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风。”
守在门外的干练侍卫推门进来,对霍弋一颔首,“少君有何吩咐?”
“去查宣成十二年北十四郡都出过什么事,”霍弋屈指点额想了一会儿,“尤其是天煌郡。”
“是。”
杜风领命即走,在长公主府门前碰见萧漪澜驭马而归,她穿着一身赭红色的骑射服,三千青丝以东海琉璃玉冠高束成马尾,挺拔热烈,贵不可及,如仙人降。杜风忙退到一旁行礼,萧漪澜看见他,随口问道:“霍弋又给你派活了?”
“少君吩咐,定当尽心。”
萧漪澜一乐,“知道了,快去吧。霍弋可在府中?”
杜风道:“仆离开时尚在浔光院。”
萧漪澜“嗯”了一声,驭马进了府门。
霍弋早早听见了萧漪澜的马隔着院子嘶鸣,在她入门前就清洗好茶盏,沏好一杯冷茶搁在她的位置上。夏天跑了一上午马,萧漪澜确实又渴又燥,尚未落座先端茶盏,三两口喝完,又示意霍弋续上。
“急茶伤脾,您先歇会儿吧。”霍弋唤了人来掌扇,绢花团扇浸过沉水香,隔着冰盆将凉风送到萧漪澜面前,不急不缓,徐徐生香。
萧漪澜笑望着他,说道:“你比我还会享受,我在大兴隆寺虽是贵客尊位,夏夜天热,也只能搬了折榻到园中乘凉,着一二人打扇驱蚊而已。你这屋里倒好,连地板都是凉丝丝的。”
“殿下喜欢吗?”霍弋将萧漪澜面前的茶盏撤掉,换上一杯温热的白水。
“口腹起居,人之所欲,没有不喜欢的道理,只是喜欢起来觉得心中有愧。”萧漪澜说道:“我自西域归京的路上,见过不少被挡在玉门关外的流民,汉水断流了将近两年,他们田地抛荒,饿得面黄肌瘦,路上看见只老鼠也要拼命抓,抓住了就往嘴里送,怕晚一步就会被别人抢走。”
霍弋的手微微一顿,没有开口,仍静静听着萧漪澜讲话。
“京中制冰,要凿十米深的地窖,窖壁以青石铺满,隔一米,再立一层青石墙壁,以隔绝土气和地温,青石要整块,以减少冰中水分流失。数九寒天的时候,派人到鹿水中央取三尺之下的冰,最为干净,派车马拉到地窖里,再以青石、岩土、茅草层层封存,待夏季取出。炎夏一盆冰所耗人力物力,足以令三口之家的中农宽裕地过上一年。京外尚有饿殍,京中却如此糜费,望之,我身在其中,于心不安。”萧漪澜微微叹了口气道。
霍弋温声说道:“夏冰冬炭,春果秋花,乃至宫城里的一盘菜肴、一个摆件,都抵得上京外数口之家一年的收成。今上喜龙泉印泥,需征千顷沃池,抽万斤藕丝,并命熟工劳作一个月才能做成一两。又好细食,一碗鱼汤要取千条雄鲤鱼垂命涎汁,一道‘锦中春’要拔两千只鹂鸟的舌头,如此小物,所劳民力、所耗民财,又能抵得上冰室之糜。就连殿下您礼佛所用的阿伽檀香,也是寸香寸金。”
萧漪澜沉默了许久。她十七岁离京去西域时,大周国力仍盛,京中风气却未如此奢靡,她缓缓说道:“本宫亦有罪,明日本宫便整顿公主府,糜费之项,悉数取缔。”
“就算您将长公主府都拆了,也不过杯水车薪,何况陛下对您恩宠正盛,凡有所赏,必然贵重。譬如这冰,便是昨日宫中新赏下来一万斤,您舍不得用,也是便宜了府中奴才。”霍弋指着冰盆说道。
萧漪澜颇有些不赞同,“便是杯水车薪,也好过沆瀣一气。”
霍弋说道:“倘百姓安乐,当权者一餐斗米、日夜销金也不为罪;倘野有饿殍,当权者麻衣赤足、吃糠咽菜也无济于事,不过是在百姓面前做做样子。殿下以为呢?”
“望之说的有理。”萧漪澜点点头,“本宫罪不在用冰盆、燃阿迦檀香,本宫罪在未能使百姓安居,万民同享一乐。”
霍弋温声道:“倒也说不上是罪,您毕竟未居其位,难谋其事。”
“皇兄身边言官争臣者众,竟没有一人能像望之劝我这般,向天子进言吗?”
“曾经的左都御史洪黎曾写折子指责过陛下,后来被寻了个错处,调任到岭南去了,”霍弋眼底隐有嘲讽,“殿下,君明臣清,君浑臣浊,古来如此。”
萧漪澜叹了口气,望着窗外道:“若你我所谋之事成,愿小六此后能做个体恤百姓的明君。”
霍弋淡声道:“但愿吧。”
“今日我也是有感而发,修平约我打马球,那些世家贵女恨不能铺排十里,架子比我这个长公主还大。因解暑的绿豆冰汤搁了半个时辰,嫌不新鲜,便要将几十碗倒掉全部重做,又嫌跑马场飞起扬尘脏了华服,要人每隔一个时辰就去洒一层水。真是有够作孽的。”萧漪澜叹气道。
“原是如此,”霍弋笑了笑,“不过殿下既然有心,臣自当奉行,明日便酌减府中铺排所费之资。”
“嗯,省下来的钱让人买了米,到临京城外布施去吧。若不是这冰为陛下所赐,不可变卖,我倒是想卖给那些世家贵女们,我看她们一个个富裕得恨不能撒钱玩。”萧漪澜道。
霍弋颇有些哭笑不得,“殿下,您在京中私产颇丰,想做什么不必顾忌钱财耗费。”
萧漪澜轻轻摇头,“你在朝堂收买人心,在宫内安插眼线,培植公主府的暗卫私兵,都要大笔大笔花钱,我虽不能帮你,也不可再给你添烦恼。”
“殿下哪里话,这长公主府的一切,都是属于您的,”霍弋说道,“只是城外布施流民,毕竟是打朝廷和皇室的脸,最好不要借用六殿下的名义,以防其过早露出锋芒,被东宫针对,就以长公主府的名义吧,您长年礼佛,周济难民也是情理之中。”
“嗯,有理,听你安排。”萧漪澜点了点头。
其实这件事上霍弋也有私心,只是他没说出来。他看着萧漪澜美丽的面容,心道,殿下只须光风霁月,剩下的苟且,他来钻营便好。
“还有一事要问过殿下。”
“什么?”
“您听说过陆明时此人吗?”霍弋淡声问道。
萧漪澜笑了,“巧了,今日修平刚与我提过。”
霍弋颇惊讶,“修平公主?”
修平公主萧荔丹是当今皇上的第三个女儿,为中宫皇后所出,极受宣成帝宠爱,尚未及笄时,宣成帝便赐下一品公主府,还说让她自选钟意儿郎为婿,临京适龄勋贵子弟皆待诏入其彀中。
萧漪澜说道:“正是我那好侄女,今日打马球时一招通吃,说是陆明时教她的。我原本以为是她哪个师傅,多嘴问了句,谁料她竟羞上了,方知是她意中驸马。”
“意中……驸马?”霍弋屈指轻点桌面,拧眉沉思。
“可有不妥之处?”
霍弋笑着摇了摇头,“若是陆明时成了驸马,就太可惜了。此人才高志坚,有将帅之能,仅仅三年就能在北郡立足,若为殿下所用,如虎添翼。”
萧漪澜道:“那便让他成不了驸马。”
“臣亦作如此想,”霍弋道,“宫中线人来报,说陆明时与沈元思昨夜探六册府库,似乎在查什么事情。”
“好大的胆子,查什么?”
“似乎与两淮供给北郡的兵器有关,具体是什么,我已经让杜风去核实了。”
萧漪澜闻言思索道:“两淮转运使徐断,兵部左侍郎刘濯,若我没记错,这两位都是东宫的人吧。”
“正是,所以我说,陆明时可用,”霍弋端起茶盏轻轻抿了一口润润嗓子,“他早晚会查到东宫身上,既搅了这滩浑水,便没有全身而退的道理,不如为殿下所用。”
“此人心性如何,若是……”
霍弋知道萧漪澜在担心什么,“殿下放心,良臣有良臣的功用,恶犬有恶犬的好处,有臣在,不会让您驾驭不了。”
萧漪澜道:“你既有了主意,自行去做便是,只是要注意分寸。”
霍弋一笑,“是。”
第21章 试探
这日,孟如韫正坐在桌前拨算盘,算上明日到望丰堂的针灸和药钱,她已经欠了程鹤年四百五十两银子。正在这时,青鸽风风火火地走进来,尚未喘定,将一封信交给孟如韫,说道:“程公子又来信了!送信的人叮嘱我好生收着,说里面有银票。”
孟如韫先是皱眉,而后叹了口气,“就不该让他知道我住哪儿。”
她将信拆开,里面有一张信纸,中间夹着两张一百两的银票。程鹤年在信中写道:闻卿病有好转,心中喜不自胜,已将数月俸银尽数取出,折三百两,一百两捐至佛寺还愿,愿卿去病去灾,安乐百岁,余下尽数予卿,望卿衣食富足,一片心意,万勿拂拒。
读完信,孟如韫又长长叹了口气,叹完气却觉心中更沉。
青鸽好奇道:“程公子在信中说什么了,怎么瞧着这么不高兴?”
“深恩如怖,况无以为报……程鹤年啊程鹤年,我该说他什么好。”孟如韫将银票存进床底的铁箱子里,颇有些不安地在小书房里走来走去,“情意无价难偿,可这银票,没有受之无愧的道理。”
青鸽为难道:“可你给程公子钱,他肯定不收,又要退回来,一来二去全费在来回路上了。且无论怎么说,多亏了程公子的钱,你在许太医那里医过几回之后,夜里咳得轻了许多。姑娘,天大地大身体最大,即便是欠人恩情,这病也是要治的。”
青鸽言之有理,可孟如韫心中仍有不甘。她怕今日积恩过深,待程鹤年自钦州归来,要她入程家为妻为妾,她都难以拒绝。
钦州,钦州……孟如韫转了几圈后,在书架前停下,伸手一本一本点过架上的书,抽出了一本两淮风物志。
她隐约记起,前世身死之后在临京游荡时,听南来的商人吆喝过一种钦州产出的材料,似石似玉,磨成粉后可与铁矿石相融,做成的器什虽然比铁器轻、脆,但是节省铁矿,因此价格十分便宜,用来做门窗、农具非常合适。孟如韫记得这种材料被誉称为“石合铁”,她略略将这本记录两淮地区风土人情的书翻了一遍,竟未找到一字关于“石合铁”的记载。【gzh:又得浮生一日凉呀】
看来此种材料尚未被发现。
孟如韫站在书架前沉思了一会儿,转身走到桌边铺纸研磨,开始给程鹤年写回信。
“逸之兄见安……”
她谎称自己从钦州来的流民那里听说了钦州有这样一种材料,便宜轻省,可为民用,名叫“石合铁”,推荐他多加留心。她在信中写道:“兄可以家资购入,置屋舍、作器具,托商队贩入临京,价翻十倍不止。”
她借着前世所知的便宜,给程鹤年推荐了一个必有所获的商机。程鹤年虽是文人,但并不迂腐,只要他肯做这行生意,必能获益颇丰。
孟如韫将笔搁下,待纸上墨干透,折起装进信封里,让青鸽带着这封信去找来送信那人,托他带回钦州给程鹤年。
待信送出后,孟如韫心里轻松了不少。
巧合的是,陆明时这边也将线索指向了钦州“石合铁”。
那夜自六部册库回来后,陆明时连夜将宣成十二年两淮铁矿册与北郡兵器供给册仔细翻看了一遍。
按朝廷法令,两淮地区铁矿专供大周边境军防器械之用,其中钦州铁矿为北郡专用,每年产自钦州铁矿的铁,七成锻成兵器运往北郡,一成算作抽税运往临京,剩下两成归钦州本地财政。送往临京的那一成铁矿不敢欺瞒,但是运往北郡的七成却连年有失,从户部记载的铁矿产量来看,两淮转运使徐断至少每年从中贪墨三万斤纯铁,折合成银钱约有白银二千两。这钱徐断贪得光明正大,一方面是因为背后有太子撑腰,一方面也是不怕人问,可以托词说是锻造兵器过程中的正常损耗。
沈元思愤愤道:“老□□胃口真大,也不怕把肚皮撑破了。”
陆明时则在思考一个更重要的问题,半晌后,对沈元思道:“每年三万斤铁不是小数目,这些铁矿石上有专供北郡的官印,寻常商人不敢收,你说他到哪里换成钱?”
沈元思道:“我怎么知道,要不给他套个麻袋绑了,让他自己交代?”
陆明时点头,“好,你去吧。被人抓了别攀扯我。”
沈元思翻白眼,“那你说怎么办?”
陆明时取来大周全境图铺在桌子上,以棋子为兵马在图面上落点,凝神看了一会儿,忽然拊掌笑了起来。
那笑不是好笑,似讥似讽,又带着幡然醒悟洞察阴诡后的愤怒。
“从慎啊从慎,你冤枉徐断了,他哪里是老□□,分明是狼子野心的国之大蠹!”
沈元思皱眉走过去,“你又看出什么来了?”
“如果我是徐断,要将手里贪墨的三万斤铁卖掉,”陆明时指着摆在地图上的棋子给沈元思看,“这里是钦州铁矿,六十里外是钦州下属的惠阳县,也就是锻造兵器的地方。兵器锻造好后从惠阳装车马,沿商山古道运往北郡时,会路过涪关。你还记得涪关吗?”
沈元思点头,“记得,明德太后秉政年间,这里曾是与北戎羌通商的重要地点。”
“明德太后之所以选在涪关,是因为过了涪关不到一百里,就能到达戎羌境内的天汗城。我若是徐断,会将这三万斤铁连同运往北郡的兵器一起装车,在涪关将铁矿悄悄分出来,然后……”
“运到天汗城,卖给戎羌人。”沈元思不可置信地喃喃道。
陆明时冷笑道:“大周无人敢收,戎羌却恨不得以二三倍的高价收购,既可弥补自身产铁不足,又可抢北郡兵械。手里有了徐断的把柄,将来想知道大周的消息,也会十分方便。”
沈元思气得一拳捶在桌面上,咬牙切齿道:“他怎么敢……咱们之前太天真了,还以为他只是单纯贪财,他竟然敢卖国!”
“此事只是我猜测,尚需取证,倘若是真的……”陆明时冷声道,“此人早晚变成北戎羌的刀,不可久留。”
沈元思沉默了一会儿,问道:“事关戎羌,你说太子知不知道这事儿?”
陆明时摇头,“我不知,也不敢乱猜。”
沈元思又叹了口气。
“两年前供给北郡的兵器,用了某种工艺使其变得轻省,但从府册的记载上看不出什么变化,供给北郡的兵械数量并没有增多,节省下来的铁,应该也是进了徐断等人的口袋。”陆明时从身后的博古架上拿下一个盒子,里面装了一小块石头和一封皱皱巴巴的信,他将信拿给沈元思看,沈元思看完后,拧眉更深,仔细端详起盒子里的小石头。
“此信是钦州白石矿虞头的儿子带到临京来的,那孩子还随身带了一小块白石,据他信中说,此石磨成粉可与铁融合锻造到一起,名‘石合铁’,模样与铁几乎一样,只轻重、硬度上有所差别,以此‘石合铁’作器物,可省一半铁料。”陆明时说。
沈元思看着那灰扑扑的白石,“你是说两年前运往北郡的那批次品兵器,就是用这种石合铁做的?”
“十有八九,找个时间,咱们去铁匠铺试一试就知道了。”
试出来的结果果然如那白石矿虞头信中所言,那一小块白石可与等量铁料掺融在一起,冷却后的成品与纯铁所做殊无二致,敲击有清脆金属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