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他猜不透,陆明时解释道:“一门三公,七代五卿,大人之姓,是大周开国文勋薛栎之薛,是匹马持节说服戎羌王后向大周献降的薛寒旌之薛,是平纥州灵江数十年水灾的薛平患之薛。先太后在朝时,曾言朝堂不可无薛家子弟,正如车马不可无轭鞅,人之不可无手足肱骨。今百姓有难,朝堂有弊,正需轭鞅以束正轨,肱骨之转乾坤,故陆某夤夜唐突拜会,还望薛大人行御史之责,振巡抚之威,为一州百姓讨个天理公道。”
听完这番话,薛录颇为震恸,沉默地行至窗前,望着窗外灰蒙蒙的月亮。
不是什么派系角抵,也不是利益权衡,他说的竟然是天理公道。
这番话听起来如此可笑,如此陌生,却又如此……让人心头难安。
“可惜此时月非彼时月,如今的薛家亦非当年的薛家,”薛录苦笑着叹气,“听闻陆大人是进士出身?”
“宣帝十年二甲进士。”
“宣帝十年……”薛录看着陆明时,笑了笑,“陆大人,太年轻了。”
“此言何意?”
薛录慢慢说道:“我叔祖薛寒旌,我二伯薛平患,那都是很多年前的人物,一朝天子一朝臣,没有久盛不衰的恩宠,也没有长青如春的家姓。多年前临京也有一户人家姓陆,祖孙世代为武将,守北疆,击南蛮,男为将军,女为宫眷,那可是实打实的功勋,浩浩皇恩……”
陆明时脸色白了一瞬,背在身后的手掌慢慢拢紧。
薛录长叹了一声,“到后来,男皆战死,女皆籍没,数年之内,门殚户尽。可见家族之天恩,一姓之积威,是最不可靠的。”
想起往事,陆明时微微怔神。他很少听别人议论陆家,如今薛录猛然提起,竟让他有种置身事外的恍惚感。
他不喜欢这种感觉。
陆明时一字一句说道:“四方守将仍在,陆家虽死不灭,岂可以一时香火之断续,妄言四方万世之得失。若陆家后人仍在……”
他望着薛录,眸色幽深,似藏着千重万卷的渊海,沉静的表象下隐藏着看不透的重重深浪。
只听他斩钉截铁道:“绝不因风雪载途而稍凉热血,亦不因斧钺加身而弃道捐义。”
陆明时微微闭了闭眼,平复心中的情绪,片刻后,平静地望向薛录:“那么,薛家呢?”
薛录沉默良久后,说道:“薛家……不能做第二个陆家。薛家已经死了一个薛青涯,不能再拉整个薛家下水,我当为百姓计,可也要为薛家计!”
“我明白您的意思了,”陆明时垂眼一笑,话已至此,不愿再多说,便起身告辞,“夜已深,陆某不叨扰了。”
陆明时甚至不愿让他相送,行至门口时,脚步顿了顿,忽又说道:“此次陛下钦点了三位巡抚使,背后分别代表着天子、东宫与监国长公主。您面上代表长公主而来,这是圣上对您的试探,他不愿见薛家继续为长公主所用,可也不会愿意见到您舍此就彼,转而投入东宫麾下。薛家想明哲保身,退出党争,只有做天子的耳目,才算绝对投诚。如今太子鱼肉太湖百姓,您不敢掣肘,此事若是传进陛下的耳朵里,他是会觉得您不再为长公主所用甚为宽慰,还是觉得您已转投东宫而心中不喜?哦,陛下还可能想,您此举太过反常,反而有此地无银三百两之嫌。”
薛录一愣,“我并无此意……”
“单为薛家计,大人您更应该三思而后行,”陆明时头也不回,“告辞。”
不到万不得已,陆明时不想以利害相诱,他更想薛录的作为,是出于公心道义。
陆家还在时,与薛家交情不错,他曾喊过薛录几声“世叔”,是薛录教他“为官思社稷,为将守疆土”。
只是薛录忘了。
作者有话说:
3月1号(明天)开始从32章倒v,0点一过更新,此后晚上9点日更6千直至完结~前面还没看的朋友要抓紧时间呀,看过的朋友请注意不要重复购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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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3月10日开文,预收过100提前开~)
光风霁月落难公子x能止小儿夜啼冤种公主
文案:
曾名动洛阳的清贵公子裴望初,一朝沦为恶名昭彰的嘉宁公主的待诏。
谢及音待他不好,他像个奴才一样,每天给她挽发梳头,跪地穿鞋,为她端水盥洗。却仍动辄遭到惩罚与打骂。
后来他被折磨死了,草席一卷扔进乱葬岗。再后来,他死里逃生,东山再起,率军踏破洛阳城,自立为帝。
众人都以为他恨毒了谢及音,要将她千刀万剐,以报复她曾经的折辱。可是裴望初在空荡荡的公主府里掘地三尺,因为找不到她快要急疯了。
谁都不知道这座阒寂的公主府里曾经藏了多少秘密,声名狼藉的公主殿下和她危在旦夕的待诏公子在这里相爱,为了保住他,他的殿下不惜自毁名节,步步行于风口浪尖。
如今他坐拥宫阙千重、山河万里,夜深难寐之际,裴望初望着空荡荡的双手,怀念谢及音落进他怀里的满头长发。
小剧场:
裴望初下朝时,谢及音刚刚睡醒。
他熟练地从婢女手中接过水盆和帕子,轻车熟路地服侍谢及音起床洗漱,屈膝跪地为她穿好鞋袜。
“今日梳飞仙髻,戴紫玉琉璃步摇,好不好?”
年轻俊逸的帝王拾起发梳,温柔地为她通发。
久居宫中服侍的老人早已见怪不怪,刚被塞进宫想要谋得圣宠的新人却吓了个半死。
谢及音见状轻叹了一口气。
“陛下……”
微凉的手掌落在她肩头,似提醒,又似警告。
谢及音及时改口。
“巽之,你不要吓着别人。”
裴望初笑了,一副谦逊柔顺的样子。
“我惹殿下生气了,殿下罚我便是。”
食用指南:
1.背景架空,参照魏晋南北朝。
2.1v1,HE,不虐。
第50章 搅乱
陆明时夜探完程鹤年、李正劾、薛录这三位赈灾巡抚使的住处, 对第二天的议事会心里有了底,见天色尚早,想了想, 又转回与孟如韫租赁的院子,进门绕过照壁,远远就看见她房间里仍亮着灯。
陆明时以为她尚未写完给梁重安的信, 推门进去,才发现她坐在灯下, 一只手托腮,肩上半挂着他的披风,竟这样睡着了。
睡得并不安稳, 头一点一点的, 在将燃将熄的烛影里时而颦蹙,时而展眉。
这样也能做梦吗?
陆明时悄步上前, 轻轻拢住她的肩膀, 见她没什么反应, 慢慢弯腰将她从桌椅之间抱起来。
他一只手腕垫在她露在外面的后颈上,觉得她的皮肤像晾了一夜的玉石那样凉。
他抱着孟如韫走到床边, 先将她大半身体放在床上, 右手扯开被子铺好床, 然后托着她的后颈慢慢放在枕头上。
他不方便给她更衣, 只将她攥着一角的披风慢慢抽出,打算给她盖上被子,结果披风刚抽出来,孟如韫就醒了, 半睁开怔忪的眼瞧着他。
“你回来了, 什么时辰……”
“还早, 没过丑时,再睡一会儿吧。”陆明时摸了摸她的脸,低声问,“冷吗?”
孟如韫点了点头。
陆明时看了一眼衣柜,“我再去给你加一床被子。”
孟如韫没说话,握着他的手轻轻贴在脸上。他的手是温热的,即使刚从外面回来,衣服上还沾着寒气,可他人在这儿,孟如韫就觉得暖和。
陆明时心里微微一动。
她的脸很小,只要他手指微微一张,就能整个拢住。在他的掌心里,她仿佛变得十分脆弱,连呼吸都是轻轻的,贴着他手掌的边缘慢慢起伏。
他有些心猿意马,见她垂眼不语,问道:“怎么了矜矜?”
“刚才做了个梦,梦到很久很久以前的事,”孟如韫微微一顿,“梦见了你。”
陆明时低笑,“很久以前的我,那时候你才多小,记事了吗?”
孟如韫梦见的是前一世。
她梦见陆明时杀人,不是在战场上,她也说不清是在哪里,像谁家的府邸。陆明时提着刀,从正门一路砍进了五进院子,血与尸体铺了一路,他身上沾满了血,背上胸前全是伤口,但他不停地杀人,不停地寻找。
这不是上一世真实发生过的场景,但他的眼神,那种乍见赤红冷漠,神情微动时却又翻动出刻骨的恨意的眼神,孟如韫却在上一世见到过。
那是谁的府邸?他又在找什么人?
见她愣神,陆明时问她梦里的具体细节,孟如韫笑了笑,说已经忘得差不多了,“我每次做梦都是这样,一醒来就忘。”
见她不想说,陆明时也没有继续追问,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肩膀,“睡吧,我再守你一会儿。”
“你等会还要出去?”
“今天的议事会我打算去盯着,卯时的时候去找李正劾碰头。”
“那还有两个时辰,你也上来睡会儿吧。”孟如韫往床里侧靠了靠,给陆明时腾出一块地方。
陆明时眉梢微挑,看她的眼神里含了些不清不楚的笑。
孟如韫不知怎么就明白了他笑里意思,面色转红,瞪了他一眼,狠狠卷紧了被子,低声骂道:“狗咬吕洞宾。”
“矜矜说谁是狗,谁是吕洞宾,嗯?”
陆明时挤到了床上,逼得孟如韫往里侧让出几寸,他仍不满意,得寸进尺地抢她的被子。
被子也被他抢走了一半,孟如韫背对着他,感觉到他的怀抱从背后慢慢贴上来,虽然隔着层层衣物,依然柔韧而温暖。
“矜矜?”
他轻声唤她,孟如韫闭上眼,又想起了梦里的陆明时,心里疼得狠狠一揪。
她睁开眼,转身面向陆明时,然后一把钻进他怀里,搂住了他的腰。
正在犹豫要不要从背后抱住她的陆明时突然觉得心口被狠狠一撞,剧烈地跳动着。
“矜矜……”
他再开口,声音里带了几分暗含缠绵的低哑。
孟如韫极轻地“嗯”了一声。
“矜矜。”
“我在呢。”
陆明时的掌心落在她后颈,慢慢向下抚摸,滑到月要 际,又向上返回,仿佛带着某种隐秘情愫的暗示,又仿佛只是下意识的安抚。
是什么都好。孟如韫心想,他在这儿,好好得在她身边,是什么都好。
“马上就要开议事会了,我有些紧张,睡不着,矜矜,你陪我说会儿话吧?”陆明时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
孟如韫睁开眼,仰脸看向他,学着他调笑的语调,故作轻松道:“你那是紧张的睡不着吗,分明是心里不老实,想东想西。”
被戳破心事的陆明时反倒没了包袱,屈指勾起她的下巴,身体微微一倾,几乎将她压在了身下,“被你猜对了。”
孟如韫只顾着调笑他,却不知自己此刻正面如桃花,青丝缭乱,被陆明时盯着,一寸一寸赏看了个清楚。
陆明时压下来吻她。
他们不是第一次亲吻,可白天与夜里的感觉不同,床榻外与床榻间的感觉也不同,除了唇齿的交缠,还有衾枕间呼吸的交叠,绮念的勾连。
两人发髻散开,青丝缠在一起,被子里变得十分暖和,甚至于有些滚烫,罩得人昏昏欲睡。孟如韫的胳膊环着陆明时的脖子,拉低他也贴向他,闭着眼睛,只听闻暧昧的呼吸,感受唇齿间亲密的缠绵。
不知过了多久,孟如韫听见陆明时低声在耳边说道:“寅中了。”
寅中了?孟如韫睁开眼,伸手拨开青纱帐往外面一看,天色仍是一片漆黑。
“听说军中拔营,往往都是寅中就要起床准备,是吗?”孟如韫一只手支在床边,懒懒地看着陆明时穿好外衣,整理凌乱的发馆。
“嗯,很多人带兵是这样。”
“你不是?”孟如韫心想,看不出来,他还是个带兵宽和的将领。
陆明时笑着摸了摸她的头,“我喜欢连夜拔营。”
闻言,孟如韫将整个人都缩进被子里,只露在外面一双眼睛,扑棱棱地瞧着他。
陆明时被她看得心软,弯腰在她眉间亲了一下。
“我走了,若午时中还未归,就不必等我吃午饭了。”
孟如韫点点头,看着他走出房间关上门,没一会儿睡意又袭了上来,被子里仍十分暖热,她很快又睡着了。
陆明时与李正劾碰面,两人乔装改扮一番,陆明时修容改貌扮作李正劾的侍茶随从,李正劾则扮作夜半吹风着凉咳嗽不停,需要一直喝水的憔悴病人。
议事会在州府衙门的议事堂举行,梁重安是苏和州知州,作为主会人坐在上首,接着是朝廷派来的三位赈灾巡抚使,再往下就是州府的其他官员和受灾各县的县令。
由于主事官员各怀心事,又惯于把李正劾当作押镖的武夫看待,所以谁也没有对他单独带了个侍茶小厮进来有什么意见,更不会去关注那低眉顺眼的黑脸小厮有何面容古怪之处。
辰时一到,梁重安先让底下官员将如今灾县的情况细细禀报。
此次太湖秋汛决堤,共淹没县城七个,村庄三十六个,农田三万顷,造成无家可归的灾民有近八万人。如今这些灾民被分散安置在虔阳府及附近的县城周围,靠苏和州本地的赈灾粮和各处捐粮存活,据分粮官统计,眼下的存粮还能坚持最多五天。
“若粮食用尽,该当如何?”萃水县县令最先发问。
“自是买粮,”梁重安目光扫向三位赈灾巡抚使,“朝廷拨下赈灾银四十七万,从周围各州调粮食来,先让灾民吃上饭,诸位巡抚使以为如何?”
程鹤年最先应声,“梁大人可知如今的粮价?”
梁重安道:“一两银子六石米,拿二十万两出来,能买一百二十万石,平均每个灾民十五石米,足以挨到明年秋收。”
“非也,”程鹤年轻轻摇头,“丰年一两银子六石米,歉年一两银子五旦米,如今这种颗粒无收的灾年,一两银子未必能买到四石。且粮食越买越贵,您陡然买一百多万石米,会让周遭几个州的米价跟着飞涨,咱们买的亏,没受灾的百姓也跟着遭殃。算下来,二十万两银子买到的米不仅不够灾民挨到明年秋收,而且会导致修堤之事荒废,舍本逐末,实不明智。”
“何为本,何为末,程大人莫非颠倒了吧?”梁重安问道。
程鹤年从容应答:“民为本,修堤利民;商为末,买粮利商。”
一直默不作声的薛录问道:“看来程大人另有良策,不妨说来议议。”
程鹤年趁机将自己“以地换米”的策略提了出来,“朝廷的钱,一厘一毫都有法度,用就要用在刀刃上,修堤是长久之计,用朝廷的钱理所应当。相较而言,灾民的安置则宜可便宜行事,当地商人有钱有门路,便让他们买米救民,既解了赈灾银不能两全之困,又避免他们与朝廷对着干,炒高米价,兀自浪费钱财。诸位大人以为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