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
“本宫说让你出去。”
霍弋轻轻推着轮椅靠近她,温声道:“臣行动不便,殿下想让臣滚,就喊人来把臣抬走吧。”
萧漪澜:“……”
“原来那出《玉碎昆山》的折子戏,殿下是请给臣听的。”霍弋无奈地笑了笑。他从未与萧漪澜吵过架,一时之间竟不知该怎么解释,沉吟了半天,只干巴巴地说了一句:“孟姑娘不是什么故旧青梅,殿下您……也不是官家千金。”
他不解释尚好,一解释,萧漪澜更觉得没脸,冷声道:“少往自己脸上贴金。”
“臣自是不敢。”
萧漪澜冷着脸站了一会儿,忽然问道:“孟如韫真不是你青梅发小?”
“不是。”
“也不是你心许之人?”
“不是。”
“可你关心她,本宫看得出来。”
霍弋沉默了一瞬,终不忍见她为此事整日挂怀伤神,坦白道:“孟姑娘她……是臣的妹妹。”
“你说什么?”萧漪澜惊诧出声,“妹妹?”
一个姓孟,一个姓霍,怎么会……
“事关臣的身世——这样算来,臣之前瞒您的事好像又多了一件。”霍弋幽幽叹了口气。
“是她不姓孟,还是你不姓霍?”
“臣不姓霍。”
萧漪澜拧眉,冷眼打量着眼前人。
霍弋温声道:“殿下不要误会,臣非故意隐瞒身份接近您,臣姓霍还是姓孟,于您都没什么妨碍,其实在知晓臣的妹妹还活着之前,臣本打算一辈子就以霍弋的身份活下去。”
见萧漪澜不言,霍弋又说道:“臣的身世,若您想听,臣也可以说。”
“不必了。”
萧漪澜心里清楚,若身世可见人,或家中尚有亲故,没人愿意隐姓埋名,如孤雁浮萍那样活着。
她已经弄清楚了梗在心里这么多天的事,不愿轻举妄动地揭眼前人的伤疤。
听她语气转缓,知道她心里憋着的气已经去了大半,霍弋问道:“那殿下还要臣去南宁王府吗?”
萧漪澜听出他语气里的揶揄,也知自己此举颇有些小题大做的荒唐,只是在霍弋面前,她心里越心虚,面上越要撑住。于是她冷哼一声,“你想去便去,三条腿的□□难找,两条腿的幕僚我公主府里多的是。”
“臣不敢。”霍弋笑了笑。
第44章 惊险
今年太湖的秋汛来得异常猛烈, 暴雨连绵半个多月后,太湖西边的围堤出现崩裂式决堤,冲开数十米的堤坝, 淹没了萃水、丰山两县,一夜之间冲走了几百人。然而暴雨远远没有停止,堤口的决裂处还在不断扩张, 邻近堤口的六七个村县都被冲毁,狼狈的灾民扶老携幼涌进了四周县城。
太湖西边属苏和州, 为了抗洪赈灾,苏和州的知州、州丞等一众官员都忙昏了头,还要分出心力接待朝廷上下来的各方巡抚, 照顾一下虽然不关涉大局但仍有存在感的六皇子萧胤双。
孟如韫到达苏和州虔阳府时, 天仍淅淅沥沥地下着雨,路上泥泞不堪, 人影疏落。听说是小姑姑派来的女官, 六皇子萧胤双亲自在虔阳府外的十里亭相接, 孟如韫远远就看见了立在马上的挺拔少年,问侍从得知是六皇子本尊后, 掀开车帘请他到马车里避雨。
萧胤双看见孟如韫的瞬间眼神一亮, 颇有些局促地挠挠头, “多谢姑娘了, 我骑马就行,别给你把马车弄脏了。”
他客气得不太像个皇子,还是个脸上藏不住事的少年。孟如韫笑了笑,说道:“小女想先向殿下了解一下情况, 可惜不会骑马, 难以与您并行, 还请上车来吧。”
于是萧胤双只好弃了马上车,孟如韫递给他一张干净的帕子。
萧胤双一边擦脸上的雨水一边问道:“小姑姑这些日子可好?她回来这么久了,我俩只通过书信,还没来得及见面呢。”
“她很好,时常记挂着殿下。”
“在外面别这么叫,”萧胤双往车帘外看了一眼,对孟如韫道,“我这个身份太招眼了,你就叫我萧公子吧。不知女官姑娘如何称呼?”
“姓孟。”
“孟姑娘。”
孟如韫微微颔首,开始说正事,“长公主殿下让我随身带了十万两银票来,走的是公主府的私账,已经在通宝钱庄换成白银,先买了两车粮食随行,剩下的要等我向您了解过情况后再做打算。”
“我能了解什么情况,”萧胤双苦笑了一下,“我来太湖巡堤,本就是跟着工部走个过场,骑马去堤上溜达了两趟。真正要紧的事情他们都不让我管,说什么哎呀六殿下金尊玉贵,不必为俗务所累,多去各处玩玩就好……”
“所以您真的就去各处玩了?”孟如韫额头一阵乱跳。
萧胤双很诚实地点点头,“各大赌场我都混熟了,还有春风楼唱曲的姑娘,我跟她们关系都不错。”
孟如韫在心里长长叹了口气。
见孟如韫神情一言难尽,萧胤双颇有些不好意思,“我这样是不是挺没用的?可就算他们真让我管,我也是什么都不懂啊,那些河道工程图、河堤构造图我从来没学过,也看不懂。”
“您还是很有用的。”孟如韫不咸不淡地安慰了他一句。
至少他皇子的身份还是很有用的。
如今还在下雨,官府在抢修河堤,萃水、丰山两县已经被洪水夷平,无路可走,孟如韫见受灾区进不去,就干脆在虔阳府城外的官道旁支起施粥棚,这里离灾县大概一百多里,又是州府所在地,很多难民都涌了过来,聚集在城外。
萧胤双调来自己的护卫与公主府随行而来的人一起分发米粥和干粮,孟如韫则在旁记下每个人的来处、年纪、家中人口,这样过了两三天,与记录苏和州各县城人丁田亩情况的黄册一对比,就大概知道了各地的受灾情况。
“从明天开始,虔阳府的布施粥棚每天减少两座,直至减少到八座。”这天施粥结束后,孟如韫突然对萧胤双说道。
难道找到一点成就感的萧胤双十分惊讶,“咱们这就不干了吗?可是我看来虔阳府的灾民越来越多了。”
孟如韫解释道:“虔阳府虽然是州府,但能容纳的人数毕竟有限。州知府和城里富户都在此处施粥,会引得前来此处聚集的灾民越来越多。灾民想进城,虔阳府又不能放太多人进去,时间一久容易出乱子。根据我这几日的统计来看,虔阳府东边的桐县受灾情况还不算严重,距离受灾县也不远,咱们把灾民往那边引流一部分,待洪水退去再做打算。”
于是第二天,萧胤双带人将大部分救灾粮运往桐县,孟如韫留在虔阳府将这边的事安排妥当后,等了一天也不见萧胤双回来,只好动身前去桐县。
虔阳府至桐县的官道如今专供官府运送物资,孟如韫只好请了个识路的灾民另行取道。这条路要行经两山之间的关口,孟如韫正靠在马车里闭眼休息时,忽然听见马车“咯噔”一声,她蓦然睁开眼,掀起车帘向外看去。
遇上山匪截道了。
说山匪也不准确,看他们形容狼狈,应该是流民临时聚集成的队伍,仅拦在路上的就有近百人之众,为首的是个面容黢黑、身材矮小却壮实的汉子,肩上扛着一柄亮闪闪的大刀。
孟如韫阻止了侍卫与劫匪起冲突,高声商量道:“诸位,我等身上并无财物,也无口粮,不想与诸位两败俱伤,可否请诸位放行?”
那黑脸男人冷笑,“少给老子装蒜!今天刚劫了个小白脸,车上装了一千多斤粮食,以为用草皮盖着老子就看不出来,你们是一伙的吧?”
孟如韫闻言心中一惊,怪不得总等不着萧胤双,竟然是被山匪给劫走了。
此事有些棘手,孟如韫思虑一番,对黑脸男人说道:“我家乃虔阳府富商,买粮运往遭涝的地方救人,想必是家兄不懂事冲撞了阁下,不知他此刻人在何处,我可以回家拿赎金来赎。”
天色渐暗,但黑脸男人还是隐约看清了孟如韫的模样,即使看不清,听见她说话的声音,心里也打起了别样的主意。
他往前走了两步,阴阳怪气道:“哟,不知是大舅哥,已经送上黄泉路了,哈哈哈!”
众多流匪一起起哄,孟如韫气得攥紧了车帘。
萧胤双死了?
堂堂大周六皇子,竟然死在这些人手里?
孟如韫心中惊骇,一时顾不上自己的处境,那匪首急色,不再与她废话,大喊道:“给老子冲!抢了美人咱们一起快活!”
一声令下,近百人的流匪黑压压冲上来。
此时孟如韫身边只有四五个从公主府带来的护卫,虽然武艺高强,却也是独虎难胜群狼,很快被团团缠住,那黑脸男人几刀砍死了马,率先冲到马车面前,刚一掀车帘,冷不防被孟如韫一簪子扎进了左眼。
鲜血喷涌而出,黑脸男人发了狂,挥着刀就往马车里乱砍,孟如韫在狭小的空间里闪避了几个来回,刀尖贴着她的脖子滑过,砍伤了她的肩膀,她顾不得喊疼,用力推了黑脸男人一把想跳出马车,被他掐着脖子一把甩了回去。
那黑脸男人疼得面目狰狞,冲孟如韫的脖子举起刀,眼见着就要砍下来,忽然凌空飞来一只羽箭,一箭穿透了黑脸男人的脖子,在他喉咙前穿出来一寸箭尖。
黑脸男人高擎起的大刀“哐啷”一声砸在地上。
紧接着,热血在马车里喷溅开。
孟如韫望着眼前的一幕愣了许久才回过神来,强压着浑身的颤抖将黑脸男人的尸体推到一边,拖过他的长刀挡在身前,靠在车厢上警惕地盯着车帘处。
马车外已经变了动静,似乎有大量人马赶了过来,周遭全是兵器相撞的声响和流匪哭喊奔逃的声音,不知过了多久,周遭的哭喊声渐若,有人一把掀开了车帘,孟如韫正要挥刀,被那人一把擒住了手腕。
“是我!”
竟然是萧胤双。
“六殿下……”孟如韫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声音打颤,“你没死……”
萧胤双虽然没死,但此刻也是形容狼狈,“此事说来话长,我滚下长坡被陆大人所救,担心你也遇上劫匪,所以醒来后就赶紧往这边赶。”
孟如韫怔怔地点了点头,却已经一句话都无法思考。
“你受伤了?”萧胤双看见她肩上的伤口,变了脸色,“走,我先带你去找大夫,咱们赶紧离开这儿!”
孟如韫被他护着跳下马车,此时天色已经逐渐暗下来,十几个士兵擎着火把在打扫战场,孟如韫只匆匆瞥见一眼遍地的尸体,觉得胸中一阵翻涌,忙别过眼,匆匆跟着萧胤双去找大夫。
他们刚离开不久,又两个人穿过满地尸体,走到了废弃的马车旁。
其中一人姓梁名焕,是苏和州知州梁重安的儿子。他将黑面男人的尸体从马车上拖下来扔在地上,望着贯穿他脖子的羽箭惊叹道:“师兄的箭法果然百闻不如一见,竟真能在百步之外射穿人的脖子!”
另一人身着软甲,闻言依旧神色冷淡,仿佛那所赞之人与他无关,只望着遍地的流匪尸体微微皱眉。
此人,正是本该在阜阳拜望老师的陆明时。
苏和州知州梁重安之子梁焕是韩士杞的学生,陆明时的师弟,一直在阜阳求学,早就听闻了陆明时生擒忠义王世子的丰功伟绩,所以陆明时一回阜阳就被他缠上了,走到哪里他都要跟着。偏偏韩士杞又很喜欢梁焕这个学生,要陆明时多尽师兄的责任,提携教导梁焕。
此次苏和州遇上涝灾,梁焕心里挂念,韩士杞就让陆明时护送他回来,结果梁重安与梁焕这对父子真是一个比一个不见外,梁重安三句话向陆明时道完谢,马上抓他当壮丁,恳请他带州驻兵在灾县附近巡逻,以防有灾民纠集滋事。
梁重安的算盘打得响,这位能将北郡蛮夷治得服服帖帖的冷面阎王,肯定比州府的文官更能治得住流匪。
于是陆明时留在苏和州镇守治安,听闻桐县出了乱子,于是带着梁焕一起前去查探情况,走到半路刚好碰见六皇子萧胤双从长土坡上滚下来,摔了个不省人事。陆明时让人把他抗到马上继续走,快要到桐县的时候,萧胤双终于被颠醒,闹着要陆明时折回去,说长公主派来协助赈灾的女官有难,要陆明时搭手相救。
陆明时离开临京之前,孟如韫还只是太常寺家里的表小姐,他行踪不定,两人书信不通,陆明时哪里猜得到让萧胤双担心得脸色发白的“公主府女官”会是孟如韫。
他折身回返是为了平流匪,那贯颈一箭也不过是顺手顺势,射完之后就去指挥局势,待这波流匪被平得七零八落后,才与梁焕逐一查探现场。
陆明时的目光一一扫过这帮流民,心里总他们觉得古怪。
苏和州的涝灾远没到天逼人反的地步,此处距离虔阳府不远,辛苦一两天就能走到州府去领救济粮,为何会有这么多人早早落为草寇?
他一时未想通,正此时,梁焕在一旁惊奇出声:“咦?师兄你看他还被人伤了左眼,原来刚刚马车里还有人……”
梁焕蹲在将插进男人左眼的东西拔出来,是一支坠着流苏的珍珠步摇,他好奇地端详了一番,“而且还是个女子。”
闻言,陆明时不经意瞥向他手里的东西,珍珠流苏在梁焕手里晃啊晃,陆明时心头猛地一跳。
下一瞬间,他一把将流苏步摇夺了过去,待看清步摇的样式后,脸色瞬间变得十分难看。
他十分确认,这是他送给孟如韫的那支珍珠步摇,步摇上的东海粉珍珠是他同沈元思要来的,样式是他亲手所画,送去临京最好的银饰坊打造成型,钗身上阴刻着祥云流纹,银钗与珍珠相嵌处还极隐蔽地藏着她的名字。
矜矜。
这支步摇……怎么会在这里……
第45章 野心
陆明时一时思绪纷乱, 心里止不住地发慌,他不知道是这支步摇阴差阳错到了别人手里还是……
他两步跨上马车,一把扯开车帘, 只见车厢里一片凌乱,到处都是血迹。
“师兄,你怎么了?”梁焕被他吓了一跳。
陆明时看着满车的血, 向来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他竟然微微颤抖了起来。
“人呢……车里的人呢?”
“什么?”
“我问马车里的人呢?!”陆明时一把抓过梁焕,双眼通红地哑声喊道:“去找!赶快派人去找!”
梁焕被他这副样子吓了一跳, 也顾不得问许多,忙道:“想必是趁乱跑了,要么就是躲起来了, 此时应该走不远, 师兄你冷静点……”
陆明时跳下马车,一脚将黑面男人的尸体踹开, 急声说道:“我往虔阳府方向找, 你带几个人往桐县方向找, 仔细检查树林和草沟,找到人, 务必要给我平安带回来!”
他说完就抓起剑翻身上马, 临行前对梁焕道:“此人对我重愈性命, 子英, 拜托你了!”
梁焕意识到事情的重要性,抱拳道:“师兄放心!”
陆明时往虔阳府的方向找去,一路高声喊着孟如韫的名字,每跑一段路就下马查探痕迹, 沟丛石坳都不放过, 却只见马车驶过的车辙, 不见有人折返的印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