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准!”陆明时语气一变,从她手里抽出紫毫扔到一边,瞪了她一眼,“孟如韫,你存心气我是不是?”
孟如韫学着他的语气道:“与你有何干系?”
陆明时一噎,无奈承认道:“行行行,我承认,我就是不想让你见他,我小心眼,我吃醋,行了吧?”
孟如韫信誓旦旦地保证道:“你若是带我去,到了虔阳府我一定跟紧你,不同他私下见面,若是不小心见了,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保证一字一句学给你听。你若是不带我去……”
陆明时眉梢一挑,语气暗含警告:“你待如何?”
“我么……”孟如韫话音一转,“那我会想你想到睡不着的。”
陆明时:“……”
“行不行呀,子夙哥哥?”
陆明时被她这软硬兼施拿捏住了,面上强撑着不情愿,话音里已改了风向,“跟我去虔阳府就要听我的话,不许自己胡闹。”
“那当然,到了虔阳府,我肯定跟着你走!”
孟如韫心愿得逞,十分高兴,忽然伸手圈住陆明时的脖子,飞快在他脸上亲了一下。
此举未免有些不矜持,她亲完就后悔了,面色如桃花,奈何陆明时扣着她不松手,将她拉进自己的怀里,两人目光贴得极近,能互相在对方的眼睛里望见自己的倒影。
陆明时以目光请求孟如韫的允许,他的左手扶住了孟如韫的后颈,见她没有抗拒,尝试着亲吻她的眉心,鼻尖,一路向下落到唇间。
孟如韫心里砰砰直跳,又紧张又慌乱,陆明时轻轻抚她的背,安抚她,“别怕,矜矜。”
难得月色正好,穿户入庭,桌上灯烛摇曳,爆开一朵灯花。
手边的墨条不小心被扫落下去,“啪嗒”一声。
许久之后,孟如韫靠在陆明时怀里喘气,陆明时有一搭没一搭地抚着她的背。
他刚要说什么,孟如韫抢先警告他道:“不许笑我。”
陆明时倒还不至于那么愣头青,他眼下笑痛快了,苦日子可都在后头呢。
为了让孟如韫放松下来,陆明时与她说起了李正劾的事。
“论年纪我该喊他一声世叔,他曾在我爹手底下当过校尉,两人是过命的交情。只是他这人没大没小惯了,又早十几年调回了临京,他不拿我当小辈,我也不当他是叔叔。”
孟如韫好奇,“这么说,李指挥使知道你的身份?”
“知道,”陆明时叹了口气,“当年爹娘出事以后,就是他悄悄把我送去了阜阳韩老先生门下。”
闻言,孟如韫对李正劾改了印象,又担心地问道:“既然他也曾在铁朔军中待过,陛下还敢用如此重用他?”
陆明时解释道:“他当年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校尉,而且在呼邪山一战之前就调回了临京。有一次他随皇上去春猎,皇上一箭惊怒了一只白虎,是李正劾挡在皇上身前,徒手钳住了老虎的嘴,才让侍卫有机会射杀猛虎,所以皇上十分赏识他。”
“原来如此。”
“困了吗?”听孟如韫的声音越来越低,陆明时轻轻碰了碰她的脸,“既然明天要赶路去虔阳府,今晚早点休息吧?”
孟如韫依然靠在他怀里,点了点头。
第48章 商谈
程鹤年与迟令书之女迟婉的婚事本定于九月初七, 因为程鹤年奉命去太湖赈灾,所以将婚事推迟到了来年三月。
为此,程鹤年亲自携礼登门向迟令书请罪, 迟首辅为人宽和,没有怪罪他,反而勉励了他几句, 让迟婉出来与他见了一面。
出了迟府后,程鹤年心里松了口气。
去太湖赈灾这件事是他自己向太子求来的。他没能借着石合铁的案子成为两淮转运使, 也没有回到钦州继续做通判,而是重新入了翰林院,暂知编修, 做些整攥书文的清要工作。
若他还是从前的程鹤年——以内馆为高华, 以外吏为流俗,以辞赋为雅道, 以吏事为风尘, 他一定会为此感到高兴, 可他已经变了,相比起文人诗赋之雅道, 他更留恋权势带来的兴奋。
皇上昏聩, 太子多疑, 都只是庸浅俗人, 却因为手握权势而号令天下。才华与清望只是好看的面子,唯有权势,才是获得一切的依仗。
所以他以利相诱,在太子面前立下军令状, 说服他举荐自己前往太湖, 一来这是他在朝中立足的机会, 二来,也可以拖延他与迟婉的婚事。
程鹤年总觉得不甘心,他想再试一试。
程鹤年到达虔阳府的第二天就给苏和州的几个富商发下邀帖,请他们到广寒楼一聚,他没有用赈灾巡抚的身份,请帖落款处签的是私人花押。可消息灵通些的商人都清楚,此人背靠程府,又有东宫作保,不敢怠慢,纷纷写了回帖答应。
陆明时得知此消息时,刚与孟如韫在虔阳府落下脚。
他们没有去官驿馆报道,那里各方耳目太杂,而是在虔阳府府衙附近租了个小院子。
孟如韫指挥着临时雇来的仆役打扫房间,又差人去买菜买米,见人手不够,就留在厨房帮忙淘米。陆明时找了半天才找到她,一把将她拉了出去。
“米还没淘完……”孟如韫支着两只水淋淋的手不知所措。
“我是缺个丫鬟才带你来的吗?”陆明时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用袖子裹住她的手擦干净水,“你本来就体寒易咳,还往厨房里钻,泡了这么久的冷水,是想生病吗?”
“我看厨房忙不过来了,就打个下手。”孟如韫忙解释道。
“忙不过来就喊人,”陆明时往院子里一指,“这么多人不够你支使的吗?要是不够,梁子英——”
“哎,师兄你叫我?”梁焕从房间里探出头来。
“去厨房把米淘了。”
梁焕“啊”了一声,怀疑自己听错了。
陆明时提高了声调:“我说,去淘米。”
“哎……好!”虽然梁焕对这个指令有些摸不着头脑,但师兄的语气明显不容他再问第三遍,于是他麻利地往厨房走去。
孟如韫看了梁焕一眼,一个十六七岁的富家少爷,“他会淘米吗?”
“饿不着你,”陆明时拉起她往房间走,“跟我来,我有正事和你说。”
陆明时屏退了下人,将程鹤年宴请苏和州富商的消息告诉了孟如韫,“请的都是当地有名的富商,有做丝绸生意的,开钱庄的,做漕运的,还有几个田亩过万的大地主。”
孟如韫问:“会不会是为了筹集赈灾粮?”
“张还耕要挪钱去修堤坝,他拿什么筹?”
“若东宫肯作保,这些富户肯无押而借,卖他个人情也未可知。”
陆明时轻轻摇了摇头,“程鹤年与太子一丘之貉,都是只进不出的主,有银子尚且不会往外拿,何况借银子赈灾。若以朝廷的公名,此事尚有几分可能,以私人名义宴请,太子不会允许程鹤年如此慷慨。”
他说的有道理,孟如韫默然沉思,一时也没有头绪。
陆明时说道:“宴请定在明天晚上。后天一早,朝廷来的赈灾巡抚与当地的州官、灾县县令就要商议赈灾银的具体用度,我猜是与此有关。”
“太子担心这些地方官不同意把钱挪去修堤坝?”
陆明时点点头,“堤坝塌了,倒霉的是河道使,逼反了灾民,头一个倒霉的就是县令,当然会有人不同意。”
孟如韫问道:“那子夙哥哥可有办法得知他们议事的内容?”
闻言,陆明时叹了口气,“后天的议事李正劾与梁重安都在,此事不难,可明晚的宴请一时还没有探听的渠道,我正在犹豫要不要找梁重安借人,可这老贼滑不溜手,我怕他心志不坚,反而把咱们给卖了。”
孟如韫思忖了一番,说道:“我离开临京前,长公主殿下给我点了几个关键时候可用的暗桩,其中有个叫赵闳的茶叶商人,不知是否在程鹤年邀请的名单里。”
“苏和州茶行行头,景月庄的东家赵闳?”
“是他。”
陆明时眉梢一挑,“他竟然是长公主的人?”
“是霍少君为殿下培养的,”孟如韫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此事他知,殿下知,我知,现在还有你,知道的人不多,从他那里拿消息应该会很安全。”
陆明时望着孟如韫,“你才入公主府多久,殿下是不是有些太信任你了?”
孟如韫骄傲地一抬下巴,“我招人喜欢。”
“矜矜,你同我说实话,”陆明时屈肘俯身靠近她,“你是不是打算卖命给长公主?她连这么深的暗桩都敢给你用,你呢,又能给她什么?”
孟如韫道:“殿下不是那么势利的人,再说了,我来太湖本也是给她办事。”
“她或许不是,但霍弋是,”想起与霍弋打过的几次交道,陆明时轻轻皱眉,“你想跟着长公主谋前程,我不干涉你,但霍弋此人你一定要小心,他若给你一把匕首,一定会提前给你喂下毒药。”
霍弋有这么阴险吗?
想起那个长年坐在轮椅上的年轻男人,在长公主面前总是显得温和多情,孟如韫下意识觉得他不会是陆明时所形容的那般冷漠阴毒。
陆明时看她的表情就知道她没听进去,气得伸手在她脸上捏了一把,“等被他阴了你就哭吧!”
虔阳府虽比不上临京繁华,但毕竟是苏和州的州府所在地,酒肆茶楼沿湖岸林立,夜幕垂下时,沿河岸灯火亮起,楼阁里急管繁弦,人声鼎沸。
广寒楼位于湖心小岛,与岸上的热闹隔了渺渺的湖面,恰如月中广寒宫与人间热红尘,故得名“广寒楼”。楼中酒菜歌舞,皆非岸上凡品,有资格来此逍遥者,都不是贩夫走卒。
程鹤年到广寒楼时,他邀请的富商巨贾已经来齐,这些商人们惯有一番寒暄的本事,三两杯酒喝下肚,场子就热络了起来,为首的是开钱庄的岳老板,在座不少商人的钱都存在他家钱庄里。岳老板见程鹤年只是个年轻的俊后生,心里的敬畏不自觉就少了几分,上前敬了他两杯酒,自顾自让人叫琵琶娘进来热闹。
程鹤年将酒杯放在手边,面上微微带笑,任岳老板如何想反客为主,只要他不点头,他的侍卫就不会放任何人进来。
广寒楼的琵琶娘一曲千金,哪里受过这种委屈,站在门外吵嚷不停,在座有不少她的老主顾,岳老板向程鹤年说情,让他把人放进来。
程鹤年温和一笑,“那就进来听听吧。”
琵琶娘抱着琵琶走进来,目光在屋里一扫,知道程鹤年是贵客,冲他娇媚一笑,一改刚才的泼辣,柔柔问道:“不知客官想听什么?”
程鹤年问:“《六幺》会吗?”
“自然。”琵琶娘略显得意,这首曲子是她从刚开始抱琵琶时就开始练习的,整个虔阳府不会有人弹的比她还好。
琵琶娘开始弹奏,涂了红蔻丹的手指按住细长的琵琶弦,灵活地翻弄挑拨,屋里响起欢快明丽的乐曲。她有心卖弄,短弦格外短,长弦分外长,引得满屋的客人鼓掌叫好。
程鹤年端坐主位,眉眼温润,却如画上去的一般无动于衷。
一曲既终,琵琶娘笑吟吟望向程鹤年,“客官觉得如何?”
“你的赎身银子多少钱?”程鹤年问。
听他此言,满屋商人与琵琶娘都笑了,前者是了然哄笑,后者是娇羞的笑。
岳老板高声对琵琶娘道:“珩娘,你今天有福了,这位程公子可是程阁老的儿子,你若跟了他,哪怕是个通房,也比咱们这种小门小户家的正室夫人气派啊!”
程鹤年看了他一眼,目光又转向琵琶娘。
琵琶娘面上愈发娇羞,柔柔说道:“奴家赎身要八百两银子。”
“程双,把钱给她。”
站在程鹤年身后的程双拎出一个小木箱,打开,里面整整齐齐摞满了五十两一锭的银元宝,程双数了八百两银子交给闻声而来的广寒楼老板,老板笑呵呵地与他交接了卖身契。
程鹤年手里把玩着卖身契,对程双道:“把她的手废了。”
程双左手捏住琵琶娘的两只手,右手狠狠一折,只听清脆的“咔嗒”一声,琵琶娘惨叫出声,瘫在地上捂着双手,痛苦地哀嚎着。
“程公子,你这是……”岳老板大惊。
只听程鹤年淡淡说道:“六幺者,谓之转关,转关者,即为‘拢捻’,拢要轻,捻要慢,所谓‘轻拢慢捻’是也。你弹六幺,却连拢与捻的节奏都掌控不好,遑论此曲意境不在媚人,而在声词闲婉。你弹得如此难听,在虔阳府这种小地方尚能头插鸡毛充凤凰,到了临京连教坊司的大门都进不去,再练也没什么意思,不如废了吧。”
他语调平淡,仿佛不是刚废了人一双手,而是赏了几钱碎银。琵琶娘的手腕被折断,胳膊充血肿胀得十分骇人,手掌还连在上面,不停地往下滴血。
程鹤年拾起筷子,夹了一口当地有名的“鲤鱼跃龙门”。
在座的商人虽一向圆滑狡诈,却从未见过这种场面,岳老板望着从容饮宴的程鹤年,知道是自己着相,小瞧了这位高门公子。
岳老板三分惧七分敬,朝程鹤年一拱手,“我等在虔阳府这种小地方没什么见识,叫公子见笑了,还望公子海涵,莫于我等井底之蛙计较。”
“好说,”程鹤年一笑,“我今日来,本也不是为了寻各位的晦气,是要与各位谋前程,赚大钱的。”
在座的商人们面面相觑,岳老板道:“还请程公子赐教。”
程鹤年让人把疼昏过去的琵琶女拖了下去,接过程双递来的帕子擦了擦手,缓声说道:“今日我宴请诸位,虽然用的是私人的名号,但背后也有太子殿下的授意。太湖决堤,朝廷虽然拨了赈灾款下来,但单凭这点钱,并不能安顿好灾民,太子殿下听说这件事后寝食难安,特命我邀请诸位,要为百姓做点实事。”
岳老板略一沉吟,“殿下的意思是让我们捐钱?”
此话一出,桌上众人窃窃私语,有人面露难色,对程鹤年道:“程公子,实不相瞒,自涝灾以来,我们的日子也不好过,在灾县的田产跟着遭了灾,生意一落千丈,何况咱们天天在虔阳府外布施,都快把家底捐干净了!”
他们此起彼伏地应和哭穷,程鹤年也不生气,笑了笑,“我知诸位心善,必不藏私,所以今天我不是来请诸位捐钱的,我说了,我是来请诸位赚钱的。”
岳老板眼球一骨碌,“愿闻其详。”
“太湖秋涝,灾民奔走,这段日子苏和州必然米贵而地贱,诸位何不趁机以米换地呢?”
“以米换地……只怕朝廷和灾民都不肯。”
程鹤年解释道:“马上就是冬天了,朝廷的赈灾银都拿去修堤坝,没钱给灾民发过冬米和造房子,灾民要想活下去,只能卖地,有何不肯?”
“这么说,朝廷不会插手?”岳老板眼睛一眯。
程鹤年一笑,“你们出钱,灾民有了活路就不会造反,朝廷为何要插手?”
“倘若别地的商人也携米过来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