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主意一出,底下官员议论纷纷。
百姓受灾,反倒鼓励商人兼并土地的做法,他们是第一次听说。有不少官员下意识出言反对,提出诸如“商人重利”、“朝廷颜面”的观点,被程鹤年三两句话驳得哑口无言,也有务实的官员询问关于百姓明年的生计问题,程鹤年便将他与诸位富商拟定的雇佣协议示意众人。
陆明时站在李正劾身后,默默听着,见时候差不多,给李正劾奉上一盏茶,茶盏上用橙黄色的茶水写了两个字:“地价”。
于是李正劾突然扯着公鸭嗓出声问道:“这些商人愿意出多少米换地?”
程鹤年一愣,似是没想到李正劾这木头佛也会开口,想了想回答道:“地价自有市价,买卖皆出情愿。”
没有陆明时的提点,李正劾不懂怎么追问,只好故作高深地点了点头,也不知是满意还是不满意。但他不问,有人会问,坐在上首的梁重安笑了笑,“灾民求生,商人求利,求利的不怕求生的,若富商一味压低地价,譬如压到十五石粮食一亩,灾民若不卖,活活饿死,若卖,也不过饮鸩止渴。”
程鹤年说道:“朝廷自会干涉,不容富商如此欺市罢民。”
第二盏茶递了过去,茶盏上用水写着:实策。
李正劾的公鸭嗓又亮了出来:“具体如何干涉,程大人给个章程。”
程鹤年皱眉看了他一眼,似是没想到他会纠结如此之深。
一个陛下亲派的押银官,太湖赈灾与他有何利害,为何突然揪着不放?
他只好说道:“太子殿下对太湖的事十分关心,此事有东宫坐镇,这些商人不敢仗势欺人。”
又一盏“奉命否”的茶递到李正劾手中,喝了太多茶水的李正劾打了一个响亮的水嗝,“这么说,让商人从灾民手里买地是太子殿下的主意?”
“谁的主意不重要,重要的是为民。”程鹤年的脸色有些难看,见李正劾一直盯着茶盏,下意识看向他身后的小厮。
陆明时低眉垂眼,不动声色。
逼的太急了。陆明时心里想。
此刻薛录却突然将话接了过去,“程大人此言差矣,谁的主意还是很重要的。负责太湖修堤的工部郎中张还耕是太子殿下举荐,他张口要三十七万修堤款,如今太子又出了以粮换地的主意,让人难免怀疑是为了挪钱给张还耕。”
“一码归一码,”程鹤年冷笑着看向薛录,“太子殿下是储君,心系万民万事,有何可指摘?”
“既是储君,更应懂得避嫌,以米换地是否是为了挪钱给修堤,太子殿下又是否与苏和州的这些商户有什么协议,修堤款到底能不能用得上三十七万,这些事,我身为巡抚使,有权过问,身为左都御史,更有闻风而奏的权力!”
薛录说到最后,掷地有声。陆明时悄悄看了他一眼。
程鹤年冷眼看着薛录,“薛大人这话,是替谁问的?替自己,替薛家,还是替长公主府?”
薛录道:“我是替太湖百姓问的。”
“替太湖百姓?”程鹤年嗤笑一声,“您这话,陛下可未必信。”
“信与不信,陛下自有圣断,如今要给众人一个交代的,是程大人,是太子殿下。”薛录不卑不亢地说道。
一方搬出了太子,一方搬出了长公主,远在临京波谲云诡的朝堂派系争斗映射在了虔阳州府衙门这个小小的议事堂上,气氛一时有点微妙。
梁重安适时出来打圆场,“诸位今日来是商讨赈灾之事,不要将官司扯到临京无关的贵人身上。”
此话一落,他又笑眯眯地转向程鹤年,“不过关于修堤之事,本官倒有几处不明白的地方,要向程大人请教。”
“梁大人请问。”
梁重安拍了拍手,一个端着托盘的文书侍从走进来,托盘上放着一摞文书,梁重安让他给每个参会的官员发了一份。
“请诸位先看看这封文书,咱们再讨论修堤之事。”
李正劾打开文书,陆明时站在他身后,一目十行地扫了一遍。
里面的内容与他昨夜和孟如韫商讨的事项大致吻合,只是行文更加细致严谨,除了详细叙述薛平患用醋煮山石开河道的方法外,她还参考了所有能查阅到的地方志,详细而周密地论证了修堤所需的款项糜费,根本用不上三十七万两银子。
孟如韫从昨夜子时之后开始动笔,不到寅时便已完成,这篇《论太湖西堤重修糜费书》全篇不到两千字,字字切理,行文流畅,法度严谨。
行文最后字字切言:“汛不毁堤而蚁蠹毁堤,堤不害民而纷奢害民。恳望诸公明察秋毫之费,洞烛徇私之奸,惜羽孚望,节用爱人。芸芸太湖,伏惟呈请。”
议事堂里逐渐响起窃窃的议论声,这封论书,无论是内容还是文采,都足以令满堂州官惊诧。有人为其鼓掌叫好,也有心向东宫的人阅后大怒,说作此文之人诽谤东宫,心怀不轨,应当严惩。
程鹤年将文书扔回桌子上,冷冷地看向梁重安,“梁大人,此文出自何人之手?”
梁重安笑了笑,“不问此文虚实,却问此文出处,莫非对文中所提及的修堤费用虚高的事,程大人心里早已清楚?”
程鹤年说道:“本就一派胡言,有何细究的必要?本官更好奇此人什么来路,竟如此大言不惭,将倾工部之力拟定出来的修堤款项驳斥得一文不值,莫非天下就他一个聪明人不成?”
李正劾此时又说话了,“既是胡言乱语,当有理可驳,单就醋煮山石开河道这一项就能省下近十万的修堤款,工部之前为何没想到?”
程鹤年瞥了他一眼,“太湖情况与灵江不同,李大人又怎知必然可行?”
“如何不行!”
堂外突然传来一声高喝,众人纷纷向外看去,只见一身粗布短褐、满身风尘的萧胤双大步流星地踏进来。
众官员纷纷起身行礼。
他是皇子,没人敢拦他,萧胤双一身狼狈尘土,但神情十分畅快,乐呵呵地将满堂官员扫了一圈,目光落在程鹤年身上时,颇有些幸灾乐祸的意味。
程鹤年心里轻轻“咯噔”了一声。
今天这场堂会,出现的意外实在是太多了。
萧胤双高声宣布道:“昨夜寅时我带十二个侍卫试验醋煮山石的方法,两个时辰就开出了十米长的河道,就在太湖边上,哪位大人不信,我现在就带他去萃水县亲眼看一看。张还耕一开始也不信,现在正趴在河道里感恩神迹呢。哦,对了,他还交给我一本工部的内部帐册,里面记载了前年修堤实际发放的酬银总数,哪位大人有兴趣来看一看呀?”
此言一出,程鹤年心中一紧,知道事情出了大岔子,自己已经彻底失去了说服众人同意以米换地的可能性。
准确地说,今日的议事会从一开始就已经出乎了他的预料。
本该见风使舵的梁重安手里有一份切中肯綮的《论太湖西堤重修糜费书》,本该是莽夫一个的李正劾突然句句中鹄,本该努力与长公主府撇清关系的薛录突然做了出头鸟,就连本该游手好闲的六皇子竟然都准备了针对他的致命一击。
每个人都不对劲,仿佛有一双提线的手在操纵着他们与自己做对。
会是长公主吗?不,不是,她远在临京,不可能有如此机变之举。
那会是谁?
比起赢得此次议事会,程鹤年现在更好奇这些事的背后之人,好奇谁能在他不知不觉的情况下,一夜之间织出一张黄雀在后的网来。
于是程鹤年对萧胤双说道:“没想到六殿下如此好文采,若是陛下读到您写的这篇《论太湖西堤重修糜费书》,一定会很高兴。臣今日就拟折子,将这篇论书抄录给陛下。”
陆明时听出程鹤年在套话,然而大庭广众之下,他没有办法公然提醒萧胤双,只见萧胤双一摆手,“程大人误会了,我向来不爱读书,更别谈写文章了。”
“那这篇文章是?”
“一个我喜欢的姑娘写的,”萧胤双乐呵呵道,“她是女子,与大人素不相识,程大人再问就不礼貌了吧?”
陆明时:“……”
程鹤年觉得萧胤双是在胡言乱语消遣他,而陆明时则在想等会怎么找个法子削萧胤双一顿。
堂会上的气氛又微妙了起来,梁重安适时将话题拉回修堤的正事上,“看来关于修堤款的数目,诸位仍有异议,不如拟个折子给工部,让工部重新给个预算,等修堤的款项定了,再谈以粮换地的事,程大人觉得呢?”
程鹤年笑了笑,“梁大人此言有理。”
张还耕的修堤方案被人戳了个天大的窟窿,修堤款挪不走那么多钱,他就没理由提以粮换地的方案,除了同意之外,还能怎么办呢?
见以粮换地的方案被搁置,那些隶属东宫的官员脸上露出失望的神色,陆明时心里的石头落了地,面上不动声色,堂会结束后跟在李正劾身后离开了州府衙门。
孟如韫在家中等着他,一上午朝院子里望了十几次,给长公主的信件磨蹭了好几个时辰还没写完,一听到陆明时推门回来的声音,忙不迭扔下笔提着裙子跑了出去。
“子夙哥哥——”陆明时没卸掉脸上易容的妆,硬生生吓住了孟如韫的脚步,“你是……?”
陆明时朝她走过去,见她频频后退,笑了,“吓着你了?”
听见熟悉的声音,孟如韫止住脚步,神情仍有疑惑,“子夙哥哥?”
“嗯,是我。”
“你怎么……变成这样了?”孟如韫这才慢慢凑过去,惊奇地打量他。
他的皮肤变黑了,鼻子变塌了,眉毛变粗了,就连眼睛都变小了,虽仔细辨认之下有几分熟悉的神情,但此中人之姿与平日的陆明时实在是天壤之别。
“易容了,不然怎么混进议事会里去,”见孟如韫一脸嫌弃的表情,陆明时“啧”了一声,“怎么,嫌我这样丑了,打算不认我了?”
“你快去把脸洗了。”
孟如韫推他进屋去洗脸,陆明时偏不去,还一把把她拉进怀里,作势要亲她。
“啊——不要过来——”孟如韫捂着脸尖叫起来。
陆明时气得脸更黑了,一把扛起孟如韫往屋里走,孟如韫连锤带打地直挣扎,他俩的动静招来了梁焕,梁焕从西侧房的窗口看见有个面黑的陌生人对着孟如韫动手动脚,提着佩剑就冲了出来。
梁焕冲陆明时高喝道:“贼人!把人放下!”
陆明时:“……”
孟如韫见梁焕真要提剑冲上来,忙喊道:“别冲动!他是陆子夙!”
闻言,梁焕挥至半空的剑闪了一下,“啊?!”
陆明时觉得自己半辈子的脸都丢尽了。
他默默把孟如韫放下了,整了整自己的衣服,努力摆出一副为人师兄的尊严来,清了清嗓子,“是我,子英。”
梁焕露出了和孟如韫刚才一样的表情,并且十分坦诚地说出了孟如韫刚才没说的实话:
“几个时辰不见,师兄,你怎么丑成这样了?”
孟如韫捂着嘴在一旁窃笑。
陆明时眉头一皱,“以貌取人,失之子羽。老师平日就是这么教你的吗?”
梁焕双手握剑一抱拳,“我错了师兄,您不丑,是我瞎了。”
陆明时“哼”了一声,这才施施然走进屋去。孟如韫给他打了盆水,又拿了自己卸妆用的水油,用浸水的帕子沾了,沿着他的眉眼和轮廓,一点点把他脸上油腻黑亮的妆容擦干净。
直到那张凤眼朱唇、秀逸神致的脸重新出现在眼前,孟如韫才舒心地点了点头,捧着他的脸左看看右看看,仿佛是要多看几眼,把刚才那副样子赶快忘掉。
刚被明目张胆嫌弃过的陆明时心里很不痛快,伸手捏着她的脸质问道:“孟如韫你跟我说实话,万一我哪天破相,你是不是转头就跟别的小白脸跑了,嗯?”
“不会不会,子夙哥哥怎样都是最好看的。”孟如韫眨着杏眼说道。
“那你说,是我好看,还是萧胤双好看?”
“嗯?”孟如韫惊讶。
陆明时咬牙切齿,“怎么,是拿不定主意还是不敢说啊?”
“不是,”孟如韫乐了,“怎么突然提六殿下,你在议事会上见着他了?”
“先回答我的问题。”
“你好看你好看,子夙哥哥是全天下最英俊不凡的男子,我一见了子夙哥哥,就好比万花丛中见到牡丹,百鸟群里见到凤凰,眼里就只看得见子夙哥哥,再容不下其他人了。”孟如韫声温气软,讨他欢心的话不要钱似的,一句接一句把陆明时砸得晕头转向。
陆明时心里得意,还想再听几句好听的,面上故作冷色唬她,“呵,你果然只是看中了这张脸。”
孟如韫:“……”
苍天可鉴,怎么能说是“只”呢?
陆明时提着她的腰把她抱起来亲,为了证明自己是真的喜欢他,孟如韫只好任他胡作非为。
两人平日里亲吻,总是孟如韫矜持些,如今她不拦着,陆明时难免有些失了轻重,脑海中又浮想起昨夜帐中那堪堪守住底线的旖旎,箍在她腰上的手渐渐拢紧。
若是往上往下稍稍一动,都是覆水难收的禁地。
孟如韫握住了他的手,面色赤红,声音微颤:“子夙哥哥……”
陆明时心神骤回,慢慢将胳膊松开,低头把她被揉乱的衣襟整理好,安抚地在她眉心落下一吻。
“抱歉,是我唐突。”
孟如韫轻轻摇了摇头,表示自己没有生气。
陆明时给自己倒了杯水,待身体里异样的燥热平复下来,才与孟如韫说今日议事会上的正事。
“我本以为,若是昨夜我没说服薛录,今日最坏的情况就是我借李正劾的巡抚使地位与程鹤年一争。没想到今天不仅薛录站出来反对,就连素来擅长明哲保身的梁重安今日都争做出头鸟,与程鹤年和东宫为难。你那篇论书写的确实好,可也不至于让梁重安如此死心塌地,矜矜,你是不是还做了别的事?”
孟如韫略有些得意,“你猜猜看?”
陆明时想了一会儿,“你让子英去劝他了?”
孟如韫点头,“我口述了一封《劝父书》,梁焕执笔,写完后与《论太湖西堤重修糜费书》一起送给了梁知州。”
“文以载道,情以动人,看来文昌斗魁下凡,降在了女娇娥身上,”陆明时握住孟如韫的手轻轻摩挲,“矜矜什么时候也给我写封情真意切的信啊?”
孟如韫眉微扬,“你都没给我写过,哪有女子先写给男子的道理。”
“我那点文采,哪敢在你面前班门弄斧。”
“好歹是二甲进士,能差到哪里?”见他推脱,孟如韫哼了一声,“刚才你自己也说,以情动人,看来你是情不到位,故言语枯涩,无从落笔。”
“我用情到不到位,矜矜若是还不清楚,我们可以再切身体会体会。”见她又要开始借机攀咬,陆明时靠近她,双手撑着桌沿,将她锁在怀抱与桌子之间,作势要低头吻她,孟如韫一把捂住他的嘴,惊恐地摇了摇头。