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味道清中带苦,浓而不重,却十分霸道,飘入鼻中,直冲心肺。萧漪澜微微皱眉,萧荔丹则直接掩鼻咳嗽起来,骂道:“臭死了!来人,快端走扔出去!”
闻言,孟如韫周围的贵女们也纷纷掩鼻,窃笑着打量她,仿佛散发味道的不是她打的香篆,而是她这个人。
萧漪澜一个眼神喝止住正欲上前将香篆扔出去的侍女,走近几步,又仔细闻了闻那味道,转头问无咎和尚:“大师觉得此香如何?”
无咎和尚捻着佛珠笑了笑,缓声道:“此香大拙,大朴,大彻。”
萧荔丹不通佛法,听见“拙”“朴”等字,只觉得十分鄙陋,好笑地瞥了眼孟如韫,却见她垂眼端坐蒲团上,无喜无怒,仿佛说的不是她。
萧荔丹听不出好赖,但萧漪澜却明白无咎和尚这句评价很高,她又细细体会了一番香味,然后唤孟如韫上前来,“本宫第一次闻见这种香,烦你解释一番。”
孟如韫盈盈一拜,温声道:“此香主要以银丹草粉、金菊碎粉、白菊碎粉混合而成,这三种香粉价廉易得,香味突出,有驱蚊避之效。”
萧漪澜问道:“别人都以清雅为香道,为何偏你与众不同?”
孟如韫答道:“小女家贫才陋,徒学人清雅,有如东施效颦,倒不如另辟蹊径。小女曾在道观中小住,观中夏季多蚊虫,道士们常将银丹草、菊花粉等添入油灯中,既可驱虫避蚊,也可明心醒目。方才制香时,小女见香料中有这几种材料,所以有感而发,制成此香。”
“原来灵感来自道家,”萧漪澜笑吟吟地打趣无咎和尚,“大师也能品的来道家之香吗?”
“阿弥陀佛,”无咎大师说道,“诚如姑娘此前所言,‘一’为万教之宗,至拙至朴之初,万宗万教大同。此香虽为道士所创,佛门中人亦有所悟。”
“看来无咎大师很喜欢这香。”
无咎大师说道:“此香清心驱虫,价廉易得,非王侯世家独享,寻常百姓也用得起。且无需香炉之费,随处可放置,惠及万民,此乃大善。”
孟如韫闻言,朝无咎大师遥遥一拜,无咎大师笑眯眯地回拜。
萧漪澜拊掌而笑,“好一个‘大善’,一个不通香道之人,竟能得您如此高的称赞,真是个妙人,可见勤能补拙,而巧能掩拙。”她转而问孟如韫,“此香可有名字?”
孟如韫道:“尚无,请殿下赐名。”
萧漪澜想了想,忽然一笑,“此香霸道,又以菊花为原料,便叫‘百花杀’,如何?”
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
孟如韫心中一震,又是一拜,“谢殿下赐名。”
这下殿中通佛法的不同佛法的,都能听出长公主殿下对此香评价极高,有的诧异有的惊愕,但天大的不服气,也不敢当着长公主的面置喙,只能私下互相交换眼色。
“你到本宫身边来。”萧漪澜冲孟如韫招手,孟如韫走过去,红缨拿来一个新蒲团放在萧漪澜身边,孟如韫屈膝踞坐其上。
“你叫什么名字?”
孟如韫回答道:“小女姓孟,名如韫,是太常寺主簿家的远房表亲。”
“可曾婚配?”
“尚未。”
“可愿入我长公主府随侍几年?”
闻言,孟如韫蓦然抬眼,从容不惊的表情终于有了变化。
不止是她,殿中诸女也是一片哗然。
作为先太后唯一的女儿,当今皇上唯一的亲妹妹,长公主萧漪澜地位之尊贵,不亚于天子之于朝臣。寻常女子若能得她几句夸赞,不愁在临京城中没有贤名,若能得长公主几分亲近,更如大旱之得云霓,足以使其在闺中扬名,在夫家立足持家。
长公主身边得女侍并非是什么人都可以做的。她身边的紫苏、红缨两位女官,是永宁侯府、伯襄侯府的嫡系女儿,当年经明德太后亲自选入宫中,以郡主的规格培养长大。在长公主身边做女官,地位比寻常亲王府的伴读还要高一些。
她孟如韫不过是一介五品闲官的远房表亲,有什么资格入昭隆公主府,随侍在长公主身侧?
苏万眉在底下嘴都快气歪了,萧荔丹第一个站出来反对:“小姑姑,此女出身鄙陋,心思狡黠,她明明对制香一窍不通,您这样抬举她,未免太不公平了。”
萧漪澜笑了笑,“诚然,孟姑娘于制香一道没什么出息,可本宫喜欢这姑娘。”她瞥了眼大雄宝殿中神色各异的众人,对红缨说道:“单论香篆,当以修平的绸乐香与苏万眉的雁回香更出众,将本宫那两盆一品墨菊赏给她们吧。”
除此之外,她又点了几家姑娘,赏赐了不同品种的菊花。殿中诸女纷纷拜谢恩赏。
待赏完众人,萧漪澜看向孟如韫,“孟姑娘,考虑的如何了?”
“小女……”孟如韫压下胸腔中有如擂鼓的心跳,定了定神,朝萧漪澜郑重稽首一拜,沉声应道:“愿随侍殿下身侧。”
直到走出极乐寺,孟如韫仍然心有恍惚。
江灵比她更激动,一登上马车就紧紧拉住了孟如韫的手,“阿韫,你要有大造化了!”
孟如韫笑了笑,抬手掀开窗前的帷帘,望着云烟缭绕的极乐寺出神。
随侍长公主身侧,会是造化吗?
江灵的语气里藏不住兴奋,她说道:“长公主可是陛下的亲妹妹,先明德太后唯一的女儿,比皇后的地位都尊贵。且不说日后有她给你撑腰,别人必然不敢欺负你,单是在长公主身边长的见识,也是那些狗眼看人低的贵女们比不了的。有长公主给你作保,日后你连王孙公子也嫁得!”
“那可真是太好了。”孟如韫笑了笑。
但她心里想的事与江灵不同。
根据前世所知,长公主萧漪澜最终会登基称帝,入长公主府随侍,她贪图的并不是姻缘婚嫁上的好处,倘若有幸从龙,她更希望能在闺阁之外有所作为。
譬如未来能以官修之身完成《大周通纪》,使之传扬世间。
譬如能辅助新帝,得览群臣章奏,拜入馆阁……
思至此,孟如韫不敢再深想,可蛰伏的野心一旦被唤醒就难以沉寂,她觉得血液跟随飞快的心跳在身体里奔涌,她放下窗边的帷帘,轻轻舒了一口气。
江家上下很快得知了孟如韫将去长公主身边随侍的消息,江守诚又喜又忧,喜的是她得贵人指点,日后能谋个好姻缘,忧的是她身份本该瞒人耳目,怕被有心人探知,给她带来灾祸。
江夫人胡氏则是忿恨居多,阴阳怪气道:“跟着灵儿去赴个宴就能得长公主青眼,要是哪天有幸入宫,说不定就位居四妃了。你究竟是有什么好手段,能让长公主殿下越过灵儿,一眼看见了你?”
江灵怕爹娘误会她,忙将今日在极乐寺里的情形复述了一遍,为孟如韫分辩道:“我哪懂制香,今日多亏了阿韫为我解围,否则我早就被当场赶出去,成为临京贵女们口中的笑话了!长公主喜欢阿韫,是阿韫自己有能耐,若换了我……我只有给咱家丢脸的份儿!”
孟如韫不是江家的庶女,胡氏除了眼红几句,并不能拿她怎样。她说什么,孟如韫也不回嘴,只眉恭目顺地听着,直到胡氏自己都觉得没意思,甩袖拎着江灵回房去了。
见众人离开,一直坐在角落没吱声的江洵走到了孟如韫面前,神态欲言又止。
“表哥。”孟如韫微笑着同他见礼。
“旁人都在恭喜表妹,可我并不认为这是什么好事,”江洵低低叹了口气,“表妹……能回拒长公主吗?”
孟如韫惊讶地挑了挑眉,“表哥何出此言?”
江洵抿了抿嘴唇,说道:“表妹到了长公主身边,再风光也是为奴为婢,哪有在府中做小姐舒坦。你若是想谋个好夫家,我可以禀明母亲,我想……”
“表哥,”孟如韫打断了他,面上仍是笑盈盈的,“鱼鸢各有所乐,表哥不必为我费心。”
“为什么?你在家里住的不开心吗,是缺吃少穿还是有人欺负你,你告诉我,我给你撑腰。”江洵说道。
孟如韫轻轻摇头,“江家待我很好,但绝不会是我以后的归宿,所以表哥无须为我多劳心神。”
“可是我——”
“我的话说得还不够明白吗?”孟如韫依旧温和柔煦,不紧不慢道:“我在江家过得很好,去长公主府也会过得很好,从前往后,都不需要表哥多加照拂。”
江洵的脸色白了白,垂下眼睛不敢再看她,半晌低声道:“我明白表妹的意思了……”
孟如韫一笑,“如此便好,天色已晚,我先回了。”
她行至院门处,江洵突然又追上了叫住了她,她回头相望,见他喘息不定,手心松了又紧。
“表妹去了殿下身边,一定要照顾好自己,莫要掺和与己无关的事,我只希望你能平平安安地回来。”
孟如韫道:“多谢表哥。”
第41章 试锋
她回到风竹院时, 青鸽已经将她的行李收拾好,正坐在灯下发呆,不知想到了什么, 悄悄抹着眼泪。
“呦,这是怕我去了公主府钱不够花,连夜给我赶一盆金豆子出来呀?”
青鸽见孟如韫回来, 忙把眼睛一抹,哼了一声, 转过身去不理她。
孟如韫凑过去,“是气我去公主府不带你吗?”
青鸽低着头不说话,有些委屈地咬着嘴唇。
孟如韫便知自己猜对了, 拉过青鸽的手轻轻握着。
青鸽年纪比她小, 具体小几岁,连青鸽自己都不记得。
当年她逃难到鹿云观被江夫人捡到时, 还是小小的一团, 面黄肌瘦, 父母将最后一块窝头给了她,饿死在临京城外的死人堆里。她不记得自己的故乡, 也忘记了自己的姓氏, 只知道父母叫她“青鸽”。江夫人见她可怜又乖巧, 下山找到了她父母的尸体, 使他们入土为安,将她收留在身边,名义上是婢女,寻常却当半个女儿看待。
孟如韫自幼身体不好, 道观清苦, 很多活儿都是青鸽帮着江夫人一起做。她握着青鸽的手, 摸着她手心里厚厚的茧子,想起往昔她挥着大斧头劈柴时的情形,心里软成一片。
青鸽跟在她身边这么多年,从未与她分开过。
孟如韫对青鸽说道:“长公主府规矩多,不是想去就能去的,你先带着捕快到宝儿姐姐那里住一段时间,等我在长公主府安顿好,同殿下讨个恩典,就将你也接过去,同我一起住,好不好?”
青鸽抹了把眼泪:“真的?”
孟如韫两眼弯弯,“我何时骗过你?”
青鸽重重点了点头,“那我听你的,我去找宝儿姐姐!”
安顿好家中的一切,第二天公主府就派了人来接孟如韫。马车的规制不高,但因着昭隆长公主府的徽记,路上行人车马纷纷避让。
昭隆公主府正门前立着一座五开的牌坊,孟如韫远远看了一眼,见上面写着“昭恩隆德”四个大字。牌坊后是公主府的朱漆正门,正门两侧分立着两座石麒麟,望去金碧辉煌,炫目威严。
他们只远远望了一眼正门,然后马车驶入旁边小巷,自东侧角门进入了长公主府。早有女侍在等着她,接过她的行李翻了翻,见里面只有几本书册,没说什么,将她带去了一处院子里。
院子十分开阔,设有花廊、小池、假山、秋千,正厅比她在江家住的院子都大,里面以屏风、花窗相隔,处处机巧,博古架上摆满了精致的玉摆件。自正厅穿过连廊是主居内室,放着一张数米宽的拔步床,另设有妆镜、小榻、贵妃椅等。内室连着浴室,放着宽大的木盆,木盆里已提前放好热水,铺满花瓣。
那女侍说道:“此处为碧游院,离殿下的住处不远,以后您就住在这里,待姑娘梳洗完毕,我带您去拜见殿下。”
“这院子只有我自己住吗?”孟如韫问。
女侍回答道:“是殿下特意吩咐的。”
孟如韫洗澡沐发,换上府中女官规制的衣服,有女侍为她梳妆挽发,然后带她去见长公主。
女侍走在前,孟如韫跟在后,经过一处回廊时见几人迎面而来,女侍避侧行礼。
“青衿姑娘?你怎么在这儿?”
碰见的不是别人,正是宝津楼里的紫苏,她见着孟如韫颇为惊讶,看了那女侍一眼,女侍答道:“这位就是殿下请来府中的江姑娘。”
“你是江家的女儿?当初怎么……”
孟如韫答道:“小女姓孟,名如韫,是江家的表亲。”
紫苏点点头,面上仍有疑惑,此处也不方便再问,“殿下此时正在书阁听讲学,快些过去吧。”
于是女侍带孟如韫往书阁走去。
这座拂云书阁是霍弋命人新修缮的,上下共有五层,除藏书外,更有休憩讲学之所。萧漪澜听闻孟如韫已等在外面,就让她一同进去旁听讲学。
此次来讲学的是翰林院侍讲伍凤清,长公主坐在主案,他坐在侧案,正在讲《论语》,见孟如韫进来,走到他对面的侧案旁坐定,明显变了脸色。
“殿下这是何意?”
坐在上首的萧漪澜瞥了他一眼,“伍侍讲有话要说?”
伍凤清冷声道:“陛下让我来给殿下讲学,是天子赏赐,殿下竟然让府中女官同听,岂非乱了纲常规矩?夫子言君臣无礼,如衣不蔽体,此是野人之举,望殿下三思!”
萧漪澜喜怒不显,说道:“可圣人也说,学不辩则不精,文专行则空乏,我府中女官并非不识字的白丁,我叫她来,是为了同伍侍讲探讨文理,精深奥义。”
“您说,让一个婢女来同我探讨学理?”伍凤清仿佛受了侮辱,从案前起身,朝萧漪澜一拜,“殿下,恕臣不愿受此折辱。”
萧漪澜望向孟如韫,孟如韫与她对视,明白了她的意思,大概是长公主听伍凤清讲学听得不耐烦,要寻个由头将他气走,恰巧自己来拜见,又能借此试一试深浅。
于是孟如韫起身离开侧案,行至殿中,朝萧漪澜一拜,又朝伍凤清一拜,对伍凤清说道:
“侍讲此言未免狭隘,圣人居杏坛,有闲人七十,弟子三千,凡有志求学者,无论老少贵贱,兼收并蓄,皆可旁听,此为圣人之‘学道’。侍讲修的是儒学,讲的是《论语》,当明此理。”
伍凤清斜眼睨她,“你一短见妇人懂什么,读了两页死书便来搬弄饶舌,岂不知时移势易,难道圣人乘牛车游学,也要当朝大儒乘牛车游学吗?今朝大儒当爱惜羽毛,哪有不分贵贱兼收并蓄之说?”
“自然有。”
“必是欺名盗势宵小之徒!”
孟如韫微微一笑,“伍侍讲难道没听说过韩士杞老先生?”
伍凤清闻言一咽,面色瞬间涨得通红。
韩士杞在大周朝士林中的地位不亚于曾经的孔圣人之于鲁国。他少时便以才学闻名乡里,随侍在武帝身边,辅佐武帝登基后,整治吏治,安抚朝政,一改君昏臣乱之庸政;又开创文学新风,学理新路,一斥向来奢靡杂坠之学气。最重要的是,他于武帝末年力排世家,开科举选士之制,使天下寒门读书人有了进入仕途的路径,被读书人奉为大周士林之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