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陆明时领了驻军,每天沿着太湖沿岸巡逻,几天之内就端了好几个流匪窝点,这些流匪里有的是趁机出山作乱的老匪窝,有的是刚纠集不久的新团伙,陆明时留下几个头目审问,将剩下的人悉数抓了,押去决堤口做开河道的苦力。
太湖沿岸的抗洪事宜有条不紊地进行着。知州梁重安带领驻军和当地青壮男丁开新河道引流,工部也排了人来整修被冲烂的河堤,周围危县百姓被引导前往安全的地方暂住,朝廷派了马军副都指挥使李正劾押送第一批赈灾银四十七万两来到苏和州虔阳府,与他同行的还有左都御史薛录、程知鸣之子程鹤年。
李正劾是陛下心腹,薛录的侄子薛青涯是长公主的先驸马,程鹤年则是经由太子萧道全在朝会上举荐。这三人背靠三方鼎立之势,各怀心思地往苏和州而来。
他们到达苏和州地时候,连绵一个月的阴雨终于停了。
李正劾听说陆明时在距离虔阳府不远的桐县,连知州安排的洗尘宴都拂了,扛着一坛好酒,连夜快马赶到了桐县。
孟如韫正在写一篇如何安排流民过冬的文章,准备写好之后先寄给长公主,待她加印之后再转交梁知州。她行文尚未过半,忽闻隔壁院子一片喧哗,一个声如洪钟的中年男人高声喊道:“陆子夙!陆子夙!出来陪你爷爷喝酒!哈哈哈!”
哪来的粗鲁莽汉,说话竟如此不客气?
孟如韫三分生气七分好奇,放下笔,提裙行至院内,贴着墙听陆明时院子里的情形。
陆明时刚回来不久,洗了个澡换了身衣服,正准备去找孟如韫,被李正劾给堵了个正着,他眉头一跳,“李正劾?你怎么跑苏和州来了?”
“老子现在是马军副都指挥使,来给孙子们送钱来了!怎么样,混得比你小子好吧?”
李正劾得意洋洋,陆明时笑了笑,“怎么,在圣上面前当差也没改改你这称老子骂爷爷的毛病,不怕哪天犯大不敬被诛九族吗?”
“圣上面前自会收敛,不过你小子,嘿嘿,两年多没埋汰你了,嘴痒痒得很!”
陆明时忽然伸手掐住了他的下巴,把他两片肥嘟嘟的嘴唇捏成了鲤鱼嘴,李正劾大惊,抬手与他过招,没想到陆明时十分灵活,一点没被他碰着,抽出别在腰间的折扇在他头顶和左右脸上分别抽了一下。
陆明时打完就撤回三步之外,摇着扇子悠悠道:“皮痒了也得对你陆爷爷放尊敬些。”
李正劾摸了摸脸,瞪着他嚷道:“陆子夙!你敢拿娘炮的玩意儿打我!老子今天跟你拼了!”
李正劾是个粗鲁汉子,所有公子哥爱用的物件,玉佩、折扇、香囊一类,都被他称作“娘炮玩意儿”。陆明时闻言似笑非笑,“你来,看爷爷我能不能把你绑了,给你套件花裙子。”
李正劾脚下猛得一顿。
“老子马不停蹄跑了这么远,是来找你喝酒的,你少欺负人!”
陆明时懒得戳穿他,笑了笑,“进屋等着,我让人弄两个下酒菜来。”
他走出院子吩咐了守卫一声,脚步一拐就绕进了孟如韫院子,见她正站在两院的墙底下,眉梢一挑,“都听见了?”
孟如韫大大方方承认,“他嚷嚷声音那么大,在虔阳府都能听见。”
“这位是陛下派来押送赈灾银的李指挥使,从前是北郡铁朔军校尉,两年前调回临京侍卫亲军中。”
孟如韫道:“你同我说他做什么,我又不好奇。”
“那你趴在墙上听什么?”
“我没有,我绕着院子消消食。”
陆明时笑了笑,“我两天没回来了,我还以为你是想见我。”
孟如韫轻轻哼了一声,“两天没回来又怎样,还不是一回来就要与人酗酒。”
陆明时觉得她骂得好听,上前几步,“那我不喝了,今晚陪你看书。”
“去吧去吧,人家特地从虔阳府赶过来的,”孟如韫只是同他开句玩笑,“我等会还要去找六殿下商议事情。”
陆明时眉一皱,“你与萧胤双有何话可说?”
陆明时打心眼里不喜欢这位六皇子,背地里左一个萧胤双右一个萧胤双,他在陆明时这里一点皇家的威严都没有。
孟如韫无奈道:“你当长公主殿下派我来苏和州是游山玩水的吗?自然是安置流民的事。天晴了,朝廷的赈灾银也运到了,等洪水退去,安置流民就成了头等大事,我先与六殿下提前商议个方案出来。”
“那我等会儿去他院子里接你。”陆明时道。
孟如韫惊讶,“就两步路……”
陆明时咬牙,“你不让我接,我就拉萧胤双去喝酒,李正劾能灌倒他十个。”
孟如韫无奈妥协,“好好好,都听你的。”
第47章 央求
孟如韫回房将剩下的半篇文章写完, 然后去找萧胤双。
孟如韫的院子在陆明时院子西侧,萧胤双院子在陆明时院子东侧,她没走几步就进了萧胤双院子, 此时天色已暗,萧胤双正坐在廊下台阶上,借着清亮的月光与屋内的灯光, 拿匕首雕刻一截木头根。站在院子里,隐隐还能听见隔壁李正劾爽朗的笑声。
“六殿下兴致不错。”
萧胤双抬头, 冲她笑了笑,“乘月而来,孟姑娘也是。”
孟如韫问道:“听说殿下今日与工部郎中张大人等去查探河堤被毁情况, 不知结果如何?”
萧胤双说道:“太湖西萃水县一线一百五十米的堤坝已经被完全冲毁, 连当初建造堤坝的石头都没剩下几块。丰县的情况还好一些,堤坝两头加起来还剩一半, 但张郎中的意思是, 剩下的也不结实, 要拆了重建。”
萧胤双手里的匕首灵活反转,手里的老树根在他手里也渐渐露了个轮廓出来, 萧胤双自顾自笑道:“太湖西边这一带除了萃水、丰山外, 还有十几个县, 这些地方的堤坝都是三年前一起修的, 照张郎中的意思来看,都不结实,都要拆了重修。”
“都拆了重修?”孟如韫并不擅长工部的事,也知道这是个耗费颇糜的大工程, “那得花多少钱?”
“朝廷不是拨了赈灾款下来吗?张郎中说拿三十五万修堤坝, 勉强也足够了。”
“三十五万, 还勉强?张大人胃口倒是不小。”
孟如韫气笑了,愤愤道:“一共才给了多少钱,拿三十五万修堤坝,剩下的零头让灾民们怎么活?买粮赈灾尚且不够,哪来的钱造屋过冬,又哪来钱修整土地,买种春播?我看堤坝还没修好,明年春天太湖一带就已经尸骨累累了!”
萧胤双道:“张大人说朝廷自有对策,不会饿死一个灾民。”
孟如韫想了想,说道:“四十七万不是小数目,朝廷拨这么多银子下来,肯定会有章程,容不得张还耕等人肆意贪渎……三十五万,他一个五品郎中,能有这个胆子?”
“哦,你还不知道吧,张还耕是工部尚书刘铨一手提拔上来的,刘铨是东宫的人,今年六月就是他上折子让我来苏和州巡堤,现在回想起来,那时候太子殿下就想拉我来背锅了。”
萧胤双声音平静,浑不在意,专心致志地琢磨着手里的玩意儿,孟如韫听在耳朵里却是一惊,在院子里一边来回走一边思索。
萧胤双掀起眼皮看了她一眼,笑了笑。
两年前太湖西岸修堤坝花了近四十万两银子,今年决堤以后,皇上下旨怒斩河道使和宫里的监工太监,然后派了工部郎中张还耕来重新勘查,结果张还耕给出的答案与四十万差不多。
四十万换成金子堆起来都能挡一挡水,何至于修出一条纸糊的堤坝?
修太湖西岸的堤坝,肯定用不了这么多钱。
孟如韫走着走着,心里忽然一闪。
皇上怀疑先前的河道使贪污,可是抄家之后并未发现多少银两,也未查出他曾重金向谁行贿。倘若这些钱不是到了河道使手里,而是到了东宫手里呢?
如果当年修堤坝的河道使和监工太监都是东宫的人,他们贪了钱必然要将大头献给太子,如今人死了,钱还在追查,所以东宫又指使张还耕狮子大开口,说重修堤坝要白银三十五万两,为此还让他画了一张详细的工程图。
这个报价和两年前差不多,陛下和朝臣必然动摇,东宫的人再从中一鼓噪,说被斩的河道使并非贪污,而是纯粹无能,四十万银钱其实差不多都花在了修河堤上,再渲染一番秋汛之严重,那么对上次修堤款的追查,很可能被轻易揭过去。
经此一番,东宫既洗脱了嫌疑,又可以从此次修堤款中继续贪污,可谓是一石二鸟。
思及这种可能性,孟如韫心里一时恍然。
只是这种猜测尚没有任何证据。
“孟姑娘在想什么?”萧胤双抬眼望着她。
孟如韫道:“我在想他们会怎么用剩下的钱安置流民。若钱都拿去修堤坝,饿死了人,不用等到明年秋汛,恐怕春天就会有叛乱,这个罪名张还耕恐怕担不起。”
萧胤双说:“这次押送赈灾银,太子殿下也派了人随行,想必对此会有所准备。”
“谁?”
“内阁次辅程大学士的儿子。”
“你说,程鹤年?”孟如韫惊讶出声。
“你们认识?”
孟如韫点点头,“见过几面。”
“那孟姑娘觉得,依这位程公子的行事作风,会如何处理此事呢?”
孟如韫猜不出来。但是依照她对程鹤年的了解,他做事目的性极强,又擅长以利相诱,他以太子的名义千里迢迢跑到苏和县来,绝不止是为了安抚灾民这么简单。
萧胤双没有追问,用袖子擦掉木雕上的碎屑,翻来覆去端详了一番,用掌心托到孟如韫面前,“送给你。”
是一只正在振翅的青鸟,做工算不上精致,但胜在栩栩如生。
孟如韫没接,回头要是被陆明时知道,非把它翅膀掰折了不可。
“殿下自己留着吧。”
“怎么,你不喜欢?”萧胤双定定望着她,“只是一个小玩意儿罢了。”
“我……”
“她不喜欢。”
背后冷不防传来陆明时的声音。
他不知何时走进了院子,扫了一眼萧胤双掌心里的木雕青鸟,笑道:“臣倒是挺喜欢的,殿下不如送给臣吧。”
萧胤双淡淡一笑,“这么秀气的东西,只适合送给女孩子,陆大人要是喜欢,改天我寻个大点的树根,重新雕一个送给你,不知陆大人喜欢虎还是喜欢狼?”
陆明时道:“臣喜欢狐狸。”
萧胤双一笑。
“我找阿韫有事,就不叨扰殿下了。”陆明时拉起孟如韫的手往外走,出了萧胤双的院子,一路回到孟如韫的住处。
他掌心温暖干燥,孟如韫的手被他捂了一路,也渐渐有了温度。
孟如韫点亮屏风前的灯烛,问陆明时,“李指挥使呢?我还以为你们会喝到半夜。”
“他已经连夜赶回虔阳府了,他来找我本也不是为了喝酒,说完事情就走。”陆明时站在她身后说道。
“这么说,你在墙边听了有一阵子?”孟如韫失笑,“陆大人也做这么不体面的事。”
“反正你们正事都聊完了,天这么冷,我怕你着凉。”陆明时从身后靠上来,轻轻握住孟如韫的手,“你肩上的伤口怎么样了?给我看看。”
他声音轻飘飘地落在耳边,孟如韫面色微红,“我每天都有上药,已经好得差不多,不必再看了。”
陆明时低笑,“你这是在害羞吗?”
“瞎说什么。”
孟如韫要走,手腕攥在他掌心里抽不出来,陆明时笑吟吟瞧着她,暖黄色的灯烛映得他眉眼如画。
他说道:“明天我要去虔阳府,不一定什么时候回来,你的伤无碍,我也少些牵挂。”
孟如韫眉头一皱,“你去虔阳府做什么?”
陆明时不说话,拉她到桌边的椅子上做好,解开她上衣的扣子,将肩膀上的衣服褪至半臂处。
孟如韫将脸转向一边,脸色红得仿佛新扑了一层胭脂。
陆明时神色并无旖旎,仔细查看了她肩上的伤口。因为缝了针,里面的皮肉已经慢慢愈合,皮肤表面的刀痕处也开始结痂,再过半个月左右血痂会逐渐脱落,长出新的皮肉。
“这几天尽量少沾水,等我从虔阳回来,就可以给你拆线了。”陆明时温声道。
孟如韫点点头,将衣服重新穿好,问道:“如今流匪都在灾县附近流窜,虔阳府是最安全的,你去虔阳府,总不会是剿匪,难道是有别的事情吗?”
见她执意要问,陆明时道:“太子派了程鹤年来,我不放心他,去探探情况。”
“也是为了赈灾银的事?”
“恐怕没那么简单,赈灾银被东宫派给了张还耕,”陆明时道,“我怀疑程鹤年另有所图。”
“你带我一起去虔阳府吧,我也想知道他要做什么。”孟如韫说。
陆明时一口回绝,“不行。”
“为什么?”
“不想带。”
带她去看程鹤年,自己是得有多大方?
孟如韫:“……”他倒是理直气壮。
孟如韫试着与他讲道理:“太子让张还耕要三十五万赈灾银修堤坝,一来可以遮掩两年前修堤坝贪墨的钱,二来可以再贪一回,可是剩下的赈灾银不足以赈灾,届时出了乱子,东宫仍要担责。程鹤年必然是给太子出了什么两全的计策,能保证太湖不出反民,你带我去虔阳府,我早些弄清楚,也好早些写信给长公主。”
陆明时垂眼听着,一副不为所动的模样,“你为长公主打探,与我有何干系?”
“我知道的事情也会告诉你呀。”
“我自己有腿,可以自己打听。”
孟如韫尝试以情动人,小声央求他道:“子夙哥哥,你就带我去吧,反正都顺路。”
陆明时“啧”了一声,“有事子夙哥哥,无事就是陆兄,一点诚意都没有。”
孟如韫有些急了,“你不带我我就自己去,大不了被山上流匪抢去做压寨夫人!”
“你敢,”陆明时屈指在她脑袋上敲了一下, “你这伤疤还没好,就开始忘了疼?”
孟如韫冷了一声,转过身去不理他。
陆明时叹了口气,苦口婆心劝她道:“如今虔阳府各方势力交杂,不比桐县安全,我的人带不进城里,万一东宫的人发觉你在刺探消息,对你下手,我怕我护不住你。你在桐县等着,我有什么消息一定第一时间告诉你。”
“冠冕堂皇,”孟如韫不信,“你就是不想让我见程鹤年,你怕我跟他有什么,你不相信我!”
陆明时:“……”
是又如何,她怎么还恶人先告状?
但他嘴上不肯承认,“矜矜,你未免把我想的太小气了。”
“那好,既然不是,”孟如韫起身走到书案前,铺开纸张开始研磨,“我这就给程鹤年写信,他是天子特使,背后又有东宫,我随他住到官驿馆去,保证万无一失,绝对安全,这样子夙哥哥你就不用担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