按到太阳穴。
纵使刚捧过热茶,他的手指也透着凉意,这是气血不足、元气有伤所致。萧漪澜闭着眼,神思散漫,想起初见霍弋的时候,他双膝被剜,遍体鳞伤,血淋淋地爬到她脚边的样子。
他说,殿下只需一言便可救臣,臣当以残命为君驱驰。
所以这些年,霍弋一直拼命向自己证明他有大用,证明自己当时救他回府的买卖不亏。但萧漪澜想,只有她自己清楚,当时救下霍弋并非是图他所言的虚无缥缈的报答,而是见他即使疼得浑身发抖,挡在她面前逼她相救时,那双十指如玉的手沾满了污浊,想要抓住她这根救命稻草,却又极力克制着,未让血污沾染她半寸衣角。
“殿下,茶凉了。”
霍弋低声唤萧漪澜,萧漪澜未应,这才发现她微微向后靠在自己怀里睡着了。
霍弋慢慢松开手,轻轻向后仰着身体,想让她靠得更舒服一些。他望了眼窗外的天色,估摸着已是酉初,果然,没一会儿紫苏便走了进来,本是要来点灯,见此情形不敢出声,正要退下,霍弋轻轻敲了敲小几,以目示意她将小榻上的薄毯拿过来。
霍弋为她披上薄毯,让她靠在自己怀里休息。窗外暮色渐起,室内也逐渐变得昏暗,安静得只能听见萧漪澜平静的呼吸声。霍弋的怀里很快盈满了她身上的味道,是一种常在他梦里出现的,别致而悠远的冷香,不甜,不腻,薄香近苦,闻得久了,却又能从中抿出极致的浓艳来。
霍弋仰头望着头顶的绫罗,轻轻喘了口气,不知在想什么。
第15章 擒王
萧漪澜就这样睡了半个时辰才醒,她一动,霍弋就有所知觉。见她额上起了一点薄汗,他伸手将镇在冰盆里的茶壶拎过来,为她沏了一杯冷水茉莉茶。
萧漪澜饮了茶,从他怀里起身,整了整衣襟。
“殿下可感觉松快些了?”霍弋问。
萧漪澜点了点头,半晌,说道:“今日入宫,皇兄与我说了许多往事。”
霍弋绕到了她对面,静静听她说话,以为她要说正事,谁知她又问道:“望之,我是不是老了许多?”
望之是萧漪澜为霍弋取的字。闻言,霍弋喉咙动了动,回道:“不曾,殿下容华正盛,岁月无痕。”
霍弋这话并非虚委,萧漪澜今年二十七岁,但保养得极好,肤若凝脂,面若薄玉,眼尾无一痕一皱,素面极妍,不比临京城里十七八岁的女郎差什么,又多了寻常女子没有的气度与华态。
萧漪澜微微叹气,道:“可我瞧着,皇兄这些年老得太快了,还不到五十岁,却已满头白发。与我说会儿话的功夫便觉得疲乏,用膳也不过半碗,乘步辇来,又被步辇抬去。记得我小时候,皇兄身体极好,能在猎场中徒步追兔,空手降鹿,算来,二十年还不到。”
霍弋说道:“五十而知命,本就是常人寿数的一个坎,何况国事累人,太子也不是那么让人省心。”
说起太子,萧漪澜笑了笑,“我倒觉得太子近年长进很大,今日在玄武门见了我,滴水不漏。”
霍弋今天没出门,一直在公主府里等萧漪澜回来,但是也派人去玄武门盯着,听说了陛下御赐大安辇,命百官叩拜、太子拱手的盛大阵仗。
“这些年殿下不在京中,太子觉得朝中没有敌手,常有心浮气躁之举,昨日能有这番表现,应该是陛下特意叮嘱过,要他礼待于您。”霍弋道。
“礼待?”萧漪澜轻嗤一声,“真要依礼而论,我应该除辇见太子。我这位好皇兄可不是要礼待我,而是要破礼而待我。”
萧漪澜心里门儿清,霍弋也就不必再添火,只道:“您是长辈,太子同您见礼,您也受得。您今日入宫,见到六殿下了吗?”
萧漪澜摇了摇头,“不曾。听皇后说,皇兄给小六派了个活儿,让他到太湖巡堤去了。”
“巡堤?我还未收到消息,想必是刚走不久。”霍弋道。
“皇后说他是昨天出发的,工部催得紧,迟一天都不行。下次碰见工部尚书,我倒要问问他,怎么就见不得我们姑侄团聚呢?”萧漪澜摆弄着桌上的茶具,慢悠悠道。
“若非陛下暗中授意,刘尚书何必开罪您,”霍弋温声道,“秋汛之前六殿下能赶回来,到时候又要跟您诉委屈了。”
萧漪澜叹了口气,“算起来,小六年底过了生辰就十九岁了,再有一年半载就要出宫开府,成家入朝,也该有个大人的样子了。”
霍弋道:“皇后娘娘将他保护得太好,到时候,还要殿下您多加教导。”
萧漪澜闻言挑眉,“怎么,你跟他接触过?”
“我认得六殿下,六殿下不认得我,”霍弋笑了笑,“春风楼,千金坊,跑马场……六殿下在临京城也颇有风流的名声。”
春风楼是青楼,千金坊是赌坊,萧漪澜闻言嗤道:“这小混账。”
萧漪澜喝够了茶,唤了人来摆开棋面,要与霍弋手谈。这副棋子是霍弋托人寻了好玉与名师打造的,玉质温润,冬暖夏凉,团在手指间十分舒适。他看着萧漪澜纤长白皙的手指间正从容地把玩着两枚黑玉棋子,漫不经心地落在棋盘上。
“臣在临京心不静,棋艺疏久,恐难陪殿下尽兴。”霍弋也落了一子,正在萧漪澜侧后方。
“无妨,我今日也心不静,”萧漪澜微微倾身,压低了声音,“望之,陛下今日提了让我尽快临朝听政的事。”
“以何品职?”
“不另授官职,就以监国长公主的名义。陛下说我是天潢贵胄,不必受六部九卿辖制。”萧漪澜道。
霍弋微微皱眉,“陛下太心急了。”
“是啊,真是生怕我不为盛名所累,不起狼子野心。”
大周通例,皇子入朝应予下至从四品上至从二品的品阶与官职,一来方便他们从事具体国政,二来也使其承受相应职位的掣肘与都察院的监管。即使是太子萧道全当初临朝时,也被授予了吏部尚书的职衔,跟随原吏部尚书迟令书学习管理吏部事务。
可宣成帝要萧漪澜入朝,却不欲授予其品阶官职。
霍弋捏着棋子分析道:“监国长公主,可虚可实,有陛下撑腰的时候,大小国政您皆可插手,可哪天他若是翻脸,您的所作所为,也都名不正言不顺。若要惩办一位朝中四品官员,没有错处,连陛下也不能独断专行,可若仅是公主之身……殿下,您可要小心了。”
霍弋的棋子“啪嗒”一声落在棋盘上。
“这是步险棋。”萧漪澜垂眼笑道,“可险于人的同时也险于己,他要给我套逾矩祸国的乱臣贼子之名,必要先予实权给我,这权给了后若是收不回去……”
霍弋温和一笑,“所以说陛下太急了。”
“于此,你有何见解?”萧漪澜问。
“望之觉得这是好事,您临朝之后,只管随性而行,为六殿下争取权力,铸造基业,剩下的事情有我,我保证让陛下给您的东西,再也没有机会收回去。”
“这么自信?”萧漪澜眼中含笑地望着他,“你同我透个底,这些年你在朝中安插了多少人?”
霍弋微微倾身,示意她附耳过来,在她耳边说了几个人名。
萧漪澜先是一愣,而后笑出声,拂袖坐回去,青丝滑过霍弋颈肩,霍弋微微低了低头。
“你有这本事,再筹谋几年,抛开小六自己登基也不无可能。”萧漪澜道。
“殿下,您不要疑我,”霍弋无奈道,“我在外行事,用的都是您的名头,关键时候,这些人是听命于您而非我。六殿下是皇家嫡出,我一介残缺白衣哪里能比,何况,我也没那个志向。”
“有又如何?本宫不怕你,”萧漪澜落子,将面前的棋盘轻轻一推,双眸笑如弯月,“毕竟本宫可以,擒贼先擒王。”
棋盘上,霍弋布下的润物细无声的棋网已被萧漪澜化解于无形,几枚关键的棋子已被她狠狠扼住,动弹不得。
他输了。
真是好一个擒贼先擒王。
霍弋出神地看着倒映在黑玉棋子上的萧漪澜的面容,心跳得飞快。
宝津楼是霍弋为长公主置下的产业,平日里为公主府赚了不少银子,但是长公主回京后,宝津楼的政治意义变得更加重要。这座在临京城素有雅名的酒楼,像被长久驯养的猛兽,听见了主人的召唤,正从安逸绮丽的梦里睁开了幽幽的双眼。
孟如韫最先感知到宝津楼的变化,夜里她从梦中惊醒,曾隐约听见楼上有桌椅挪动的声音和压低声音的指令,像是在改造什么。白天楼里多了许多身手矫捷的新伙计,他们端着酒菜,穿梭在各处房间里,听了一耳朵的风言风语和朝廷辛秘,歌女舞娘的数量也多了起来,新曲频出,整日在梁间缭绕,而酒楼的后院看管得愈发严格,不许随意进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